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正堂里仍是烛火通明,顾夯虽说了戌时看结果,可瞧着满地的账册,心里也晓得这麻烦事,吩咐了人及时添茶送饭,这才离去。
赵靖在登州府做知府已有三年,若不是因这事,怕是今年岁末评述,就要调任履新了。
佑儿已对完赵靖头年做知府时的账册,算盘珠子打得脆响,声落时她心头大骇。
“大人,这人也忒能挣钱了些。”佑儿提笔写下五万二千两,而后将厚厚一叠纸放在宋辙手边。
不止帮着布政使司衙门藏匿转运官粮,还暗中勾结黑市抬高米价,登州府本就缺粮,被他这般搅合,难怪粮价居高不下。甚至人丁税也有猫腻文章做,更不说其他官司纠葛,人情往来的打点。
佑儿见宋辙脸色不大好看,本来想说要下去休息的话,又咽了下去。
宋辙皱眉深思,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可赵靖阖族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他面色凝重,思绪早已飘去玉京。
屋里悄然,过了许久忽听宋辙问道:“你怎么看?”
佑儿迷迷糊糊撑着下巴,眼睛有些昏花,听得这话眨巴眼睛道:“怎么看?这做官挣钱比做买卖容易多了。只是一个不小心,就如今日这个知府这般下场,正是应了那古话,富贵险中求。”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倒甚是有趣。
就知道她嘴里说不出自己想听到的答案,只是眼下他想与人说话理清思绪,可身边却只有她。
宋辙引导道:“你不觉得我有失察之责?”
“失察?大人怕不是想多了,他有心瞒你,你岂能事事皆知,且奴婢也看得出来,那总督分明才是罪魁祸首。”佑儿斜靠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大人是主事,人家是总督,鸡蛋遇着石头……”
她实在是困极了,后头嘟嘟嚷嚷叫人听不清,随后竟睡了过去。
“真是好福气。”宋辙哂笑,她能吃能睡,性子单纯只爱钱,真是让人有些羡慕了:“只是我从未想过,要与权臣做对。”
将算盘放置一旁,斟酌许久才寻了折子,他心头有成算,做起事来半点不费纸墨。书至一半,瞧见佑儿已睡熟,这才起身抱她到后头榻上。
三更天后,正堂里才隐隐传了些算盘声,只是沉闷不清脆,像是下头垫了厚布似的。
翌日清晨,三年的账本已剩小半,佑儿醒来,见宋辙依旧稳坐在书案前伏首理账,愣道:“大人这是一宿没睡?”
瞧着她眼下也是乌黑,本想逗她两句的话,可话到嘴边竟然道:“昨日辛苦你了,剩下这些我自己看。”
佑儿瞧着他满脸的疲倦,却强打精神,只觉得自己这工钱都要被他挣走,哪里肯善罢甘休。
正好有人送来早食,忙拉着宋辙挪开书案前,语重心长道:“大人辛苦一天一夜,快吃过饭去歇会儿,这些账我不过大半日就能看完的。”
宋辙瞧着她抓住自己衣袖的手,四目倏尔相对,明知她打得什么主意,可他那心却如潮水般涌起。
佑儿也不知为何指节一顿,仓促松开道:“大人快吃吧。”
见她立在原处,宋辙无奈招了招手道:“你也来一并吃。”
“吃饱了好看账。”
佑儿这才点头,欲盖弥彰的“嗳”了声,这才又恢复如初。
顾夯吃了饭过来瞧他们对账的进度,见两人皆是埋头未偷懒,又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这人看着又凶又傲,夫人也常说他是臭脾气,可实际是只看得起他瞧得上的人,否则任凭那人是谁,他也不会好颜色。
待到未时末,听得人来禀告,说是宋辙请他过去,顾夯放下手上的登州衙门名册,这才来了兴致。
“指挥使请看,这是赵靖这三年任登州知府时贪墨的,经算共十八万三千两之多。”宋辙又指另几本账册道:“这几本上头写的是他送出去的银子……至于里头多少,下官不敢计算。”
顾夯看了宋辙一眼,将账本拿起翻阅,不过看两行,顿时八字胡横眉倒立,“啪”得一声合上,怒道:“这赵靖实在放肆!”
宋辙是懂事的,这账本他莫说是算,连看一眼也是不能的。
佑儿早下去歇着了,屋里只剩他二人。听得这话宋辙低头不语,这账本只查三年,就意味着前头的事皆翻篇去,如今登州卫和威海卫正逢操练招兵之时,内阁里头也是晦暗不明的,他才不敢算这几本账,这本也不是他分内之事。
顾夯回过头意味深长看了宋辙一眼,道:“你倒是会做事。”
宋辙头更低了些,躬身作揖道:“下官不敢。”
这是实在话,顾夯摆了摆手,将账本放回原处,唤了人来将堂内账册,和宋辙誊录的单子一并封了箱。
随着宋辙这边的事理清,其余诸事也都陆续收尾。
翌日一早,金吾卫一干人浩浩荡荡的离去,知府同知等大小官员早都送上了囚车,眼下这知府自然由附郭县的蓬莱县令来暂代。
世人皆知,这自然是紧着挣表现好将这代字去掉的好时机,可蓬莱县令谢知到底是去岁的同进士,因着是愣头青不善交际往来,故而被赵靖等人排斥冷落。
如今站在知府衙门外头,满脸写着局促不安,顾夯见他腿肚子都在打颤,撇嘴不愿多待,也不叫他送,寒暄两句就带着人走了。
宋辙将送去户部的折子请了顾夯代送,又说明了还要去丈量军户田地的事,倒是有些要在沈谦面前做一番成就的意思,可眼前这后生可不像是自找麻烦的。
顾夯不管这些,只依他所言。
知府衙门外一时人散去,只剩宋辙与谢知两人,一蓝一绿两身官袍现在原处。
“宋主事,下官实在惶恐。”谢知拱手道:“说来惭愧,其实县衙里的事大多也被师爷和书吏做主去,如今我怎能担此重任!”
宋辙倒是没有从八品县令做起仕途的经历,见他如此,倒如同僚之间积善缘似的点拨道:“赵靖都走了,登州府内想打谁骂谁,或审人抓人,皆是你说了算,你只管冷着脸丢令牌,若有人不从就即刻打出去。”
谢知皱着眉听完,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完整的话。
宋辙道:“经历过秋闱,也拜见过圣上,如今你当家作主,还怕这些不入流的鱼虾?”
谢知听了进去,若有所思,恭敬作揖道:“多谢宋主事点拨,下官明白了。这就去重查前两日争田地的事。”
风吹过,宋辙颔首不语任由他踌躇满志离去。这世上总有人初入仕途时,是为了做个好官,励精图治,也有人是为了做好官,留好名,官拜庙堂。
只是不论如何,谢知倒是与他的打算,想到了一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