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轰动,显然没有想过竟然有人会给圣人送一只旧笔。

监镇也愣在原地。

往年倒是也有祭祀圣人的传统,不过大多是科考开考前例行公事,太牢是有的,可从来没有人提过送礼的事情。

若是有,也是皇帝又加封了名号,诏发全国,才会供上圣旨。

可那也不算是送礼,最多算是皇帝赏赐。

圣人虽然是圣人,可当年也是人臣,如今还有后辈在世,亦是朝堂重臣,如此赏赐也无问题。

何况再怎样赏赐,用的也都是全新的、极好的文房四宝和绫罗绸缎。

便是皇帝送自己用过的笔,也要说一声才气不足,聊请圣人代为滋养些时候。

监镇侧目。

书院原来的先生干脆面色一滞几乎背过气去。

他能做书院先生,自然不是寻常的秀才,而是跟知名的书院先生学习过。

比监镇和百姓更知晓祭祀圣人的规矩。

先前只因听说主祭的是这位镇中闻名的陈道长,此前还在书院捉妖,得了圣人青眼,这才没有细问。

却没想过这位道长竟会送旧笔给圣人做礼物。

送旧笔通常是长辈送晚辈。

世上又有哪个大儒敢说自己是圣人的长辈?

如今陈戟竟然以凡人,哦,倒也算不得凡人,毕竟也是修行中人。

但给圣人送一根大儒用过的旧笔……这般做派,真不会引得圣人迁怒么?

还要说什么。

院中圣人雕像中忽地开口。

“善!”

接着涌出青气,好似一卷竹简,展开后却是一只手,似是在等待陈戟放上去。

“圣人显圣了!”

书院先生愣了数息猛地回过神,惊呼一声后跪倒在地。

身后前来围观的学子与百姓全部惊愕怔在原地。

半晌,稀稀落落又急匆匆跪倒在地,高呼圣人万寿。

陈戟也有几分讶异。

没想到圣人竟然会为了收自己送来的东西而显圣。

有这层关系,莫说自己送的是一根旧笔,哪怕送的是一张用过的废纸,恐怕日后也要传一句礼轻情意重。

只是陈戟看着手中竹节,有点不确定要如何交给圣人。

自己答应抱节君的是栽种在书院里。

这若是圣人拿走,回到那空间,也不知道抱节君还能不能是抱节君了。

顿了顿,又觉得自己想的太多。

圣人何等修为,怎么还能看不出抱节君的本身。

若是他觉得能够带去自己身边,自然说明带去比留在书院好,若是留下,也实现了当初与抱节君说的事情,纠结这些不如干脆送上。

于是送出抱节君本体精华的竹节。

根须恰好收束成笔头样式,竹竿呈笔杆状,有龙盘痕迹,温润如玉,光芒流转,一看就不是凡品。

才气之手接过抱节君,在掌中查看数息,又低声感慨一声善。

不过这次就只有陈戟能够听见。

“果然是儒生用过的笔啊,还有许多才气,能够重新修成妖,倒是颇为有趣。”

“小子送来的这份礼物,我很喜欢啊。”

“罢了,既是儒修,也是我门生,便助你一卷之力。”

圣人笑着抛起竹子,开口念诵。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这一句便不是只对陈戟二人所说,书院外所有人都听到这一句话。

青气从圣人雕像上涌出,平等洒向所有人,如春风沐雨。

书院先生最先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老眼泪流连连叩首。

“多谢圣人赐下才气荡涤!”

边上还有读书人询问他什么是才气荡涤。

“就是圣人赠你才气,让你以后读书更容易明理,记忆也更好!”

“我当年在州府书院读书的时候,也经历见过一次才气荡涤,只可惜那次我并不在前面,值得了一丝……如今这般才气!”

书院先生激动不已,颤抖着开口。

“只怕明年科举,镇上要多出好几个举人来!”

身后的读书人面露喜色。

他们来此读书就是为了参与科举能够获得功名,如今有圣人赠才气,便是没有学习,也有几分莫名的自信。

而一些来凑热闹的百姓则是后悔万分。

“早知道圣人要赐下才气,我就该带我家儿子过来,说不定日后也能考个举人老爷!”

