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樱珠忍着剧痛,蜷缩在角落里,她甩开乌絮的手臂,大脑飞速运转。

周爇今天不对,他下令撤兵的神情,不像是下定决心要舍她而去,她拼命回想他那个留恋但又坚毅的神情,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

她的精神很难集中了,全身上下每一处伤口都在向神经中枢呻吟,她想着如果自已是周爇——她尽力调动面部肌肉做出那样的表情,心里应该有怎样的想法和情绪,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

他像是要舍弃她,但又不舍得,这是肯定的,但是还有一点,还有一点……许樱珠猛然睁开眼睛。

那种表情,不是下定决心要放弃她,而是下定决心要牺牲她,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他不能为了她辜负与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和兄弟,他不像是大败而去,绝不是,他一定还会有什么动作。

“乌絮,你们羽族最高的掌权者,是羽皇吗?”许樱珠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是啊,怎么了?”

“那……有没有能牵制羽皇的人呢?”许樱珠迫切地追问道。

“牵制的话,那就是羽族长老了吧。无论羽族、冥族还是魔族,都有十二长老,负责管控自已族群的圣物和能量。除了长老,其他没人能干涉羽皇。”乌絮说道。

“那羽族的长老们在哪里?”

“长老阁。但是长老阁的方位十分神秘,变幻莫测,连我们都无法确定长老阁的具体位置。”乌絮疑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话音未落,碧川便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脸上惨白得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乌絮,立即调用碧玉瑶,周爇调虎离山,攻下了长老阁,现在十二长老里边有七个都在周爇手里!”

果然。

乌絮顾不得许樱珠,立即冲出门外,羽灵宫早已乱成一团。寒恪站在占星台上,看着底下乱成一锅粥的羽兵,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人心稳不下来,就是有天兵天将也没有半分用处。”

“周爇,好一计暗度陈仓。”

周爇的动作很快,没过多久,他便带领一批羽兵占领羽灵宫,只不过,寒恪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当周爇踏进羽灵宫的那一刻,脑中仿佛有神灵指引,他飞快地跑上顶楼,推开议事厅的大门。

没有任何理由,他也不知道自已为什么会知道许樱珠在这里,但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一定要找到她。

她已经昏迷过去,小腿和脚踝肿成了水萝卜,浑身的伤口和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他的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酸痛得不是滋味。

他小心地将她抱起,冲进最近的一间卧室里,将她安置在床上。她发烧了,身体很烫,脸颊也因为温度的升高而泛着病态的潮红,他看着她,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脸颊,手臂却终究垂了下去。

“爇爷?”阿柯走了进来,有些不忍地看着许樱珠。

“云舒在给受伤的羽族医治,我这边也暂时走不开,你带她去圣地附近的人类医院,治一治伤吧。”周爇走出房间,步调是那样沉重。

从没见过打赢了仗,夺回了皇位的人如此失落的。

阿柯给许樱珠裹了个毯子,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中,展翅飞走了。

当许樱珠醒来时,腿上打了厚厚的一层石膏,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空气中浸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熟悉的吊瓶悬在空中,手背上的针头向她体内输送药物,窗外是一片枯黄的藤蔓,亲昵地缠绕在风雨侵蚀的白墙上。

“樱珠姐!你醒了!”阿柯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一般,注入了神采。

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樱珠姐,爇爷那边有事走不开,等那边安定下来,他立刻就过来看你。”阿柯的声音比从前更温柔了几分。

许樱珠知道,周爇身边,阿柯是打心底里最善良的一个,她心里非常清楚,想要利用阿柯来博得周爇的同情和怜悯是再容易不过了,但她对阿柯这样的纯善之人,实在不忍心抱着这样的初衷去利用。

更何况,她现在半分想接触周爇的心情都没有,想到他,只有无尽的冷漠与疲倦。

“阿柯,我知道你待我一直很好,但是,我不想再看见周爇了。我永远都不想和他产生任何联系。”许樱珠的声音仍然很虚弱,轻轻的、淡淡的,仿佛最轻微的触碰就能让声音的主人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阿柯有些怔住,然后笑了笑,自顾自地大步向桌子走去:“樱珠姐你一定渴了,我去给你倒杯水。对了你有想吃的东西吗?这个天气吃枣泥酥最好了,我记得樱珠姐一直很喜欢吃糕点的,我还特地从西城带了点过来……”

