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装死。
宋辙忽得咳嗽不停,一旁坐着的王若禺吓得忙往后靠了些:“宋主事这病还未好全?”
“是……”宋辙从袖中搜了香囊出来,在鼻息深深吸了一口,这才缓了过来:“咳疾又添风邪,王大人莫要靠近下官。”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眼神闪躲,更有甚者用衣袖捂了鼻息,生怕被染上。
齐平宗冷声道:“既然身子不适,就该好生休养,本官也不劳你联名上书,自会禀明朝廷让宋主事有时间调理身子。”
他是二品总督,若是起了心想要宋辙丢官,自然是能做到的。
宋辙颤颤巍巍拱手道:“多谢大人体恤。”
这来回折腾一阵,回屋已是晌午后,宋辙还未进门就听到了清脆的算盘珠子声,心头哂笑佑儿还算老实。
平日里跳脱如飞雀的女儿家,冷不丁收敛神色,十指翻飞似得不停歇,过了片刻又蹙眉咬唇,提笔写下几段。
“这些都是算好了的?”宋辙的声音传来,算盘声顿时停下,佑儿顺着那搭在账本上的手掌,上挪视线就瞧见了那张俊逸脸庞。
“大人回来了!”佑儿忙起身腾位置,谁知宋辙又将她轻按住。
肩上忽然贴着他的温热,虽只是一瞬,却让佑儿心头突突然,她不知为何如此,忙道:“这是眼下这些账本查出的问题,大多是采买时节和价钱不合理。”
“譬如这九月正出新米时,奴婢记得去岁是丰年,因此米行并未抬价不说,旧米每石还降了八两八钱。可这上头写着仍是贵价买进,若我是米行掌柜,衙门买一万石旧米,好歹便宜……九两罢。”
佑儿边说着,边翻出那笔账,话音落地,正好呈到宋辙眼前。
宋辙面色平静扫了一眼,而后又看到她写下的字,倒吸口凉气:“你这字倒是自成一派。”
鸡爪似的小字,看得他头皮发麻。
佑儿有些羞赫:“奴婢字写得少,也写得不好。”
宋辙分明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走到墙角翻箱笼,从里头翻出本前朝欧阳信本的九成宫醴泉铭,似笑非笑道:“你今日就在此摹这帖子。”
佑儿只觉得头疼,这怎得不赏还罚,顿时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我现下要誊录你写的东西,你就在此摹帖练字,也方便给我解释这些鸡爪的意思。”宋辙说罢给她抬了凳放在自己对面。
佑儿坐下,起初还有些心头烦躁,抬眼看了几次宋辙全然是不理周遭,凛然眉眼只埋进了这账目数字中。
似乎在他手中,连算盘声也变得有序,安抚人心。
“静心平气,若是我看着满意……”后面的话宋辙并未说出口,可那意有所指的神情,变让佑儿满口应下。
这哪里是字,这分明是银子。
不时起了风,层云堆积又散去,反复不歇,佑儿写了十来个字后总算入定,宋辙早看出了她那不流畅的字体是依葫芦画瓢自己,只是功底几乎没有,因此不成章法。
若是按孩童写大字打基本功,那倒也不必,因此用欧阳信本的帖子练,最是合适。
誊录间隙,宋辙抬眼瞧对面的人,额角已有些薄汗,思索片刻后,轻悄悄起身推开了窗棂。
若是宋辙心情好些,大抵会故意指几个字问佑儿是什么,可现下毫无兴致,甚至还想尽快算出来个总数,看看这布政使司到底把自己看作什么蠢笨之才,竟敢如此敷衍。
黄昏时天色忽然明亮了些,照着万物如渡了层金箔般浓烈。
王婆提着食盒来,老远就看见窗下对坐的两人,倒有些寻常夫妇,红袖添香的意思。
察觉到自己这晃神的错念,王婆忙“哎哟”一声,倒叫原本沉静如海的宋辙抬头看过来。
王婆忙闭上嘴,赶紧送饭菜过去。
对面的狼毫搁置笔架上,佑儿茫然仰头:“大人誊完了?”
手边的宣纸被宋辙拿起,头也没抬:“你就在此用饭,这字帖还得再写三遍。”
佑儿不可置信,匪夷所思:“大人!奴婢写得这些还不够?”
“书写的好坏,不取决于份数。”宋辙淡淡道,而后一个眼风示意她去摆菜,半句软话也无。
佑儿猜他定是被这糊涂账本气着了,抿了抿嘴唇,故意使凳子发出闷响,不再理会他的话。
王婆见二人脸色都不大好,哪里还胡思乱想什么金童玉女之流,努了努嘴,挤眉低声道:“大人这是遇着棘手事了?”
这事岂敢瞎说,且还当着宋辙的面:“我也不知,大人只让我照着帖子临摹字。”
“唔。”王婆轻轻捏住佑儿的手臂:“听马厩那边说,挼风回乡去办事,看来近日大人这里要让你帮着做事,你可得机灵些。”
都晓得眼下衙门事情多,水患的事让众人皆愁眉苦脸。
佑儿回头看了眼宋辙,叹气道:“嗳,我晓得的。”
入夜时,宋辙才查完了账目,白纸对了百十页,看得出这些账目问题不少。
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宋辙脸上看得出是动了怒,佑儿忙用剪子轻轻拨弄灯芯,低声道:“大人……天色不早了,歇吧。”
宋辙闻言,面无表情看着她,这样生疏带着冷意的神色,佑儿还是头次见。
正当她有些不知所措,想着要不要说点什么话时,宋辙垂眸将手中的一沓纸小心裹起:“今日辛苦你了,下去吧。”
“是,大人早些歇息。”佑儿起身将凳子放到原处,又被宋辙唤住。
佑儿看着桌上的一锭银子,怔怔道:“大人这是何意?”
宋辙这时眼里的冷意已藏了大半,似笑非笑:“你这账查的好,故而添些酬劳。”
佑儿有些忐忑,这给的也太多了些,可生怕他反悔,忙抓进自己衣袖里:“多谢大人,明日若要算账,还记得叫奴婢。”
宋辙汗颜,若是每日都是这样的账册,他这主事不当也罢,早被朝廷贬去天南海北了。
“既然你这样说……”宋辙手指敲了敲桌面,深思熟虑后道:“明日起,晚饭后就到我屋里来写字,你觉着如何?”
她哪里是这个意思,写字倒也不必了吧……
“写好了字,今后自有你的用处。”宋辙说得一本正经,由不得人拒绝。
佑儿不解,可听着这话又不自觉地点头认下,大抵是从未有人对她有过这样的期待,说过这样的今后。
不是将她卖掉的今后,是靠自己这双手挣来的今后。
这一刻,她才真的醒过神来,感受到了双腿真的踏实又坚定立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