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正没个开交,只闻得隐隐的歌唱声响,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有哪家人口遭逢凶险,偶遇妖邪,生命垂危者,老朽善能医救。”
祁叶遥听见这般话,哭得更厉害,宋温恬忙让婢女绿花去屋外请人来。
谢良树坐在地上,心中疑惑,想着府邸深宅,外人无令定不可进入,却在女儿闺房之中听得如此真切,何况此时夜已至深,倒也稀罕。
不多时,绿花便打着火把,带着一个身穿破烂衣裳,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子走了进来。
老头进屋后,没有言语,径直走向昏迷的张隐霄。谢宁舒好奇地看着这个脏兮兮的老头子,谢良树也赶忙站起身,凑上前。
只见老头子擦擦手,按在了张隐霄的脸上,片刻后,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探着头的谢宁舒,笑了笑,对着谢良树说道:“此子失血过多,若是能用你家女儿的些许鲜血,或可救之。”
宋温恬听后,一把拽过谢宁舒,对着老头子生气地说道:“你这糟老头子想要干什么?”
谢良树也是默默叹了口气,说道:“大师,小女自幼便体弱多病,取血之事恐不可行。”
“那老朽竟也是回天乏术了”
而谢宁舒疑惑地望向那老头,又看了看抽泣着的祁叶遥,赶忙说道:“没问题的……”
谢良树和宋温恬听后,皆是惊讶地看向女儿,谢宁舒面色坚定,伸出自己的手臂。
那老头手指摸过手臂,一道口子浮现,丝丝缕缕的鲜血从中飘出,流向张隐霄身上的窟窿。
谢宁舒眼神微颤,却仍是咬着牙,不吭一声。宋温恬忙上前扶住谢宁舒,眼中含泪。
那老头子不知用了什么法术,鲜血汇集之处,又重新开始生起血肉,不多时,他又用手指拂过谢宁舒的手臂,那道长长的口子也迅速愈合。
众人看去,张隐霄的身上恢复如初。祁叶遥早已停止哭泣,眼见哥哥似乎活了过来,情绪也由伤心转为焦急。谢良树扒开张隐霄的眼皮,只见瞳孔也恢复了清明,这才放下心来,忙对着老头子道谢:“多谢大师出手相救,不知在下何以报答。”
“不必谢我,多亏你家女儿甘愿献血。此子虽已无性命之忧,却仍是需要月余时间静养,才得以苏醒。”说罢,这脏兮兮的老头子便往屋外走去。
“绿花,去送送大师。红叶,快去厨房吩咐做些补品。”宋温恬吩咐道。
祁叶遥得知自己哥哥还要那么久才能醒过来,心里又难受起来。
老头子边走边唱了起来,只听得那词说的是:
“世人都晓天仙好,却陷泥途忘不了!
蜗角争名战未休,转头身作荒丘草。
天下万物晓天高,哪问霜雪几时凋?
春荣秋谢寻常事,犹恨西风不遂潮。
君看人间痴儿女,抱玉哭求长生药。
灵山只在云深处,偏把心魂锁金钥。
飞鸟笑鱼羡羽翼,游鱼慕鸟悔沉渊。
天仙本在心头坐,却拜枯木作真仙!
蚍蜉犹可憾大树,奈何世间无枭雄?
今朝使命加于身,他日踏云破穹天!”
众人皆听得不真不切,也没放在心上。这时只见婢女绿花跑了回来,急忙说道:“老爷,夫人,刚才我送那老人出门,他好像对着小姐屋子这边说了什么,我也没听清。然后……然后他就不见了踪影。”
“那老人想是哪位仙人所变化,你也不必担心,快去厨房看看吧。”谢良树说道。
谢宁舒嘴唇发白,宋温恬心疼地抚摸着女儿。谢良树心里也是不甚滋味,他看了看正扒拉着张隐霄手掌的祁叶遥,便低下身子说到:“小妹妹,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又要往哪里去呢?”