“阿柯。”许樱珠叫住他。

阿柯垂下长长的睫毛,手中倒水的动作停住了。

“樱珠姐,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他,恨他没有救你。但他也是有苦衷的。当时和寒恪正面打的那一仗他绝不能赢,他要及时从正面战场转去长老阁。”

“爇爷的兵力不足,只能剑走偏锋,容不得半点错失……我知道樱珠姐受了苦,但当时正在关键关头,爇爷他……他不可能置誓死追随他的兄弟于不顾,不可能临时打乱计划……”阿柯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他尽可能地用委婉的措辞来说明当时的情形,但他心里也清楚,许樱珠从头至尾是无辜的,她所受到的这些灾祸,也是她原本所不必承担的,这个时候让她识大体、服从大局,对她一个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来说的确是万分残酷的事情。

“所以你是在让我体谅他?”许樱珠的声音登时冷了下来,她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冷眼看着阿柯。

“樱珠姐,我不是这个意思……”阿柯想要解释,却是欲盖弥彰。

“我知道他没有错,阿柯。”许樱珠的目光极其深邃,瞳孔之中似有阴云密布,她低沉地看着阿柯,甚至让他有些不寒而栗。

“但是我绝不会回到他身边了。他赢了,但获得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他当时选择丢下我,就已经做好了永远失去我的打算。”许樱珠的声线弱得令人心疼,“更何况,像周爇那样的人,根本不会在乎感情。”

“樱珠姐,不是这样的,爇爷他真的很心疼你,只是当时那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忍痛割爱……”阿柯端着水杯,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

“所以呢?所以我承受这些都是我活该?”她突然提高了声调,虚弱得有些颤抖。

“樱珠姐,我知道是我们羽族欠你太多,你就当给我们一个机会,跟爇爷一起回圣地,我们好好补偿你,好吗?”阿柯柔声问道。

“任何事情先伤害再补偿,你们羽族倒真是精于算计。你觉得,我和周爇还能回到从前吗?”许樱珠看着他,目中是无尽的冷漠与疏离。

从前阿柯只觉得她的目光里有种寒山初雪的清冷与高洁,现在那双眼睛里满是浊气,阴沉着,除了浓重的戾气,他看不见她的任何一丝情绪。

“阿柯。”

熟悉的声音响起,许樱珠的心狠狠地收缩了一下,她咬死了下唇,生生将眼泪咽了回去。

“我想和樱珠单独说几句话。”

阿柯点了点头,抿着唇退出门外。

周爇将保温食盒放在许樱珠床头,坐在她身边。他今日一身墨绿色西装,鸽血石的袖扣映衬着他眼底还未来得及完全褪去的猩红色。他还是那样美好,沉稳而优雅,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高贵气质和初见他时一模一样。

好像这中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我带了些东西,你吃一点吧。”

许樱珠只是无比戒备地看着他,推开了他的手。

“墨翎是你的人。”许樱珠开口说道。

“是。”周爇毫不避讳,“多亏他,我们才能知道寒恪的计划。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打我的时候,是墨翎动的手。”许樱珠垂眸。

“他下手虽重,一步一步却避开了要害,打下的伤都是容易恢复的。而且最后寒恪下令停手的时候,我看见他暗中松了口气。还有之前……我去找他要护心石,他二话没说就给了我,脸上没有半分不悦之色。”

“还有……还有从一开始,他带着群鸦向我示威的时候,我虽然感觉来者不善,但是我隐隐约约能感知到,他对我没有敌意,甚至……他是向着我的。”

“心细如发,说的便是你了。”周爇赞许地点头。他打开食盒,浓郁的鸡汤鲜香从食盒中飘了出来,许樱珠此时闻着却只觉得反胃。

“我想回西城。”许樱珠扭过头去。

“你还很虚弱,还没有恢复好,先把身体养好,以后一切听你的。”周爇的声音软了下来,将餐饭从食盒中取出来,放在她面前的小桌板上。

“我要回去。”她坚持着,不多说一句话。

“过几天就是我正式加冕的日子,我希望,可以迎娶你为羽后。”周爇顿了顿,为她盛了一小碗面。

“我不希望。”

