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泉村中的街道上,两个身影依偎着向前走去。无云的夜空高悬明月,繁星点点。路边屋舍早已熄灯,万籁俱寂。少年颈上的玉佩也已不再闪烁。月光的照耀下,女孩的眼角晶莹,无声抽泣。二人喉中梗塞,一路无言。
行至村外大河畔,月光洒在缓缓流动的水面上,碎银般的波光便一层层荡漾开。远处山隐如墨,近处垂柳轻曳。忽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三两珠玉,转瞬之间便没入水中。
“夜深了,睡吧。”张隐霄强作笑颜,席地而坐。
祁叶遥喉头干涩,没有回答,点了点头,便倚在柳树上,闭起了眼。
张隐霄却难以入眠,他直直地看着天上的明月,泪水又不自觉地悄然滑落。
不多时,祁叶遥突然被惊醒,张隐霄赶忙上前,抱住了啜泣的祁叶遥,缓缓拍着她的背,待她再度安睡。张隐霄细心为她盖上自己的衣物,又起身,生起篝火。
张隐霄坐在火堆边上,聆听着木头噼啪的声音,他低头摩挲着脖子上挂的玉佩,又想起了往日和祖师和师父以及和师兄师姐们的点点滴滴。他走到祁叶遥身旁,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头,便转身缓缓朝着岸边走去。
借着月光,水中倒影随波晃动,张隐霄看着水面上模糊不清的自己,惨然一笑。他回顾着自己这十几年的人生,自出生时便被遗弃在荒山之中,后被师父捡回山海宗,得以有了十多年平静的生活。他虽然不爱修炼法术,却日日做些拾柴、扫地、挑水和烧火之类的小事,不过是他想尽自己的所能回报这些自己深爱的人罢了。他不明白师父他们为何会命丧归墟血堑,更不明白为什么让自己和祁叶遥漂泊远方。
大河中,水流依旧,而张隐霄在水中的倒影却愈发变得清晰起来。
悲从心来,张隐霄颓然跌坐,埋首痛哭。
直到他再次抬起头,却发现眼前竟有一个人站在他面前。他迅速后撤,却蓦然发现,眼前这个“人”竟是一团影子。张隐霄壮着胆子,细细打量着,却发觉这个影子的轮廓似乎有点像自己。
他赶忙回头,月光的照耀下,他的身后的确如他所想一般空无一物。张隐霄大惊,颤颤巍巍地说道:“你……你谁?”
对面的那团影子竟变得越发清晰,逐渐变成了和张隐霄一模一样的样子。
“不用怕,我很早就存在你的身后,是另一个你。”
张隐霄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影子见他这般模样,嗤笑了一声,便在张隐霄身旁坐了下来。而张隐霄的身体也不自主的,随着影子,坐了下来。
那影子接着用沙哑沉重的声音说道:“你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伤害祁叶遥。我今天之所以与你相见,是为了告诉你一些你该知道的事情而已。”
张隐霄正要开口,却被影子打断,那影子接着说道:“可以说,你出生之时,我便出生了。而我,也有我自己的名字——张隐枭。这名字,还是祖师祁正取的呢。”说完,张隐枭看向远方,没有再说话。
张隐霄这才开口问道:“祖师很早就知道你了?那师父,还有师兄师姐他们呢?还有小遥,她知不知道?”
张隐枭笑道:“大概,这世间,只有祖师和师父知道我的存在吧。”张隐枭转头看着张隐霄,接着说道:“自你入山海宗的第一天起,祖师就已经看到了我。不久之后,师父也知晓了。他们白日里教你,夜里你熟睡之后,便来到你的床边,陪我玩耍,教我修行,炼我心性,让我和你的影子融为一体,让我的根源存在你的心中。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
过了良久,两人皆是没有说话。张隐枭等着张隐霄的问题,而张隐霄在竭力让自己接受这些事实,这些他根本不知道的事实。
张隐霄使劲咽了咽口水,问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想要告诉我什么?”
“我是什么东西?”张隐枭抹了抹嘴角,大笑道:“以后会告诉你的。”
东边天空渐渐显现一抹红光,张隐枭看向低着头的张隐霄,说道:“我今日与你相见,只想告诉你一件事。祖师和师父把你和祁叶遥赶出宗门,只是为了你们能够活下去,只是为了保全最后的山海宗血脉!你们还在,山海宗就还在!”
