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催命鬼来了!”蒋怀安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
他把冯默叫到后堂密议。
“先生,府城那边,怎么看?”
冯默捋着胡须,眉头紧凑:“大人,知府的命令,硬抗不得。但府库空虚如洗,拿什么去交?您这伤势未愈,去府城述职…怕是羊入虎口啊!”
蒋怀安敲了敲桌子,眼神冰冷:“所以,不能去。也不能不应付。”
他沉吟片刻:“这样,先生您辛苦一趟,亲自去府城走动。理由么,就说本官遇袭重伤,卧床不起,陵水人心不稳,急需弹压,实在无法分身。至于催缴的钱粮…”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王五那条蛀虫,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吧?抄了他的家,凑一份‘厚礼’出来,先堵住某些人的嘴。顺便,您也帮我打探打探府城的虚实,看看那位知府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成色。”
冯默点头:“也只能如此了。大人放心,老朽定当尽力周旋。”
送走冯默,蒋怀安并未松懈。
他很清楚,靠县衙这点可怜的力量,别说应对府城,就是再来一小股海盗都够呛。
必须找外援!他的目光,投向了县城外那片广袤的山林,投向了占陵水人口近半的黎人。
原身的记忆里,对黎人的印象只有“刁蛮”、“难驯”,官府与黎峒的关系更是紧张,压榨和冲突是家常便饭。
“这他妈就是个定时炸弹!”蒋怀安揉了揉太阳穴,“不拆掉,迟早炸死自己。
但如果能拉拢过来…”
他叫来一个熟悉本地情况的老吏,仔细询问附近黎峒的情况。
“回大人,这附近最大的黎峒,叫石峒。峒主叫黎山,年纪大了。他有个儿子叫黎石,二十出头,听说读过几天汉人的书,脑子活泛,就是…就是对咱们汉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黎石…”蒋怀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开明,却又不满…有意思。”
他决定主动出击,不能坐等。
几天后,蒋怀安伤势稍有好转,便带着陈大海和几个亲随,轻车简从,朝着石峒的方向而去。
他没打算直接闯进峒里,那太冒失了。
而是在离石峒不远,一个汉黎混杂交易的小集市停了下来。
集市不大,十分复杂。
汉人商贩和黎族百姓各自占据一边,泾渭分明,偶尔有交易,也多是互相提防,气氛算不上融洽。
蒋怀安穿着普通的棉布长衫,像个游学的书生,随意地在集市上溜达。
他看到一个黎族小伙子,面前摆着几捆看起来不错的药材,却因为不懂如何防潮保存,有些已经开始发霉,引得一个汉人药商拼命压价。
“小兄弟,”蒋怀安走上前,蹲下身,拿起一捆药材闻了闻,“你这‘金不换’品相不错,只是受了潮气。下次采来,先用火略微烘烤,再用干燥的茅草包裹,能存得久些。”
那黎族小伙愣愣地看着他,显然没料到一个汉人“官老爷”模样的人会主动指点他。
旁边那个药商则不满地瞪了蒋怀安一眼。
这时,不远处传来争吵声。
一个尖嘴猴腮的汉人布贩,正指着一个穿着黎族服饰的妇人破口大骂,似乎是因为价格没谈拢,布贩强行抢走了妇人手里的几枚铜钱。
妇人又急又气,眼泪汪汪,却不敢上前。
周围的黎人愤怒地看着,却无人敢出头。
陈大海眉头一皱,就要上前。
蒋怀安拦住了他,自己走了过去:“怎么回事?”
那布贩见蒋怀安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陈大海这煞神般的壮汉,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强辩道:“公子,是这黎婆子不讲理,说好的价钱又反悔…”
蒋怀安没理他,转向那妇人,放缓了语气,用刚学来的几句简单黎语加上手势问道:“阿妈,他说的是真的吗?”
妇人看到蒋怀安态度温和,又是指向布贩,胆子大了些,连说带比划,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原来是布贩坐地起价,欺负她不懂行情。
蒋怀安听明白了,脸色一沉,盯着那布贩:“强买强卖,欺压良善,你眼中还有王法吗?!”