谢宁舒又端了碗水递了过去,祁叶遥看着眼前这个救了自己哥哥一命的漂亮姐姐,喝了两口水,说道:“我叫祁荷,我哥哥他叫张雁。我们从凤鸣洲来的,想去繁花剑宗修行的。”
“那你们爹娘呢,他们怎么可能放心你们两个小孩出远门?”宋温恬问道。
祁叶遥眼神暗淡下来,过了一会儿,这才答道:“我们都是孤儿,我跟哥哥不是亲兄妹,是我哥哥捡到的我……”
宋温恬自知失言,便上前将祁叶遥抱了起来,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祁叶遥也感到一阵委屈,在宋温恬怀里大哭起来。
谢宁舒虽然感到有些虚弱,却还是待在床边。
这时,红花过来说道:“夫人,参鸡汤已经熬得差不多了。”
谢良树听后,便对宋温恬说道:“夜深了,你们快去吃点东西,这里我来照顾就行了。红花,你和绿叶跟在夫人身边就行。”
宋温恬抱着祁叶遥,带着谢宁舒走出了屋子。谢良树关上房门,坐在了张隐霄的身边,一动不动,似乎是睡了过去。
良久,他笑了笑,对着张隐霄说道:“张雁,好小子!今日是我谢良树欠下你一个大人情,若你不是去修行,我定要让你成为我陆阴国的一员猛将!好小子,快快醒来!”
说完,他叫来下人,将张雁换了身衣服,将床铺重新换一套,便走了出去。
膳堂内,祁叶遥抱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宋温恬看着她,越看越喜欢,对谢宁舒笑道:“这小丫头倒是可爱,像你小时候。”
谢宁舒很快喝完了汤,宋温恬便说道:“祁荷,你今晚就跟着你宁舒姐一起睡,怎么样?”
祁叶遥点了点头,又怯生生地看了看谢宁舒,随后便大口喝起了汤。
绿花和红叶看着这一幕,也相对笑了起来。
而此时,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张隐枭缓缓从阴影之中走出。他伸手碰了碰张隐霄身上愈合的伤口,便转身,穿过屋门,面朝着东北方向,消失不见。
下一刻,张隐枭便看见这陆阴国皇宫宫殿顶上,坐着一个衣着破烂的老者,手腰间别着一个破旧的酒葫芦,正笑盈盈地将目光看过来。
他来到老者身旁坐下,问道:“为何要我来到这里?”
那老者答道:“此地至高,能看得很远。”话锋一转,他反问道:“你当真认不得我了?”
张隐枭正要摇头,却猛地想到了什么。
老者哈哈大笑,说道:“可算是想起来了,那天在村子里,可还要跟我拼命呢!”
“虽和你在幼时有过相见之缘,却仍不知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三十六天君之末,天宫建立者之一——岳圭。”老者轻描淡写地说道,“想必你也清楚自己师父们尽数赴死的真正原因,也更清楚你们的使命是什么。所以,今天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尽自己的全力保住他,也无需害怕暴露自己。你和他虽是二心,却为一体,他亡,你也妄想存在。”
“我已知晓,可我还有一问……”张隐枭正要说出,却被天君岳圭打断道:“这问题,现在你还无需知道。待至合适之时,我会告诉你们两个。”
张隐枭点了点头,想了一会儿,问道:“也不知,那家伙会不会留在那剑宗。”
天君岳圭再次笑了起来,站起身,说了句:“好好想想吧!”便消散于世间。
张隐枭不解地站起身,看着天君离开的方向,这时,那老天君的声音传至他的心中“你虽是那恶念,却日渐存善;而那善念,可能也早已不为善念。”
张隐枭凝视着空中的圆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了头,心中了然,便回到黑暗之中,消散不见。
前脚刚走,两个白胡子老道就从皇城中御剑而至,四处探查宫殿上空无果,后又折返而去……
张隐枭回到屋子,却看到张隐霄在床上满头大汗,手指攥紧被褥。他心里一惊,急忙闯进张隐霄的梦中。
梦里则是一片血红的场景。若隐若现的人影,深处隐隐传来婴儿的啼哭声,让张隐枭这个恶念都感到一阵不安。
他定睛一看,发现这里竟是林雁山。走了两步,发现山海宗的大门从血色中浮现。他急忙上前推开了门,一阵嘈杂的声音立刻涌入了耳朵,他没有防备,直接跪倒在了地上,捂住耳朵,表情痛苦不已。
这时,两道熟悉又模糊的身影缓缓走来。张隐枭眯着眼,发现这道身影愈发像祖师祁正和师父祁天明,他赶忙起身奔了过去。直到跟前,那身影瞬间化作两团白骨而后消散。
张隐枭胸口剧烈起伏。他大口喘着气,感到自己的心智也逐渐被这血色世界侵蚀。他握紧双拳,身上的恶意也不再遮掩,完全释放而出。
他知道自己必须立马找到这梦中的张隐霄,自己的心神才不会被动摇。他一路狂奔,找遍了整个山海宗,却仍是没有找到。眼见自己越来越虚弱,这时,头顶天空上似乎传来了说话声,他仔细一听,竟是祁叶遥的声音!
