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他的心思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古往今来,家国兴亡都是一句百姓苦。
百姓只见清查赵靖私产,复勘方田,都说他是好官,宋辙头一次觉得,原来得到了好名声,竟如鲠在喉。
从来算无遗策的人,亲眼见到在自己布局之中枉死的无辜人,亲耳听到众人都在说他这人有多好。
那日廖大郎家中的哭声,竟盘旋在宋辙耳旁,闭上眼就是稚子披麻戴孝的身影,他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不知这般反复多久,宋辙总算沉沉睡去,待醒来时已天光大作。
窗外虫鸣起伏,佑儿与挼风还在外头小声说话:“大人每日都这般嗜睡?”
挼风可要为宋辙澄清:“才不是,大人常深夜还忙于公务,这个时辰未起,向来少见。”
两人嘀咕间,就听门框吱呀作响,宋辙穿了身月白直裰,面无表情睨了两人一眼。
许是要赶路的缘故,他头上又戴上了老气横秋的四方巾,整个人衬得老了七八岁。
佑儿撇了撇嘴,有些责怪看一眼挼风,似在说瞧把大人吵醒了。
“挼风与何书吏先去备马。”宋辙吩咐道。
见他神色自若走过来,佑儿忙问道:“那奴婢呢?”
宋辙见她这般,存了逗她的心,一本正经道:“把你留在此处,给谢知府打杂。”
“奴婢没有户帖,谢知府不会要的。”
此起前段时日仲夏,如今这季节真是惬意许多,树荫之下清风拂面,吹得人衣衫荡起了涟漪。
谢知一早就等在正堂,见宋辙才辞行,忙叫王捕头将备好的干粮和水提上,看得出这分量能吃一个月了。
“这些日子多亏了大人,下官必会铭记大人教诲。”谢知正色作揖道。
宋辙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淡淡道:“你我都是为朝廷做事,这礼就不必了。我倒有一事悬在心上,想请你……”
谢知听罢,忙道:“大人吩咐,下官必赴汤蹈火。”
宋辙将他带到一旁,浅要提了八仙里之事,谢知福灵心至自然晓得他的意思。
两人都是在朝中为官,虽身份不同,但谢知对朝政敏锐的洞察力还是有的,宋辙的手段他先前的确也未参透,不过自那日见了李茂后,就渐渐想通透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像宋辙这样夹在几个二品大官之间,还能冷静沉着,游刃有余达到自己的目的,已是十分不易。
换做是他,比如热火蚂蚁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人放心,下官必会对廖家多照拂。”
得了谢知的保证,宋辙这才放下心来。如今八仙里那里长因勾结李茂,弄虚作假已被县衙撤了身份,廖老叟不仅帮了自家,也为乡邻还了公道,眼下八仙里还没选出合适的人,就先由廖老叟兼着里长一职,倒也叫人心服口服。
谢知将人送出府衙外,作揖道:“诸位一路保重。”
登州府的长街依旧喧嚣,那日喝过茶的铺子,小二照旧忙碌不停。
不同来时那般疾驰匆匆,回去的路上,挼风驾着马车,宋辙与佑儿坐在车里,何书吏慢悠悠地骑着马,倒也自在得紧。
“大人,奴婢头晕眼花,能不能先别看了。”马车摇晃,佑儿脸色苍白看着宋辙,敢怒不敢言。
宋辙瞥了眼她手上已翻阅过半的前朝食志录,这才允准:“这书里写的一干情形,都是你今后用得上的,切不可敷衍了事。”
佑儿已读至如何赁房买宅办买卖等,往日她真是不知,以为人活在这世上且容易着,如今才晓得,原来里头的规矩真多。
“奴婢明白。”佑儿合上书,心头烦闷难受,只能斜靠在马车上缓缓。
宋辙看着她头上两团发髻,藏在袖中的手早已紧握,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身旁的人已睡了去,这般好的瞌睡,真是叫他羡慕不来。
马车行进到山谷之中,平坦官道就多了些碎石,磕磕绊绊叫人也难平稳。
日高风拂面,佑儿睡得正舒服,哪里晓得自己早枕在了宋辙的腿上。
起先宋辙瞳孔瞪得大,呼吸渐沉重,胸口起伏跌宕,看着是要发怒的模样,可不过须臾就瞧见他脸色潮红,眼眸左看右看就是不往下看。
抿唇克制,却是难得透着些娇……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平复了心境,似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般,低头偷偷看趴着的少女。
她换下了在登州买的衣裳,仍旧穿着清吏司衙门灰绿的短衫长裙,那曾被他握在手中的碧绿绦丝,不偏不倚搭在他的靴上。
分明这打扮半点不如她装扮过后动人,可宋辙对她这身却心突突乱跳。
君子坐怀不乱,宋辙心头反复念叨这六字真言,直到外头挼风的声音传来。
“大人,到官驿了,可要歇歇脚?”
佑儿听着声音,从睡梦醒来,朦朦胧胧起了身,倒是全然不知自己栽倒的事。
宋辙心头不知为何有些怅然若失,待挼风再唤他时,才忙直起身来,掀开帘子道:“走吧。”
愣是一眼不看佑儿,还好她仍旧困顿着,头晕脑胀不清不楚。
跟着宋辙下马车,双腿落在平地上,可算是踏实了,笑道:“大人,要不要看看谢县令送的干粮,奴婢方才拿水时,瞧见有干鱼干虾呢,谢县令性子好人也亲和,当真不错呢。”
分明要答应,可听着她夸谢知,宋辙脱口而出就是拒绝。
佑儿不明所以,难不成要回济南了,人也变回抠搜了。
罢了罢了,宋辙心头只道自己榜眼出身户部主事,何苦和谢知比较,余光看着她那两团发髻,这才点头:“去拿吧。”
佑儿欢喜,回头就笑着对挼风道:“府衙的厨房娘子还做了梅干菜饼子。”
“难为佑儿姐记得我爱吃,我这就去拿!”挼风一听拿受得住,拉着何书吏就去找饼。
宋辙见她眉眼得意,挑了挑眉道:“你倒是会使唤人。”
“谢县令教过奴婢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大人学的。”闻到驿站里传来阵阵饭菜香,佑儿毫不在意宋辙冷下的脸色,欢欢喜喜跑了进去唤人。
宋辙心头顿生疑云,脑海不停问着谢知什么时候教的?可理智又在说别人如何关你何事?
挼风和何书吏寻了饼子和干鱼来,见他仍在原处伫立,谁知走近时,又见宋辙拂袖冷哼一声离去。
“大人这是?”何书吏如履薄冰道。
自佑儿来衙门,挼风已习以为常宋辙的阴晴不定,咬着饼含糊不清道:“被佑儿姐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