他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势。
“把钱还给人家!再敢如此,本官绝不轻饶!”
布贩被蒋怀安的气势所慑,又看到陈大海那冰冷的眼神,不情不愿地把铜钱丢还给妇人,灰溜溜地跑了。
蒋怀安这番举动,立刻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黎人,眼神中充满了惊奇和一丝难以置信。
就在这时,几个身材矫健,带着明显黎族特征的年轻人分开人群,走了过来。
为首一人,二十岁上下,皮肤黝黑,眼神锐利,虽然穿着简单的麻布衣衫,却透着一股不凡的气质。
他上下打量着蒋怀安,用略显生硬但流利的汉话开口:“你就是陵水新来的县令?”
蒋怀安知道,正主来了。
他微微一笑:“在下蒋怀安,忝为陵水县令。不知阁下是?”
“石峒,黎石。”年轻人报上姓名,“蒋大人不在县衙待着,跑到我们黎人地界来做什么?”
话语直接,带着刺。
蒋怀安并不在意,坦然道:“来看看。看看这里的百姓过得怎么样,也看看…过去的官府,到底做错了什么。”
黎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冷笑:“做错了什么?强征赋税,抢夺土地,欺男霸女,视我黎人为蛮夷!蒋大人,你们汉官做错的事,还少吗?!”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充满了积压已久的愤怒和不甘。
周围的黎人也纷纷怒目而视,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陈大海手按刀柄,护在蒋怀安身前。
蒋怀安却挥手示意他不必紧张,直视着黎石的眼睛,语气诚恳:“你说的,或许都是事实。过去的官府,过去的县令,确实有很多对不住黎族同胞的地方。我承认,也愿意为此道歉。”
黎石愣住了。
他预想过蒋怀安会辩解,会推诿,甚至会恼羞成怒,却唯独没想过他会如此干脆地承认错误。
“但是,”蒋怀安话锋一转,“过去错了,不代表以后也要错下去。时代变了,大明…可能要......。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互相敌视下去。我想改变这一切。”
“改变?”黎石嗤笑,“蒋大人说得轻巧。怎么改?给我们几句好话听听?”
“不只是好话。”蒋怀安斩钉截铁,“我承诺:在陵水这片土地上,不论汉黎,土地、赋税、法律面前,一视同仁!我愿意与石峒互开集市,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我愿意在县城开办学堂,只要愿意学,黎家子弟一样可以入学读书,学汉话,学算术,学‘格物’之术!甚至,我们可以共同组建乡勇,不分汉黎,一起拿起武器,保卫我们共同的家园,不受外敌侵扰!”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在黎石心中炸开!
平等?公平交易?入学读书?共同组建乡勇?
这些词语,每一个都重重地敲击着他的心房!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他死死地盯着蒋怀安,试图从他眼中看出一丝虚伪和狡诈。
但是,他只看到了坦诚,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黎石的心,乱了。
一方面,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对汉官的深刻不信任,是无数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汉人的承诺不可信。
另一方面,蒋怀安展现出的气度、见识,以及这番石破天惊的承诺,让他看到了一线从未有过的希望。
“你说的…当真?”黎石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蒋怀安,一言九鼎。”蒋怀安看着他,“当然,信任不是一天建立的。你可以不信我,但可以看看我接下来怎么做。”
他示意随从,将带来的几把改良过的轻便小砍刀(适合山林使用),递给黎石。
“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石峒如果有什么需要,或者想通了,随时可以派人来县城找我详谈。”
黎石接过礼物,沉甸甸的砍刀,让他手指微微颤抖。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点了点头:“我会把你的话,带回去告诉我阿爹。”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蒋怀安一眼,带着他的人转身离开了。
看着黎石远去的背影,蒋怀安轻轻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改变观念,任重道远。
但他相信,平等的种子,已经在这位年轻的黎族精英心中,悄然埋下。
回城的路上,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蒋怀安对旁边依旧有些不解的陈大海说道:“大海,争取黎人,不仅仅是为了多几百个能打的兵。更是为了…让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人,都能拧成一股绳。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未来。”
陈大海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他记住了蒋怀安眼中那不同寻常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