“樱珠,若你成了羽后,就再也不用任人欺凌了,羽族所有人都会以你为尊,连冥族和魔族也不敢轻易动你……再说了,你是我这么多年来心里唯一所想,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周爇伏在她身旁,将她的手护在双手之间。

“前世的记忆,你想起来了?”许樱珠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有些犹疑。

“前些天,水鱼玦能量爆发出来的时候,很多记忆都回来了。”周爇笑了笑,避开了她的目光。

“说起来,关于你的记忆,我也没有完全恢复。”许樱珠说道,“倒是萧绮怀,我想起了许多关于他的事。”

“萧绮怀和我是一种人,我太了解他会做什么。”周爇下意识地攥了攥掌心,却忘记自已正握着许樱珠的手。

“不,你和他完全是两种人。”许樱珠毫不犹豫地否定了他的说法,“你刚把王位夺回来,我觉得,迎娶一位长老的女儿,地位会更加稳固。”

周爇摇头,看向她的眼睛:“权力一旦落到我手中,就没人能动得了我的位子,统治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只想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许樱珠失笑,目光寒冷如冰刃:“周爇,你还真是会说话,果然在人间摸爬滚打了几千年,把人类语言艺术的精髓都学了去。我好不容易活了下来,你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迎娶我为羽后,反而娶了长老之女,你所发动的整场战争就完全失去了正义的立足点——即使有,也只有你们内部人才知晓,羽族众人可不知道你们重明一族忍辱负重上千年的艰辛。众口铄金,得民心,可比笼络重臣重要得多。”

周爇的脸色瞬间黯了下去,他唇瓣动了动,良久才说出话来:“樱珠,我不想在你面前说谎,你说的这些的确也是我的思量,但是我对你的喜欢,绝对不掺半分虚假。如果要在这世上选择一个人,与她白头偕老,你永远都是我希望的那个人。”

“樱珠,我们上一世就在一起,这一世再次遇见,这样深的缘分,难道你愿意轻易辜负吗?”周爇有些失落地垂下眼帘,“无论如何,我很喜欢你,前世我们没有来得及好好相爱,今生,我们重新遇见,我也想重新开始,和你。”

她的心脏沉重地撞击着胸膛,她拼命地想要让内心的理智占据主导地位,但她越是理智,就越是心痛,她不知道自已要遵循感性还是理性,她知道自已有多想伏在他怀里痛哭一场,也无比清楚只要周爇还有需要,一定会毫不手软地舍弃她。

她太了解周爇,他是个十足的野心家,够有筹谋,也够狠心,他的感情从不会影响他的杀伐决断,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也绝不会因为感情让步。

但是她真的很想很想,和他在一起,哪怕自已还清楚地记得自已满身是血,他却转身而去的情形,还会经常想起他毒蛇一般的狠心。

毒蛇的神秘莫测和常人难以企及的决断与力量,却往往是最致命的吸引力。

良久,许樱珠还是决定退让一步:“我跟你一起回圣地,但是我不想这么快嫁给你,我想等我关于你的记忆全部恢复,再做决定。”

“樱珠,谢谢你。”周爇的神情终于放松下来,他紧紧地将许樱珠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单薄如蝶翼,抱着她,一种久违的幸福与满足顿时溢满他的心。

他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幅绝美的图景,他长发挽簪冠,十指翩跹在五弦琵琶之上,暖洋洋的春风流淌在他和樱珠之间。他深深地望着樱花树下翩翩起舞的女孩,黛眉如远山,凤眼之中似有繁星点点,一袭淡粉色羽纱长裙,扬着水袖尽兴地舞在漫天樱花雨里。

他知道她心思细腻,知道她多愁善感,可无论她是粲然一笑,还是长眉微蹙,他都万分珍惜。

琵琶清脆的乐音急促地跳跃在他记忆里,千年时光飞逝,陈旧的记忆从脑海深处一点一点沁出甜蜜的温馨。

从前他不信一生一世一双人,现在他才觉得安定,他拥她在怀里,原来这才是对的感觉,原来,抱着对的人,真的会有特殊的感觉,真的会感到安定,真的会想把这一刻延续到永恒。

但他不知道的是,将下巴搭在他肩上的那个人,她的笑容,一点一点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