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职山东清吏司主事宋辙,谨禀山东水患及救灾之事,恭请沈尚书大人裁决。自月初起,连日暴雨成灾,已致平阴府及周边东平、长青共十三县骤起洪涝。山东总督衙门与承宣布政司已派兵马前往、发放上中等精米、丝绸布匹等……卑职柬请准拨山东常平仓十万石赈济粮,再请截流浙江过境漕运粮十万石协济……”
宋辙反复看了几遍,这才满意合封好搁到一旁。
待天色渐明,挼风打了水来伺候,才见宋辙竟闭着眼靠在太师椅上。
这是一夜未眠……挼风小声唤道:“大人,大人快醒醒,今日要去总督衙门议事,耽误不得。”
宋辙睁开眼尽是疲乏,眼里充了血丝,见挼风来,指着一旁的折子和布政使司的条子道:“你即刻去玉京,将这两样亲手交给沈尚书。若有人问你去往何处,就说我病里梦到爹娘,怕连日大雨祖宅有恙,托你回去修缮。”
挼风晓得其中厉害,小心放进怀里,不敢耽搁。
“从西城门走,先往山西去,不过莫要耽搁太久,断了尾巴立刻改道,这折子绝不能让第三人知晓。”宋辙叮嘱道。
“是!大人放心,小的必定带到。”
宋辙为官以来,遇着表决之事几乎是模棱两可,行事作风和光同尘,从未像如今这般决断过。
因而挼风一走,他这心就似轰然落地,缓了口气才起身更衣。
久不见挼风来端早饭,陈娘子怕耽误时辰,便请佑儿去送。
佑儿听罢忙提食盒去,不敢耽误。
宋辙已换好官袍,看着颇有威仪,见来的是佑儿,便从桌下不知何处将她那绦丝取出,轻飘飘地放在她手边。
“收好……那日是我烧糊涂,唐突你了。”他故作风轻云淡,说罢就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喝粥用菜。
佑儿见他这般磊落坦荡,心里瞬也敞亮,将绦丝收进了袖中,嘴里头却没话找话:“大人这身袍子穿着真是俊朗精神。”
宋辙低头看着袍子,闷声笑了笑:“你这溜须拍马的本事,倒是与日俱增。”
许久不见他这般说话,佑儿这才从衣袖摸出了香囊道:“这是高娘子给大人做的,奴婢在里头添了晒干的草药,许能让大人缓缓咳。”
天青色的香囊上绣着祥云纹,倒是存了好寓意,宋辙放到鼻息闻了闻,果然能闻到佩兰豆蔻等草药味。
“你还知道药理?”宋辙问道。
佑儿摇头,圆鼓鼓的双髻看着讨巧:“茶摊上每日都是南来北往的客商,什么时兴糕点茶水,香包绣品都是从他们口中学的。”
宋辙了然颔首:“你倒是机灵。”
佑儿有些得意地扬了扬头:“那是,我五岁就会拨算盘了,摊子上的账目,采买收支都是我做的。”
她窃喜自己离开郑家前乱做了两月的账目,也亏得这些年郑娘子懈怠,只管收钱不管其他,丝毫未察觉银钱半点对不上。
佑儿说着就狡黠一笑:“现下定是一团乱麻!”
宋辙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放下那半碗粥道:“你既会算账,想必也是识些字的,那我今日出个题考你,可敢应下?”
对上他的目光,佑儿眼珠一转,笑盈盈道:“若是奴婢应下,可有好处?”
“啪啦”一声,宋辙拨平算盘珠子,用余光扫视她的模样,还以为在他身边熏陶几日就长进了,如今看来还是市侩。
“本官昨夜看了一本,存疑的地方都另誊录在纸上,你按照本官这般接着算就是。”
宋辙还有公务,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将布政使司送来的账本放在桌面上,丢下两粒碎银子就出了门。
“查账?”佑儿皱着眉头看着十来册厚账本,含泪将两粒银子放进怀里:“我只会瞎写账,哪里会查……”
举目望去,这屋子装潢古板简朴,宋辙的衣物箱笼看着不算多,若非这架子上的书和桌上的折子,半点当官的架势也无。
又见白纸上宋辙落下的字迹,她不会看这些,就觉得那字看着甚是潇洒自如,与他这人相衬。
想到宋辙,佑儿忙止住思绪,嘟嚷:“罢了罢了,大人让我查账必然事出有因,虽说他有些抠搜,不过看来银子的面子上,帮他算算也无妨……”
官轿不疾不徐稳稳落在总督衙门,宋辙毫无防备地打了个喷嚏,下轿时神情凝重看着那紧闭的乌木门。
怕不是那群酒囊饭袋正在骂他……
外头通报说宋辙来了,里头七嘴八舌的声音骤然平息,坐在上首的山东总督齐平宗穿着紫袍官服,四平八稳坐在上首。
他是武官,即使穿着繁琐袍子系玉带,也难掩眉宇间的浑厚威武之气。
这民政之事,合该在巡抚衙门商议才是,只是自古以来山东地势特殊,既有漕运又有盐场,故而是军事重省,总督衙门握着数万的兵权,自然压过地方衙门一头。
赵炳笑了声:“可算把主角等来了。”
在场的官员谁不是明眼人,听出了头句话就把担子压在了宋辙头上,如此众人也偷偷松了口气。
宋辙看不出什么不满,仍旧笑着与人拱手示意,行至堂前作揖道:“下官见过齐总督、赵巡抚及诸位大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今日。齐平宗抬手指着赵炳对面的空位道:“宋主事快上坐。”
只是宋辙刚坐定,平阴知府马思远就幽幽叹道:“眼下府衙存粮不足三日,这天却阴着不见晴,下官真是无计可施了。”
“难为马大人苦撑多日,只是布政使司衙门仓库也断粮了,本官虽有心却是无力。”赵炳接过了话头,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位置,遇着灾情自然心头诸多怨言:“不知宋主事可看到请款的条子了?”
这才是今日头一份大事,众人凝神静气打量着宋辙。
“下官自然是看到了,这不多不少的八十万两。”宋辙顿了顿:“可不是笔小钱,顶得上去岁的秋税了。”
赵炳啜了口茶,闭了双眼假意养神,可眉心却皱出一条线来,这是不满了。
风雨欻至,外头的树枝被吹打在地上,极静的屋内听得格外明显。
众人不敢说话,唯齐平宗冷哼一声:“你们户部定下的税赋,名头甚多,哪样不是府县衙门摆不平,求到总督衙门来要兵去收。莫说别的,你宋辙在山东已有两年,收了不下三百万的税!”
“难道就不是在座大人的功劳?而今秋税在即,又遇灾情,皇上必然体恤,你只需联名上书请拨这八十万赈灾银,又有何难?”
宋辙心里门清,这八十万若他们有点良心,到时秋税是一并充进去,若是没良心,吃得一点不剩,最后被沈谦问责的还不是自己。
好似看清了他的顾虑,赵炳啧啧道:“何必担忧这区区八十万,让盐场使把劲,今年盐价每斤抬二钱,明年秋必然能凑上。”
真是癫狂,盐税的主意也敢打,也不怕今后事平,被朝廷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