一场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接了断骨,缝合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每个步骤肖仲璐都认真细致,以希望在这有限的条件下让伤口愈合的时候不要留下太大太丑的伤疤。

成功结束手术的时候,肖仲璐走出手术室,遇上旁边手术室的人正把人推出来,肖仲璐站在那里看着盖着的白布,没有说话。

护士却开口了:“没救回来,送来的时候就没有呼吸了,都没有撑到上手术台。”

肖仲璐还是没有说话,看着护士把人推出去。

他来了四天,他见证了八个生命的流逝,这已经算是少的,还有不少从废墟现场里救出来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人,没有送到他们面前而已。

别的医生也都暗暗记着自己救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没能救回来,以期往后警醒自己的职业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渺小,一下子就没有了。

而有的人与人之间,擦肩而过的时候只不过是陌生人,素未谋面,就像此刻,连上前掀开白布看一眼的必要都没有……

他抬步朝外面走去,朝早上戴以秋待的地方找过去,却没有看到人。

正想往外多走走,却又被叫住,说现场有重伤患者,需要医生,他只好转身跟上去,进入新一轮的救治。

地震第五天,人们的情绪都陷入了低迷。

救出来的,尸体跟活人的比例悬殊,被埋的人能撑下来的越来越少。

暮色降临,戴以秋把被喂饱的知知和多多抱回来,打算哄睡。

不过几天时间,两个孩子已经有了长开的趋势,脸色红润了不少,他们好像也适应了环境,哭闹变少了很多。

这些天,她见证了一个个受着创伤的人,他们有的脸色麻木,有的痛苦无力,有的默默流着眼泪,有的找各种事情让自己忙碌起来不想给自己丝毫喘息的空间……

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接受痛苦、发泄痛苦,有的抱在一起互相舔舐上伤痛,还有的还是不肯接受现实。

她以自己的能力尽量抚慰,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的渺小。

突然,急救中心前面驶来了一辆军用越野车,汽车的引擎声在低迷的夜幕下,尤其刺耳,大家纷纷朝那辆车看不过去。

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车子稳稳地停在了急救中心的门口,早有听到声音的医生从里面跑出来,帮忙把车上的重伤人员抬下来。

戴以秋只看到车上抬下来的,先是两个小孩,然后是一个大人,大人身上穿着白大褂。

她不由得站起身来,朝那边走去。

待她走到急救中心的时候,人已经被抬进里面准备手术了。

戴以秋拉住要把车开走的司机,问:“刚才抬进去的是谁?”

司机看着戴以秋惨白的脸色,回答:“两个学生,一个医生。”

戴以秋:“男的女的?”

司机不明所以地回答:“两个学生一男一女,医生是男的。”

戴以秋抑制住心尖的颤抖:“你知道那个医生叫什么吗?”

司机:“他被救出来的时候,我听到那些想要叫醒他的人叫他肖医生。”

戴以秋放开医生的衣袖,转身面对手术室的帐篷,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地面上的点点血迹。

她刚刚看到,那个穿白大褂的人,他的手上戴着手表,她每次见到肖仲璐,不敢跟他对视的时候,低头看的都是他手上的手表。

她认出来了,但是她不敢相信,她旁敲侧击地问,就是希望得到的答案不是跟他有关……

从帐篷门帘的缝隙看进去,里面的人正在忙碌,她听到他们说准备血袋,想到刚才那件白大褂上的血红……

明明在这里,生和死,都是寻常的事情,眼泪和悲伤都不值一提,可是这一刻,她才知道之所以不慌乱,不过是那些人跟自己无关罢了。

她不敢多靠近一步,也没有流眼泪。

没用的,别人的眼泪都流过了,是没有用的,所以她不需要再去流。

她只想逃开,仿似逃开了,就能逃开这些现实,那里面的那个人,就不是他了。

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感觉自己就要疯了的时候,她转身,朝空旷的地方走去。

深夜的县城,一片萧条荒芜,戴以秋走在废墟和被洒过血迹的街道上,像走在无尽的荒漠里。

冷风吹着,寒冷彻骨。心里除了冰冷,再没有别的感觉。

毫无预兆地,她突然那蹲下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不再压抑克制,无所顾忌地。

她真的怕了,怕得要死。

她不知道怎么办。

耳边有风呼啸、悲鸣。

……

戴以秋回到急救中心的时候,泪痕已经干了。

手术还没有结束,看到进出的护士没有慌乱的神色,她判断不出来是因为护士已经习惯生死,还是因为里面的情况不严重,她还是不敢问出口。

她刚才想过,如果肖仲璐死了,自己要怎么办。

她的心一拧一拧地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不断折磨着,呼吸不畅。

她赶紧飞跑回来,必须第一时间知道他的情况。

手术室的门帘被掀开,盖着白布的人被推出来,戴以秋浑身颤抖,几乎是瘫倒搬扑上去,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白布盖住的头部,抓住白布一拉,下一秒,喉咙里堵住的哽咽要倾泻而出时,人猛地僵住。

不是肖仲璐。

她看着那张脸,仿佛经历了一场令人筋疲力尽的大战,狠狠喘着粗气。

医生问:“你是他什么人?”

戴以秋抬头:“刚才被车送来,流很多血那个医生呢?”

“已经送到病房区——”

戴以秋转头就跑,往病床区。

冲到大大的病房帐篷里,她从一个个病床旁路过,认出不是他,不是他,都不是他……

走到头,再折到另一边往回走,却看到小芮正在给一个病床上的人挂点滴,她快步走上前,一眼就看到了肖仲璐。

他床前挂着好几个吊瓶,整个手背扎的都是针。

她蹲到床边,看着他的脸。

他紧闭着双眼,眼窝乌青深陷,纯色长白,下巴上却长出了胡渣,看起来憔悴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