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影窗间落,宋辙瞧着戌时已到,放下茶盏,起身道:“你先睡吧。”

佑儿晓得他这是要去办正事,将薄披风给他:“夜里起风,还是搭上吧。”

烛火之下,周遭一切看着也多了丝暖意,佑儿早已卸下珠花头钗,青丝用一根素色绸带挽在身后。

宋辙忽而想起年少时,家中父母也如他二人眼下这般。记忆席卷,让他悲从中来,沉声道:“不用了,你早些睡吧。”

佑儿只当他嫌这披风累赘,不做多想。

门打开时,他抬脚出去,却听得身后的轻声:“郎君。”

宋辙脚步一滞,本想回过头又生生克制,只侧了半张脸问道:“还有何事?”

佑儿嘱咐道:“无事,郎君万事当心。”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还要夜里出去干骗人的差事,怪让人担心的。

“嗯。”宋辙浅应一声,随后离去。

宋辙那时接到的条子是要他到登州查官粮,他那时只想着或许此地暗中有官粮买卖的生意。直到晓得平阴府的灾情才明白,这不止是登州的事,这是整个山东的官粮都在上下勾结之中,通过黑市贩卖出去。

黑市并非什么半夜三更才经营的地方,也不是开在空中阁楼,只是像现在宋辙这般,找到中间人牵线搭桥,而后认识卖家,商议好价钱提货便是,至于中间人自然要从中得一成的利。

这差事交给宋辙,自然是相信他找得到黑市的路子,毕竟连这都不知,他在山东岂不是真的白混了。

宋辙找的中间人是开当铺的,名唤梁大,做这个行当自然要黑白通吃。

“我的大老爷,可算是来了。”梁大见着宋辙,忙连着他进门坐下:“你说你这买粮,谈好价钱就是,何苦来非要见他们大当家啊!”

梁大是晓得宋辙的真实身份,他这些年能做这黑市的中间人,恪守的就是守口如瓶。

宋辙见他询问,自然是要隐瞒:“那么多钱,我连买家和货都瞧不见,这怎么放心。”

梁大见他不说实话,白了他一眼,不过官府的事他是没那个兴趣打听的。

“得了吧。”梁大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无所谓道:“只要你不搅合我这生意,随意你怎么折腾。”

“这你放心,我只要粮,其余的只当不知。”宋辙保证道。

梁大晓得如今遭灾却粮,只当他是出来买粮送去给上司卖好,也不藏着掖着,道:“冯爷那边传话了,说是明日申时末请你在飨食楼喝酒。”

宋辙颔首,道了多谢。梁大这才眯着眼睛笑道:“还说请你带上夫人。”

一道让人背脊发冷的目光过来,梁大忙摆手道:“关我何事,冯爷说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何时娶妻的?”

梁大与宋辙相识于济南府,那时宋辙发现衙门里有个书吏行事可疑,每回朝廷要拨款下来,他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偷奸耍滑不愿清点记档,后来宋辙使计骗他入了圈套,才晓得这人竟敢在官差眼皮子底下偷银。

倒是不敢拿多,只是每箱子库银封箱时拿几块碎银子或铜板,后来下了酷刑才坦白,原是有人雇他偷铜板,银子只是他顺带拿的。

至于为何偷铜板,自然是有人私底下铸钱。

宋辙这事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查下去,只打发了那书吏,甚至也未上报。

而梁大就是这中间转卖私钱的人,因不见宋辙有何动作,还以为是想与他合作,毕竟先前也有这样的先例。

谁知见着宋辙,却被他一口回绝,那时梁大还问:“大人既然知晓,为何无动于衷,既不追查此事,也不与我等合作,这究竟为何?”

宋辙淡淡道:“你做不下这生意,举国上下大半铜矿在云南,隔了这么远到山东来铸钱是不可能,不过是想看看新铸的钱,待流入民间时,也好早有个先机。而这比生意后头站着的人,必然是我惹不起的,既然旁人都不管,我为何要管。”

宋辙不查此事,梁大接着被上头的买家信任,因此梁大欠了宋辙一个人情。

而今,两人又对坐着,梁大见宋辙不答话,嘿嘿道:“你这不会是假凤虚凰吧?”

宋辙听得这话,冷哼一声:“若我是你,不该问的话,绝不多嘴。”

梁大被他看得身上发冷,不敢再问下去,双手捂着嘴,道:“我这耗子遇着猫,哪里敢多嘴多舌。”

宋辙今日回得早些,未曾想敲了几声门,佑儿才出声来应。

门打开时,屋里皂角的香味扑鼻而来,宋辙见佑儿身上穿着里衣,外头搭着衣裳,发梢还滴着水,忙关好门道:“怎么这么迟还不睡?”

“反正睡着了还不是要给大人开门,不如等你回来再睡。”佑儿不敢说实话,是那掌柜说若是自己烧热水就不用另算钱,她为了省几文钱,这才耽误至此。

可这话自然是不便给宋辙说,因此随意扯了个幌子。

宋辙听罢低咳了几声,连脸颊也红透到耳根了,缓了几口气,却一句话也未说,转身就进洗漱。

夜里走了路,身上也有了些薄汗,脱下外头的直裰,看着剩下的水,倒是不够沐浴用。

“这是还要去哪里?”佑儿见他拿着衣裳要出去。

宋辙见她还不去床上躺着,忙用外袍护在身前,道:“我去寻热水。”

“半吊钱。”佑儿欢喜的穿好衣裳,笑道:“郎君稍等,我这就让小二给你提水来。”

留下宋辙一人在屋里愣了愣,无奈笑她五文钱也要省,真是抠搜死了。

水声断断续续从床后传来,佑儿有些好奇,纠结许久才忍不住透过轻纱去瞧里头的身影。

可这烛光昏暗,到底是还隔了层屏风,竟然是什么也瞧不见。

谁知正当她撑着头往里瞧时,身后忽而传来宋辙的声音:“你偷看我?”

只听“咚”得一声,佑儿被他吓得撞在床头。

她双手捂着后脑勺,痛得眼泪哗啦直流,又是哭又是羞,可这张嘴却是极硬的:“我夜里就是这样睡的!谁要偷看!你手无缚鸡之力的,没得二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宋辙气笑,指着她想斥两句,又见她泪流满面的终是不忍心。

无奈只能缓了两口气,和风细雨问道:“头,没事吧。”

佑儿眼珠一转,委屈巴巴道:“你瞧瞧,是不是鼓了好大的包。”

宋辙不知她心头又有了鬼打算,果真拿着烛台,往床边坐下,顺着佑儿手捂着的地方,仔细瞧了瞧。

她身上的温软让宋辙片刻慌神,本想将她的手挪开细看,此时哪里还敢多有动作,起身退了半步道:“是有一点。”

“既然如此。”佑儿坐直了身子,得意道:“五两。”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耍滑!宋辙听罢,脸色冷下,转身再不看她。

“冤有头债有主,你害我磕到了头,五两银子不过分吧。”佑儿见他要走,忙伸手拉住宋辙的衣袖道。

宋辙低下头看着她的指尖,冷声道:“你一个女儿家,竟然如此耍滑,这钱真是这般重要?”

“这不是因为你是大人嚜,若是旁人,又怎会在我床边说话?”佑儿不明所以,这人真是好一阵歹一阵的。

以为宋辙还要说什么,谁知他只是扯开了衣袖,留了句明日给她五两银子。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宋辙吹灭了蜡烛,倒在榻上闭着眼睛,直到心跳渐渐平静,他才缓缓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