“可惜了,可惜了!这才气给我这糟老头子有什么用。”

“圣人老爷,能不能等我一会,我现在就去喊我孙子过来吸收才气,他才应该要才气啊!”

“……”

“聒噪!”

李平云回身望去,眼中含怒。

连他也没有听说过祭祀圣人时能有圣人赐予才气的事情。

听听现在这些人说的话,还有没有王法!若是惹怒圣人,收回才气或者降下惩罚,砍了他的脑袋恐怕都不够朝中震怒的。

不过此刻倒是无需他做什么。

人群中早有人怒目而视,也不知道说了别的什么话,吓得他们顿时噤声,连连磕头求饶。

李平云这才松一口气,重新看向书院方向。

圣人雕像仍在散发才气。

只是这一次却与当时捉妖不同,不是用镇上的才气,而是圣人自己的才气。

甚至他能隐隐感觉到,镇上的才气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繁盛。

莫说来年出几个举人了,只怕进士都有可能。

李平云也面露喜色。

虽说治理一镇主看经济与安定,可文治也在其中,能在任上多出几个举人,也算是功绩。

再看陈戟背影,越发觉得这位道长深不可测。

除妖捉鬼外,竟然还能惊动圣人赠下才气,当即决定等今日祭祀结束就去亲自拜访结交陈戟,好好维护下关系。

这般奇人,现在不提前交好,日后可就再难打交道了。

陈戟在最前方感触却不是很深。

一来是他已经接受过一次圣人赠与才气,感触并不似他们那么深刻。

二来是圣人这次关注的是抱节君。

抱节君在空中迎风摇晃,复化成先前栽种在小院内的样子,隐隐显出人形来。

落地后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书院开辟出来的那块花坛上。

圣人雕像内又涌出些青气落在抱节君身上,顷刻间便生根抽叶,长出几根青翠的竹笋,宛如玉质。

拔节的身躯上,龙形愈加明显清晰,甚至隐隐看得到龙鳞与龙爪痕迹。

圣人的声音缓缓落下,之后便只在院内响起,恰好让抱节君听清楚。

“你与书院有缘,便留在这里修行即可。”

“还有几分龙气,倒是期待你日后的表现,好好修行,莫要让我失望。”

“多谢圣人!”

抱节君化成人形躬身行礼,声音都在颤抖。

先前只想着自己能够栽种进书院,日后不缺获取才气的地方,哪能想到现在竟是成了圣人亲手栽种的竹子,这与山野竹妖可是两回事。

哪怕日后有了城隍和道人,有这层关系也不敢对他做什么。

圣人微微颔首,算是听见抱节君的话。

说罢回望陈戟一眼。才气凝成的巨手消失不见,却留下一卷竹简落在陈戟掌中。

跪着的众人呆呆看着眼前的场景。

他们并不知道这是抱节君先前的样子,只当这是圣人收下陈戟送来的笔,又点化成人形。

于是一个个高呼圣人万寿、竹仙显灵。

陈戟却是没有在意这些,而是凝神看向手中竹简。

竹简上面的文字不是寻常见过的那些文字,而是弯曲如蝌蚪一般扭曲的波浪文字。

可入眼就认出这竹简的名字。

《四渎志》。

只是翻开后却看不懂一点,哪怕是一样的文字,也是两眼抓瞎。

索性卷起来打算带回去给白姑娘看看。

也不知道圣人是如何知道自己还想要求一卷书带回去的。

就是不知道这是要当做五岳大帝的装脏物,还是要拿去交给呼沱龙君换东西的。

这个竹简虽然不是呼沱龙君喜欢的那些书,但应当能够让他满意才是。

可是这东西一看就不简单,若是只换一个五岳大帝神像的装脏物似乎又亏了许多。

“陈道长,陈道长!”

陈戟还在思索,听见书院先生呼唤自己。

回过神,见他站在自己面前,神色恭敬又激动,才拱手询问有何事。

“是圣人让我拿这一册书给道长。”

书院先生捧起一卷书。

陈戟一眼望去,正是一本龙鳞装订的《祀山志》,哪怕是他这样的儒生都感觉得到其中澎湃的才气。

知晓这是在书院内放了许久的东西,于是知晓圣人已经知道他的安排。

望向圣人雕像缓缓鞠躬。

“多谢圣人!”

