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洲,林雁山,山海宗内,祖师祁正的屋里,一个两鬓斑白的人跪在老态龙钟的祁正面前,眉头紧皱,沉声问道:“师父,当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吗?难道山海宗当真活不过明日?”
此人名为祁天明,祁正唯一的徒弟。
祁正立于一面破碎的青铜镜前,双手颤颤巍巍的抚过裂痕,缓缓开口道:“我山海宗存于世间数千年有余,斩妖除厄,只为这天下百姓能少受些磨难,如今却要……”祁正双目迷离,顿了顿,又说道:“我已将自身全部修为供给这青玄镜,如你所见,镜中所有画面皆是有死无生,我已无法……”
祁天明握紧双拳,抬头看向祁正,不甘心地说道:“我们做错了什么,为何天宫要置山海宗于此?”
“无关对与错。就算我们没有异心,天宫也容忍不了人世间存留任何一个强盛的宗派。”祁正从镜面上移开手,叹道。
祁天明站起身来,伤痛欲绝,正欲转身离去,眼角却看见镜面最顶端有一处泛起霞光。他愣住,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双眼,那抹细微的霞光并没有消散。他急忙冲上前去,抓起镜子,祁正见状,也上前来,只见那唯一一片没有被黑色笼罩的碎片之中,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孩牵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女娃,在残阳的照耀之下,走向远方……
两个老人并肩站在屋内,看着窗外渐渐隐没于西山的太阳,过了一会儿,二人皆是释怀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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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看,我现编的花环,漂不漂亮!”一个身穿白衣,头戴花环的小女孩,对着正在树丛里面拾柴火的张隐霄喊道。
树丛里那个一袭黑袍的男孩抬起头,看着蹦蹦跳跳的祁叶遥,笑道:“当真是仙女下凡,我小妹果真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霞姿月韵!”
祁叶遥摸着脑袋,一脸疑惑道:“哥你说的啥啊,我咋听不懂?”
张隐霄背起一捆木材,走出来,作势要敲祁叶遥的小脑袋:“你呀,叫你多读书,你不听,现在好了,我夸你你都听不懂。”
”你就说好不好看嘛!“祁叶遥捂着脑袋,嘟着嘴说道。
”好看!“
说罢,祁叶遥朝着山顶一溜烟跑去,张隐霄跟在后头,满脸笑意。
二人很快来到山顶,祁叶遥突然喊道:“哥你看,天上有大雁!”
张隐霄没有答话,只是面朝西边群山之中,看着那轮落日,看着那片霞光万丈的天空,怔怔出神。
祁叶遥见他这样,也没有出声,学着张隐霄的模样,看向西边,不解地问道:“哥,你为啥总是喜欢看那边啊?”
张隐霄转过头温柔地看着祁叶遥,宠溺地摸着她的小脸颊,说道:”因为那边好看呐!\"
祁叶遥仍是不解,而张隐霄的思绪却拉回到了七年前。一个早春的清晨,张隐霄瞒着师父祁天明,去山脚旁的鸡晓河岸边钓鱼,远远地就看见一片大荷叶朝着河下游流去,张隐霄眼尖,很快就看见荷叶上有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于是他便顾不得许多,纵身跳进河里面,呛了几口河水,硬是把那小婴儿给抱上了岸。
当张隐霄浑身湿漉漉地来到山海宗大门前时,正巧撞见了祖师祁正,祁正见状,便让张隐霄给这小女娃取个名字,并收留她在宗门。张隐霄满心欢喜,便以师父祖师的祁姓,取名祁叶遥。
以叶为舟,行至远方。
那天的夕阳很美,很美,很美。
那时,自己才七岁;如今,这女孩也七岁。
十四年前,自己被遗弃在山中;七年前,这女孩被遗弃在河里。
张隐霄擦了擦自己的鼻子,思绪回到现实,牵起祁叶遥的小手,说道:“咱们该回去啦!”
暮色渐染门前的青石阶,二人说笑着归来,远远地看见宗门前祁天明站在那里,衣摆随风飘动。二人对视一眼,一路小跑着来到师父跟前,张隐霄问道:“师父,可是有什么事?”
