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割据之心
北京城破,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碎了陵水县衙的平静。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每一个人。
前一刻还因打退海盗而略显振奋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冯默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朝着北方的天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信仰的崩塌。
“陛下!大明!亡了啊——!”
他捶胸顿足,涕泗横流,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儒生,此刻所有的体面和矜持都碎成了粉末。
陈大海那张黝黑的脸膛涨得紫红,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其余的衙役、吏员,甚至闻讯赶来的百姓代表,一个个面如土色,眼神空洞。
天塌了。
支撑他们世界观的那根顶梁柱,轰然倒塌。
惶恐,迷茫,如同无根的浮萍,在骤然而至的惊涛骇浪中失去了方向。
唯有蒋怀安。
他在最初的震动之后,迅速恢复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历史的车轮终究碾压到了这一刻,并不意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一点点因同胞罹难而泛起的波澜,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肃静!”
“传令下去,县城内外,加强戒备!严禁任何人散播谣言,蛊惑人心!违者,斩!”
冰冷的命令让哭嚎的冯默和暴怒的陈大海都为之一滞。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蒋怀安,只见他面沉似水,眼神锐利,丝毫不见寻常人听闻亡国之讯时的崩溃与绝望。
“冯先生,陈大海,黎石兄弟,你们几个,跟我来后堂议事!”
蒋怀安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后堂。
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
冯默依旧双眼红肿,失魂落魄。
陈大海像一尊铁塔杵在那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黎石则皱着眉头,眼神闪烁,显然也在急速思考着这突变对黎峒意味着什么。
“都说说吧,接下来,咱们陵水,该怎么办?”蒋怀安率先打破沉默,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
冯默挣扎着开口:“大人…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我等当联络南渡宗室,拥立新主,延续大明国祚,以图中兴…”
他说得有气无力,连自己都透着一股不自信。
南明?那是什么玩意儿,蒋怀安比谁都清楚。
“放屁的中兴!”陈大海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跳起,“鞑子都打进北京城了!皇帝都没了!还他娘的指望那些废物王爷?”
他喘着粗气,眼睛血红:“杀!杀光那些鞑子!杀光那些流寇!给陛下报仇!”
他的愤怒是真实的,但报仇之后呢?忠于谁?他自己也一片茫然。
黎石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蒋怀安,语气直接:“蒋大人,大明亡了,皇帝死了,这对我们黎人来说,或许…不是坏事。我们只关心,陵水这片地,我们石峒的族人,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过得好一点。”
他的话最现实,也最残酷。
蒋怀安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冯默身上:“先生,您觉得,南边那些朱家王爷,靠得住吗?”
冯默嘴唇翕动,最终颓然低下头,满脸苦涩。
靠得住?他亲身经历过官场的腐朽,怎会不知那些藩王宗室是什么货色?内斗内行,外战外行,指望他们,怕是死得更快。
“所以,”蒋怀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三人。
“大明亡了,不是崇祯一个人的错!是整个体制从根子上烂掉了!无可救药!”
“我们身处琼崖,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现在皇帝都没了,还管他娘的什么鸟明廷?!”
“从今天起,我们不忠于朱明!那玩意儿已经进了棺材!”
“我们也不降满清!鞑子的铁蹄,休想踏上我琼崖半步!”
石破天惊!
冯默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蒋怀安,嘴唇哆嗦着:“大…大人!您…您这是要…要…”
“没错!”蒋怀安打断他,语气铿锵,掷地有声,“老子就是要割据自保!”
“我们只忠于这片土地!忠于陵水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管他外面洪水滔天,管他谁当皇帝!咱们就在这琼崖岛上,凭自己的双手,杀出一条活路来!”
“守住琼州!积蓄力量!以观天下之变!”
这番大逆不道,如同狂风海啸般冲击着冯默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
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指着蒋怀安,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蒋怀安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描绘着他的蓝图,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们,要在这里,建立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
“在这里,汉黎平等,再没有欺压和歧视!”
“在这里,要让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
“在这里,要让工者有利其器,商者通其流!”
“在这里,我们要发展格物致知之学,造出比鞑子更厉害的火器!造出能纵横四海的坚船!”
“让陵水,不,让整个琼州,成为海上强藩!谁敢来惹我们,就打断他的狗腿!”
“等到时机成熟,天下大乱,未必没有我们问鼎中原,重塑华夏的机会!”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火,点燃了陈大海和黎石眼中的光。
陈大海本就对蒋怀安信服,此刻听闻要大干一场,不再寄望于那些腐朽的朝廷,更是热血沸腾,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有了用武之地!
“大人!俺听你的!你说怎么干,俺就怎么干!刀山火海,俺陈大海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好汉!”他猛地拍着胸脯,声若洪钟。
黎石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汉黎平等!发展工商!造船造炮!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能够让黎族摆脱困境,真正崛起的道路吗?
这个蒋怀安,他的野心,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蒋大人!若真能如你所言,我黎石,我石峒上下,愿追随大人,共建家园!”他郑重地说道。
只剩下冯默了。
老秀才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忠君爱国的大义,与眼前残酷的现实,蒋怀安描绘的那幅充满生机与力量的蓝图,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他看着蒋怀安那双异常明亮、充满自信的眼睛,想到了陵水百姓的苦难,想到了那些因新政而初现的希望,想到了那些在滩涂上奋勇杀敌后、眼中重新燃起光亮的民兵…
也许…也许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县令,真的能带领大家,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良久。
冯默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躬下身去,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带着一种决绝。
“老朽…食明禄多年,本该以死殉国…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挣扎后的清明。
“但陵水百姓何辜?若能保全一方生民,老朽…愿舍弃这虚名,追随大人…为陵水百姓,谋一条生路!”
核心团队的思想,在这一刻,彻底统一!
蒋怀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笑意。
随后,他召集了县衙所有吏员、军官以及主要的乡绅、村民代表。
面对着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蒋怀安没有直接抛出“割据”的惊天言论,那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反弹。
他站在台阶上,声音沉痛却带着力量。
“诸位!北京陷落,天子蒙尘,大明…危在旦夕!”
他先是渲染了亡国的悲情,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和悲愤。
“国事糜烂至此,非一人之过!我等远在琼崖,鞭长莫及!但!”
他话锋一转。
“国虽不幸,家园尚在!我陵水百姓,岂能坐以待毙?!”
“从今日起,我等当摒弃前嫌,汉黎一心,同舟共济!”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境安民!是守好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是让我们自己,我们的家人,能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
“我们要加固城防,要勤练兵勇,要开荒种地,要发展工商!我们要自强不息!”
“不管外面变成什么样子,我蒋怀安在此立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许任何外敌,踏入陵水半步!伤害我陵水百姓分毫!”
他没有提忠于谁,也没有提反抗谁,只是将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生存”和“自保”上。
利用崇祯殉国的悲情,巧妙地将众人的危机感和潜在的仇恨,引导向了共同建设和防御家园的目标上。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惶恐不安的人群中。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明确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短期目标——活下去!守住家园!
陵水的道路,就此确定。
割据之心已然萌发,逆流之誓响彻孤岛。
但蒋怀安比谁都清楚,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缺粮、缺钱、缺人、缺技术…座座大山依旧压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