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宋辙回了衙门后,这雨总算有了些止住之象。

挼风从宋辙屋里出来,按捺住心头的好奇,忙去找佑儿,不敢耽误。

听着挼风的话,佑儿手上的抹布落下,惊讶道:“我同行?去哪儿?”

“嗳,你同行!”挼风亦是惊讶,又道:“大人只让我来告会姑娘一声,衙门里有人问就说回汝州有事。”

“大人与我眼下就走,姑娘宵禁前出东城门等我们,到时自会接应。”

听起来神神秘秘,佑儿有些茫然,只是她晓得宋辙不是没谱的人,这必然是事出有因。

她晓得当初宋辙留下她,不过是因为心存怜悯,无家可归无枝可依,既然已恰好让宋辙知晓自己算账的本事,就要凭借这微末能力求生。

不过半个时辰,就听高娘子说宋辙跟着也去平阴府了。

“这官也不好当。”高娘子往前院努努嘴:“听说京城来了大官,巡抚亲自陪着,宋大人这不也跟去了。”

佑儿脸色悻悻,懊恼道:“我还想着给大人告假哩,这可如何是好?”

“姑娘怎的?”王婆放下手上的菜刀,忙往前坐在小杌子上。

“家里带了话,说是……不大好了。”藏在袖里的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疼得佑儿眼里的泪顿如流水般落下:“我还想着收拾好行李就去告假,这可怎么办!”

佑儿在汝州的事只有挼风和宋辙知道,旁人问只说是在汝州买的丫鬟,又瞧着她每日要去宋辙房里习字,因此总觉得她这丫鬟多少有些通房的意思。

高娘子“哎哟”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人哪会怪罪你哟,况且指不定你和他谁先回来,我们几个不说,谁知道哩!”

佑儿哭着抹泪,心道这衙门里就数你们几个无话不说了。

“那……既如此……我这就走!如今出去还能赁个驴车,再迟些怕是不行。”佑儿抽泣道。

陈娘子瞧这边又哭又闹的,跟过来一听,又拿了几张饼子:“路上带着吃!赶紧回吧!这事可不能拖!”

王婆也忙道:“姑娘快走罢!若大人比你早回,老婆子帮你告假!”

佑儿听罢又是狠掐了自己,哭道:“多谢了,若是……若是无甚大碍,我必早去早回。”

看着佑儿哭着跑去,三人坐在门槛外头,皆叹生死有命不由人。

“佑儿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大人若晚走一步看到了,怕是心都化了。”王婆年岁大,平常最是敢说话,捂着嘴道:“这么俊俏的丫鬟,难怪大人每晚……红袖添香!”

高娘子笑得咯咯好一阵:“我就说大人怎么突然教佑儿姑娘写字,原来是这样!”

“难怪有一日佑儿姑娘衣衫上沾了许多墨……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陈娘子边说着不停拍着王婆的背,忘情之处还加重了力道。

王婆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忙直呼痛,这才歇了话头。

佑儿没成想出来这么早,她行李不多,只有两件里衣和一身换洗衣裳,只是这包袱却有些份量。

她这般爱钱的人,要出远门自然是将所有值钱家当都揣在身上,因此那行李里有银子有珠花首饰,还有刘家带来的金钗。

不自觉摸了摸抱在身前的行囊,佑儿嘴角扯开了花。

宋辙换下平常直裰,出城就往平阴府去了,即使有人眼熟他,也只当是去平阴陪上官,哪里想得到他会走到半路改道。

赵炳晓得他出城的事,还与王若禺嗤笑一番:“这本事倒是你我学不来的。”

王若禺赔笑,声调抑扬顿挫:“可不是,当初科考前费了好大力才拜了高次辅门下,若非如此怎可能得榜眼的名头。”

“惺惺作态,我看他宋辙这是要砸了高品的招牌。”赵炳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马蹄踏着泥泞在官道上疾驰,许是看见朝廷赈济粮来了,不少逃出来的流民又往回赶。

若不是半点生机也寻不到,谁愿意离乡背井。

宋辙思忖良久,再又遇着流民是,勒紧了马缰停下,低头问道:“敢问老丈,如今平阴府是什么光景?”

那老丈有气无力地抬眼,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宋辙摸出一个馒头递给他,道:“在下有亲眷在平阴府,如今这般也不知还能不能寻到了。”

老丈接过馒头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小心放进了怀里,摆摆手道:“寻不到了,那大水得有一人高,庄稼没了,屋子也没了,整个平阴府都泡在泥浆里头,没了……”

挼风听罢,出言问道:“那官府呢?可有作为?”

“官府啊……”老丈面色萎黄,更是不愿再提:“前脚大水过去,后脚就封了城,粮食没见着,满城都是死人,衙门怕生瘟疫,都堆在板车上,拉到荒郊野地里烧了,能逃出来的都是为了口饭吃,翻山出来的。”

见宋辙二人沉默不语,他也不在意,叹了口气接着往回走。

“大人这是怜悯百姓?”挼风低声问道。

宋辙怔忡摇头,他是没想到这些人的心这么黑,沉声道:“布政使司竟然连放粮这等事也敢编。”

定是没粮了,否则不敢到这般地步。

“可去岁秋朝廷分明拨了钱,难不成……”挼风看了眼宋辙,不敢深想。

清吏司虽有稽核之责,可区区六品衙门,如何敢查三品布政使的事,何况山东民政事务,一直是巡抚亲管,因此平日显少过问太细。

宋辙去岁实地查勘时,仓库里分明有十万石粮。若要从里头挪那么多米粮出去,并非易事……

“原来还想我去登州府戴罪立功。”宋辙一颗心上下浮沉,他不敢想,若是自己没有递那折子上去,今日就该是五花大绑将他带回玉京,杀鸡儆猴。

可沈谦安排的差事,未免是将他往火坑里推,一招不慎,性命难保。

佑儿下午就出了城门,又怕在城门外待着有些碍眼,遂往前头走了段路,靠在树下躲着,原来的双髻早垮塌垂到耳下,看着倒不像丫鬟了。

不远不近的,既能看到城门,也能看到附近的大路。

“这都天黑了,也不见大人和挼风来。”佑儿咬了口饼子,嘟嚷道:“怕不成是骗我的?”

幸而今日没有下雨,可草地上却还有湿气,佑儿自然不能坐着,但站得久了,难免腰酸腿胀,只能这般歪斜身子靠在树上。

城门挂了灯,衬得这田野荒芜间却格外漆黑,佑儿心头忽而有些慌,喃喃道:“怕不是想赶我走?”

宋辙曾说过自己没有户帖一事,万事寸步难行。她也问过高娘子,在外不论是住客栈,还是置办屋子,哪怕她再进这济南府的大门,也是万万不能的。

“大人定然不会赶我走,虽说他是抠搜了些,但不至于这般坑害我。”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佑儿忙放眼望去,不是宋辙二人又能是谁。

“大人!挼风哥!”佑儿咬着饼,声音听着也不太利索。

宋辙勒马停在她面前,见她模样甚是滑稽,似笑非笑:“怎的这副样子?不是让你宵禁才出来,看来是等了许久?”

佑儿不好说自己为了出来想的借口,反倒不好在衙门久待,撇了撇嘴:“奴婢还没好好瞧过省府,就早些出来逛逛。”

宋辙这才后知后觉,衙门在西边,这是东城,怕是难为她这双腿了,沉声道:“上来吧,此行艰苦,事成后必有赏钱。”

佑儿却退了半步:“如何敢与大人……”当初他说过的话,自己可记得清楚。

宋辙面色沉了几分,伸过手来,打断她的话道:“时间紧迫,不讲这些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