他没有犹豫,立马冲出大门,奔向林雁山山顶之处。
只见山顶上,似乎没有被血色笼罩。张隐霄坐在光秃秃的大石头上,呆呆地看着西边的落日,口中低声喃喃着什么。
张隐枭的心智也渐渐恢复过来,他清楚,这块地方,是最后一片可以让他张隐霄感到幸福的地方。他缓缓走到张隐霄身边坐下,张隐霄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张了张嘴巴,却没发出声音。
“这片地方,让你感到安心吧。”张隐枭也看向落日,平静地说道。
张隐霄点了点头,低下头,捻起一根狗尾草,端详了起来。
“那你可曾忘了,自己和妹妹说过,要替师父他们报仇的?”
张隐霄张了张嘴巴,却仍是发不出声音,只得摇了摇头,扔掉了手中的狗尾草。
“那你可曾有印象,自己初进山海宗的情景?”
“那你可曾知晓,自己为何是个孤儿?”
“那你又清楚与否,自己为何会被叫作‘隐霄’?”
一连串的三个问题,把这梦中原本就呆滞的张隐霄给难住了,他嘴里呜呜咽咽着,眼中泛起了晶光。
张隐霄也不再为难,他厉声呵斥道:“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就想把自己困在这里!你以为,逃避掉了这一切,自己就解脱了吗?你若是困在此中,那师父和祖师他们的仇,难不成要小遥她一人去报吗?”
提起祁叶遥,张隐霄浑浊的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他浑身不住地颤抖,张隐枭见状,抱住了眼前这个软弱的自己,和所谓的善念相拥。
突然,张隐霄大哭了起来,梦中的整个世界也随之抖动。良久,张隐霄哭着说道:“张隐枭,你也是我,你能……能不能代替我,去做……做我该做的事?去望龙山,去归墟血堑,去报仇。我自己……自己不行的。”
“谁说这些事情只有你一个人去做的?我会一直在你旁边,我就是你,另一个你,另一个不会屈服的你。自然,我会和你一起,去完成一件件使命!”张隐枭说着,伸出了手,“握紧我的手,我会在此陪着你,直到你想明白的那天,我们再一同出去,去做那‘隐于世,破九霄’的人。”
张隐霄虽然没有全然明白这些话,但他仍是犹豫着握紧了张隐枭的手,也渐渐地止住了哭泣,安静地看向那片静止的天空……
拂晓,公鸡鸣啼,谢国公府中,早早醒来的祁叶遥迫不及待地穿好白衣,便冲向了张隐霄所在的屋子。
推开门进去,只见谢良树皱着眉,三五医师围在旁边议论着什么。
祁叶遥拨开众人,来到床前,只见张隐霄面容青紫,满头大汗,口中喘息不已,浑身颤抖。
她感到一阵害怕,便又哭了起来,攥着张隐霄滚烫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大声地呼喊着自己哥哥的名字……
不久之后,谢国公府的上空,那个浑身破烂的老头喝了一口酒葫芦中的酒,笑着吟道:“五月初五,善恶二念齐心。妙哉,妙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