张隐霄不可置信地看向张隐枭,却发现身旁的张隐枭不见了踪影。他回头一看,发现影子依旧完好。他就那么坐在地上,双手无力地放在膝上,想着些什么。
直到太阳完全显现,祁叶遥醒了过来,一抬眼,就看见张隐霄远远地坐在岸边。她赶忙起身跑去,她真怕哪天自己的这个哥哥也离她而去,她没有告诉张隐霄的是,惊醒她的那个噩梦中,张隐霄在空中被一把把剑洞穿,死得很是凄惨。
张隐霄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看着向他匆匆而来的祁叶遥,张隐霄犹豫了一番,终于下定决心,拉着祁叶遥的手,率先开口道:“小遥,祖师和师父他们,已经死了,这是事实。你若是爱他们,想他们的话,就在今天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祁叶遥看着一脸严肃的张隐霄,使劲点了点头。
“到了那繁花剑宗,你一定好好修行法术,等你有能力的时候,回到林雁山,重建山海宗!”
最后这五个字,张隐霄是咬着牙说的。
祁叶遥虽然不清楚一些事情,但她仍是在心里下了决心。她想到了什么,昂起头,问道:“哥,那你呢?”
张隐霄迟疑了一会,没有回答。他拿出自己仅有的一件衣服铺在地上,从身上拿出所有师兄师姐给的物件放了上去,祁叶遥见状也把自己身上的递了过去。张隐霄将这三十多个小物件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了竹篓,说道:“这些东西,可不能再动了,知道吗?”
“嗯!”祁叶遥这次竟意外的没有流泪,她忽觉身上背负了山海宗的使命,她在心底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祖师和师父,师兄师姐们都是爱自己的。
张隐霄整理好竹篓,递给祁叶遥,说道:“那今后,这竹篓可就交给你了!”
祁叶遥没有犹豫,背起了竹篓,向前大踏步而去。
张隐霄正要走,却听到从心底里传来一句话:“你丢了一个东西。”
回头一看,地上遗落了一张古朴的金黄色符纸。张隐霄上前捡起来,只见纸上一面工工整整地写着“张隐霄”三字,另一面是自己看不懂的符文,并且符文右下角被人潦草写着“岳圭”二字。
正看着,祁叶遥在前边喊道:“哥,快走啊!”
张隐霄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走去,将符纸揣进了竹篓之中,二人并肩而走。祁叶遥又问道:“哥,你还没回答我呢,我要是回去重建山海宗了,那你呢,你去干嘛?”
张隐霄笑了,笑得很开心,他说道:“我不知道啊!”顿了顿,他又说道:“你要是都有那个能耐了,那我肯定要做一件大事,我要去那什么血堑,去给师父,祖师,师兄师姐们,报仇!”
“那好,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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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落世洲南部陆阴国中的坝城。谢国公府鎏金的牌匾在朝阳下泛着微光,府内悠悠传出少女清朗的读书声。
庭院里,两鬓斑白的谢良树斜倚在紫檀长椅上,半阖着眼。每当读书声稍有停顿,他便轻咳一声。身旁的面色微红,清纯可爱的少女谢宁舒捧着书卷,腮帮微鼓,念到“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时突然停住。
“爹,我不想读了。”她将书一放,发间的珠花随动作轻颤。
谢良树眯起眼:“你要是个小子,这会儿该拿着刀枪练武了。”这话他说了千百遍,连廊下挂着的画眉似乎都学会了腔调。
正说着,宋温恬端着茶盘从内室走出。素色罗裙扫过青石砖,带起淡淡檀香。“又被你爹拘着读书了?”她将茶盏放在丈夫手边,眼尾笑纹里藏着揶揄。
谢宁舒拽住母亲衣袖:\"娘!\"
“你爹这个提刀的手,偏要用纸笔雕琢闺女,我可劝不动。”宋温恬指尖轻点女儿眉心,“可惜雕的是块活蹦乱跳的小顽石。”
少女赌气转身,却瞥见书页上那句词。她望着墙头叽喳的一对小麻雀,忽然觉得那“断雁”的哀鸣,倒不如眼前这小雀的欢快来得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