随后看书院先生还不肯离开,又疑惑看去。

不等他询问,书院先生就连忙拱手主动说明。

“先前还在怀疑道长给圣人送一根旧笔会惹怒圣人,没想到如今……”

“哎,道长对书院大恩,老朽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只是这一丛翠竹,我也不曾见过,不知道长是否知道来历?日后要是有学子问起,我也好与他们介绍。”

“这样啊……”

陈戟想了想,略去抱节君在仙台山与群妖讨论修行的那段故事。

只说抱节君从笔吸收日月精华变成竹子,后来开智又开始修行儒道,如今得了圣人才气才入道的故事。

“竟是如此!难怪能让圣人点化留在这里!”

书院先生感慨道。

“竟是妖啊?”

李平云在边上听完故事,眼神闪烁,看向抱节君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惊恐。

陈戟还要解释,书院先生就冷冷看去。

“监镇勿要乱说!”

“抱节君可是圣人赐予书院的竹先生!象征圣人以竹子的品格要求学子,这如何是妖?”

“……”

监镇一愣,竟不知道如何反驳。

半晌,索性不与书院先生争辩什么,躬身行礼。

“今日还有公务要处理,改日再来向先生与竹先生请教学问。”

随后再看向陈戟。

“陈道长若是没有事情,我就先回去了?”

模样倒是更加恭敬。

陈戟也是哭笑不得,同样行礼请李平云自便。

自己也告辞返回药堂,重新拿出书卷请白姑娘一起研究。

“这竟然是圣人送的?”

“正是。”

“奇怪……”

白姑娘柳眉微蹙有几分意外。

“圣人如何知道这个的?”

“嗯?”

陈戟疑惑看去。

白姑娘才缓缓解释道。

“四渎是古代水系,传到今日,东南西北各有千秋。”

“其中以东渎长江、西渎黄河最为强势,论权势与水族势力,这两渎龙神与四海龙神也没有什么区别。”

“倒是南北二渎有些式微。”

“不过当年南渎势强,其中水神连人皇的面子都不给,最终惹怒了人皇,将其镇压在龟山之下,不曾取其性命。”

“如今黄河龙神便是要报仇,侵占些淮水的水系,也要小心那位出来找他麻烦,所以不敢太过放肆。”

“至于北渎济水,怕是再过些年都要断了自己的水系。”

“圣人送这本书与我们,倒好像是知道我们要做什么,想要让我们来提点下黄河龙神四渎不可缺。”

“果真如此?”

陈戟感到头大。

这圣人的要求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些。

若是按白姑娘的说法,四渎龙神的实力可以追溯到人皇时期……

等等!

陈戟忽然想到什么。

自从商纣之后,人间再无人皇的说法,这淮水水神究竟是哪位?又惹的是哪个人皇?

“你不知道?”

白姑娘倒有几分诧异,笑着与他解释。

“自然是淮水水神无支祁,当然,他更喜欢别人喊他水君,因为不是他以淮水为神,而是淮水以他为君。”

“至于他惹的人皇嘛,就是分九州治洪水的禹皇。”

“轰!”

陈戟只觉得脑子里如雷劈一般一声巨响。

他才修行了两个月功夫。

便是有些修为,也不至于要拿着《四渎志》去找禹皇一个年代的存在去理论应不应该的问题吧?莫说是黄河龙神会不会见自己,单是手下水府恐怕都足够让自己死一千遍了。

白姑娘看出陈戟的想法,笑着摇头。

“先生你又多想了。”

“我只是说圣人希望我们处理好这件事情,可不见得是我们自己去处理。”

“你是说……”

陈戟眼神一动,忽地看向远处。

“没错。”

白姑娘同样看向呼沱河方向。

“四渎的事情,便是要好好处理,也该是四渎龙神自己来做。”

“虽然不知道这小龙君为何会来呼沱河,不过既然是在黄河与济水水系之间,应当北渎龙神有自己的安排。”

“不妨正好趁此机会去问问看。”

“也好。”

陈戟想了想,缓缓点头。

“既然收了圣人的东西,便走上这一遭,正好自己也要见呼沱龙君,倒是正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