祁天明板着脸,没回答,俯下身,左手牵起张隐霄,右手牵起祁叶遥,带入祁正的房间,只见祁正枯瘦的手指正将一张发黄的纸折起来,放入一个几近装满的破旧竹篓。
而那个竹篓,张隐霄知道:十四年前,正是师父祁天明背着它,载着身在襁褓中的自己来到山海宗。
祁天明放开手,关上房门,一改平日里慈祥和蔼的模样,眉宇间凝着寒霜,大声呵斥道:“见到祖师,还不快快跪下!”
张隐霄和祁叶遥同时被吓了一跳,委屈的跪了下来,祁叶遥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张隐霄垂下头,不发一言。
祁正将一把剑鞘剑柄尽是锈迹的青铜古剑放进竹篓后,缓缓站起身,轻叹道:“即日起,你们二人便不再是山海宗弟子。”
话音未落,张隐霄就猛然抬起头,哽咽道:“若我二人做错了事,请祖师明示,我们认罚,千万别赶我们……”
祁叶遥泣不成声,不停地摸着鼻涕眼泪。
祁天明背身而立,檐角铜铃撞碎了他喉间的叹息。
祁正声如古潭死水地说道:“你们二人即刻启程,去东方落世洲望龙山上的繁花剑宗,以后,你们便留在那里。我已修书一封,放在这竹篓里面,另外,这把剑,务必交付于那宗主柳茵之手。去吧,这里容不得你们俩了。”说罢,便转头看向窗外。
张隐霄和祁叶遥耷拉着脑袋,又不敢违背这个平日就不言苟笑,一脸严肃的祖师的命令,只好用乞求的眼神看向祁天明。
祁天明闭着双眼,厉声说道:“祖师下令,还在这里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走?”
二人拖着竹篓,一步一步地往屋外走。
打开房门,忽见三十二道月白衣袍跪在门口,齐声说道:“求祖师开恩,小师弟小师妹犯下的大错,恳请祖师收回成命!”声浪惊起三两飞鸟。
祁正勃然大怒,说道:“都给我起开!想走的,跟着他俩一起走……”还没说完,祁正便猛然踉跄,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众弟子从没见过祖师如此盛怒,都不敢再多出一言,于是纷纷让开道路。
末尾的一个名叫刘花,皮肤黝黑的姑娘,抹了一把眼睛,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葫芦,递给祁叶遥,说道:“遥遥,保重。”
于是,众师兄师姐纷纷向前。
一个脸上有些许雀斑的师兄,名叫朱玉谦,解下脖子上的玉佩,戴在张隐霄的脖子上。
徐耀达,祁天明的三弟子,身材高大。他拿出一把袖珍铁剑,放进张隐霄的衣兜里。
大师姐李婉风,平日冷若冰霜,今日却也泪如雨下,解下发簪,插在祁叶遥盘起的头发上,抽泣道:“小遥,小霄,千万保重!”
…………
二人行至大门外时,张隐霄擦干眼泪,祁叶遥也停止了哭泣,紧紧攥着张隐霄的衣角,二人回头看去,师父和祖师并没有出现在眼前。
张隐霄心底泛起一丝异样情绪,拽着祁叶遥的胳膊,就往山下快步走去。无人发觉,他的影子荡起一阵涟漪。
众弟子皆是伤怀不已,纷纷来到祖师屋前为张隐霄和祁叶遥求情。
祁天明扶着祁正,走出屋内。
“山海气数已尽,”祁正咳嗽了几声,又说到,“我这么做,只是希望他们二人能够活下来。”
众弟子面面相觑。
祁天明一挥袖子,祁正屋内那些破碎的青玄镜片出现在众人眼前,残片之中,映着天宫仙人压境的幻影……
过了许久,祁正又缓缓开口道:“明日愿战死归墟血堑者,与我共在这庭院之中,为山海守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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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雁山脚,祁叶遥一屁股坐在地上,任凭张隐霄怎么拉,拽都不动。祁叶遥回头看,她多希望师父能够前来把她和哥哥叫回去。
可惜那样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张隐霄叹了口气,弯下腰,擦了擦祁叶遥的眼睛和鼻子,冲着她苦笑道:“他们不要我们啦。”
殊不知,他身后的影子泛起阵阵涟漪。夜色之下,似乎从中走出了另一个张隐霄,对着山上,拜了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