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平宗晚了半个时辰才来,落座后也不叫宋辙起身,仍旧让他保持着躬身作揖的姿势。

这也罢了,佑儿屈膝福身更是难熬。

宋辙余光见身旁有些颤抖的衣衫,眼眸愈发深邃。

在官场这些年,他比谁都深知一个道理,就是在绝对的权势压迫面前,他这主事不过雨中蜻蜓,自身难保也无能为力。

譬如现在这般,齐平宗不发话,他也束手无策。

好在须臾就听得齐平宗唤了免礼:“毕竟是高阁老的门生,本官如何敢受你的礼。”

往日若是听得这样的话,宋辙心里或许觉得并无所谓,不过是说他攀附权贵罢了。

可眼下却有些不同,自平阴府被淹后,再未收到高品的来信了,可想而知若是他宋辙出了岔子,高品必然以断了联络,并无干系为由,不会保他。

也正因如此,宋辙才断定了如今朝堂的目光正锁在山东,做官最忌讳左右倒戈,他这才下定了主意投到沈谦这边。

“总督堂堂二品,又是封疆大吏,即便次辅来了,也不敢忽视。”宋辙道了谢,带着佑儿四平八稳坐在一旁。

齐平宗看着依次摆上的菜色,脸上难寻笑意:“宋主事手里握着一省财权,怎吃得如此寒酸。”

他这话说的也不全对,毕竟如卫所的开支,虽是户部出军饷,军户屯田出,因此

佑儿见眼前这些小葱豆腐,炝炒白菜,青菜粥,只觉得背脊发凉,也没人告诉她拿了个金稞子就要陪宋辙这样疯闹啊。

宋辙亲自为他舀了粥,举止甚至恭敬:“大人见谅,如今平阴府尚处水患之中,你我是朝廷命官,食民之供养,自不敢奢靡。”

这是把自己叫来吃挂落?齐平宗本准备好的说词,眼下暂无机会发挥出来。

好在他毕竟吃了这么多年的官饭,什么风浪没见过,听得宋辙的话,笑道:“看不出来宋主事倒是个忧国忧民的。”

往日里左右逢迎,溜须拍马倒不是本面目。

宋辙也不恼,他说的本也是事实,斟酒举杯道:“下官还未多谢大人将鱼鳞图册造假之徒捉拿。”

齐平宗只在鼻息间闻了闻酒味,就将酒杯放回桌上,冷笑道:“宋主事客气,都是为朝廷做事罢了。”

宋辙正要说话,谁知齐平宗又道:“依本官看,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就应乱棍打死!”

佑儿听得头皮发麻,人命关天的事,岂是这样随意说的?

“不过这李茂倒是认罪了,不过他区区书吏,倒是被赵靖授意才这般奸邪。”宋辙藏在桌下的手,不经意拍了拍佑儿的衣袖,又道:“根据李茂提供的线索,我已命人将登州府鱼鳞图册中存在偏颇的田地,都修正了。”

“唔?”本以为宋辙会像蓬莱这般复核,谁知竟这般敷衍了事。齐平宗这才抬眼打量宋辙道:“不曾想宋主事倒是不辞辛劳。”

宋辙这才转过身,云淡风轻似的:“给总督大人说个数,你们这几日都算了多少土地出来。”

“按三年前的图册计算登州府四县田地合集三百七十四万两千四百亩,按十年前登州府志记载,其中上等田近一百二十万亩,中等田一百五十万亩,剩余一百万亩为下等田。”佑儿忙起身回道,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

见佑儿身姿窈窕,面容清秀,齐平宗打量片刻才问道:“这位姑娘又是何人?倒未曾听说宋主事有妻房。”

佑儿垂眸正色道:“奴婢是宋主事的副手。”

副手?齐平宗眉头紧蹙,必然是想到了什么污秽:“本官倒是想不到,你宋辙竟然丢个女人在身边做事,怕不是假借公务之名,行红袖添香之事?”

前朝覆灭时,就有一衙门主官还在正堂上,与身边妻妾扮强夺民女之戏。

这事闹腾的忒大,后来还就被人编做画本子,广为流传。

佑儿不晓得这典故,宋辙倒是有所耳闻,听得此番话,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算账之事有赖天分,她天赋了得,在八仙里与书吏丈田也是有目共睹的,大人随便打听就晓得了。”

齐平宗只宋辙这人心气高,这般年岁不结亲,必然是想着回玉京再择好岳家。

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在男女之事上被人留下把柄。

齐平宗冷声问道:“你说下等田只有一百万亩?那为何登州府当初给了二百多万亩田地给我卫所军户?难不成是看着如今收成好了,就要将田地收回去?”

宋辙这才起身走到佑儿前面,拱手道:“大人误会了,若是如此今日下官怎厚着脸来请大人?”

这话倒是叫齐平宗意想不到,只要不将田退还出去,一切还可商量。

“当初着下等田怎么算出来,想必大人与下官一样,是心知肚明。”宋辙一边说着抬手叫佑儿坐下,自己坐到离齐平宗更近些的位置:“故此下官并未处置李茂,否则事情捅出去,登州府岂不是要乱。”

这话说到了齐平宗的心坎上,他巴不得见衙门要处置李茂。这登州乱了才好啊,朝廷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要登州卫出兵来镇压,这样谁还敢问他要田地。

他还想着,到时候再叫户部拨八十万两银子来充作军需。

“宋主事若不严办他,又岂能交差?”齐平宗假意随口问道。

宋辙面上甚是忧心,当真是想到自己夹在中间的难处,懊恼道:“这事其实下官也难。”

暗觑了齐平宗一眼,有些为难道:“不过这事也不是全然无法,只要大人帮着下官翰旋一二,这田下官定然不收,这几日的事也当未曾发生过。”

天上怎会掉这样的馅饼,齐平宗不说话,只等着宋辙说下文。

“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如今这情形,对谁都是百害无一利,大人不如与下官合作。”宋辙语气低沉,缓缓道:“以钱换田,两难皆解。”

齐平宗听罢,顿时不乐意:“不行!登州卫才多少银子,难道你宋主事心里没杆秤?”

表面上的账,宋辙心头清楚,可暗地里的谁又知道。好比这夏粮,登州卫就以地荒难垦为由,从未交足过。

“倒不是让大人花足额的银子买田,不过是意思意思,毕竟卫所的弟兄还要仰仗大人吃饭,下官也记着大人一个人情。”宋辙态度诚恳道。

佑儿忍不住咬了咬牙,头回觉得宋辙这人,挺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