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破,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砸碎了陵水县衙的平静。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每一个人。

前一刻还因打退海盗而略显振奋的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冯默瘫坐在地上,老泪纵横,朝着北方的天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信仰的崩塌。

“陛下!大明!亡了啊——!”

他捶胸顿足,涕泗横流,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儒生,此刻所有的体面和矜持都碎成了粉末。

陈大海那张黝黑的脸膛涨得紫红,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其余的衙役、吏员,甚至闻讯赶来的百姓代表,一个个面如土色,眼神空洞。

天塌了。

支撑他们世界观的那根顶梁柱,轰然倒塌。

惶恐,迷茫,如同无根的浮萍,在骤然而至的惊涛骇浪中失去了方向。

唯有蒋怀安。

他在最初的震动之后,迅速恢复了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历史的车轮终究碾压到了这一刻,并不意外。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那一点点因同胞罹难而泛起的波澜,现在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

“肃静!”

“传令下去,县城内外,加强戒备!严禁任何人散播谣言,蛊惑人心!违者,斩!”

冰冷的命令让哭嚎的冯默和暴怒的陈大海都为之一滞。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蒋怀安,只见他面沉似水,眼神锐利,丝毫不见寻常人听闻亡国之讯时的崩溃与绝望。

“冯先生,陈大海,黎石兄弟,你们几个,跟我来后堂议事!”

蒋怀安丢下一句话,转身便走。

后堂。

压抑的气氛蔓延开来。

冯默依旧双眼红肿,失魂落魄。

陈大海像一尊铁塔杵在那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黎石则皱着眉头,眼神闪烁,显然也在急速思考着这突变对黎峒意味着什么。

“都说说吧,接下来,咱们陵水,该怎么办?”蒋怀安率先打破沉默,目光平静地扫过三人。

冯默挣扎着开口:“大人…国不可一日无君。我等…我等当联络南渡宗室,拥立新主,延续大明国祚,以图中兴…”

他说得有气无力,连自己都透着一股不自信。

南明?那是什么玩意儿,蒋怀安比谁都清楚。

“放屁的中兴!”陈大海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杯跳起,“鞑子都打进北京城了!皇帝都没了!还他娘的指望那些废物王爷?”

他喘着粗气,眼睛血红:“杀!杀光那些鞑子!杀光那些流寇!给陛下报仇!”

他的愤怒是真实的,但报仇之后呢?忠于谁?他自己也一片茫然。

黎石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蒋怀安,语气直接:“蒋大人,大明亡了,皇帝死了,这对我们黎人来说,或许…不是坏事。我们只关心,陵水这片地,我们石峒的族人,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过得好一点。”

他的话最现实,也最残酷。

蒋怀安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冯默身上:“先生,您觉得,南边那些朱家王爷,靠得住吗?”

冯默嘴唇翕动,最终颓然低下头,满脸苦涩。

靠得住?他亲身经历过官场的腐朽,怎会不知那些藩王宗室是什么货色?内斗内行,外战外行,指望他们,怕是死得更快。

“所以,”蒋怀安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三人。

“大明亡了,不是崇祯一个人的错!是整个体制从根子上烂掉了!无可救药!”

“我们身处琼崖,孤悬海外,天高皇帝远!现在皇帝都没了,还管他娘的什么鸟明廷?!”

“从今天起,我们不忠于朱明!那玩意儿已经进了棺材!”

“我们也不降满清!鞑子的铁蹄,休想踏上我琼崖半步!”

石破天惊!

冯默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蒋怀安,嘴唇哆嗦着:“大…大人!您…您这是要…要…”

“没错!”蒋怀安打断他,语气铿锵,掷地有声,“老子就是要割据自保!”

“我们只忠于这片土地!忠于陵水每一个活生生的人!”

“管他外面洪水滔天,管他谁当皇帝!咱们就在这琼崖岛上,凭自己的双手,杀出一条活路来!”

“守住琼州!积蓄力量!以观天下之变!”

这番大逆不道,如同狂风海啸般冲击着冯默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

他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指着蒋怀安,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蒋怀安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继续描绘着他的蓝图,声音充满了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们,要在这里,建立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园!”

“在这里,汉黎平等,再没有欺压和歧视!”

“在这里,要让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食!”

“在这里,要让工者有利其器,商者通其流!”

“在这里,我们要发展格物致知之学,造出比鞑子更厉害的火器!造出能纵横四海的坚船!”

“让陵水,不,让整个琼州,成为海上强藩!谁敢来惹我们,就打断他的狗腿!”

“等到时机成熟,天下大乱,未必没有我们问鼎中原,重塑华夏的机会!”

他的话语,像是一把火,点燃了陈大海和黎石眼中的光。

陈大海本就对蒋怀安信服,此刻听闻要大干一场,不再寄望于那些腐朽的朝廷,更是热血沸腾,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有了用武之地!

“大人!俺听你的!你说怎么干,俺就怎么干!刀山火海,俺陈大海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好汉!”他猛地拍着胸脯,声若洪钟。

黎石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汉黎平等!发展工商!造船造炮!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能够让黎族摆脱困境,真正崛起的道路吗?

这个蒋怀安,他的野心,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蒋大人!若真能如你所言,我黎石,我石峒上下,愿追随大人,共建家园!”他郑重地说道。

只剩下冯默了。

老秀才的内心正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忠君爱国的大义,与眼前残酷的现实,蒋怀安描绘的那幅充满生机与力量的蓝图,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他看着蒋怀安那双异常明亮、充满自信的眼睛,想到了陵水百姓的苦难,想到了那些因新政而初现的希望,想到了那些在滩涂上奋勇杀敌后、眼中重新燃起光亮的民兵…

也许…也许这位年轻得过分的县令,真的能带领大家,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良久。

冯默仿佛苍老了十岁,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躬下身去,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带着一种决绝。

“老朽…食明禄多年,本该以死殉国…但…”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中闪过挣扎后的清明。

“但陵水百姓何辜?若能保全一方生民,老朽…愿舍弃这虚名,追随大人…为陵水百姓,谋一条生路!”

核心团队的思想,在这一刻,彻底统一!

蒋怀安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笑意。

随后,他召集了县衙所有吏员、军官以及主要的乡绅、村民代表。

面对着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蒋怀安没有直接抛出“割据”的惊天言论,那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反弹。

他站在台阶上,声音沉痛却带着力量。

“诸位!北京陷落,天子蒙尘,大明…危在旦夕!”

他先是渲染了亡国的悲情,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和悲愤。

“国事糜烂至此,非一人之过!我等远在琼崖,鞭长莫及!但!”

他话锋一转。

“国虽不幸,家园尚在!我陵水百姓,岂能坐以待毙?!”

“从今日起,我等当摒弃前嫌,汉黎一心,同舟共济!”

“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境安民!是守好我们脚下这片土地!是让我们自己,我们的家人,能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

“我们要加固城防,要勤练兵勇,要开荒种地,要发展工商!我们要自强不息!”

“不管外面变成什么样子,我蒋怀安在此立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许任何外敌,踏入陵水半步!伤害我陵水百姓分毫!”

他没有提忠于谁,也没有提反抗谁,只是将所有的重心,都放在了“生存”和“自保”上。

利用崇祯殉国的悲情,巧妙地将众人的危机感和潜在的仇恨,引导向了共同建设和防御家园的目标上。

这番话,如同一剂强心针,注入了惶恐不安的人群中。

虽然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他们有了一个明确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短期目标——活下去!守住家园!

陵水的道路,就此确定。

割据之心已然萌发,逆流之誓响彻孤岛。

但蒋怀安比谁都清楚,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缺粮、缺钱、缺人、缺技术…座座大山依旧压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