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空寂而冰冷的走廊,长得好像没有尽头,廊顶的白炽灯忽明忽灭,映得这个世界斑驳可怖。
陈余汗湿的手里握着一张病理检查报告,脚步虚浮地像是飘在遥远的云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走廊里来来回回了多久,腿好像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意识如狂风四起般混乱。
“恶性胶质母细胞瘤,病人病程有段时间了,怎么到现在才来医院?”
“小伙子,这个病你要有心理准备,它的恶性程度非常高,现在的医学水平还不能够治愈这种疾病。”
“这种病一般都是保守治疗,开颅手术意义不大,瘤子生长太快,即便手术切除也会很快二次复发。”
“病人生存期因人而异,通常在半年到一年之间。”
……
陈余单薄的脊背沿着墙壁下滑,他瘫坐到地上,耳边盘桓着医生的话,时而巨震如山崩地裂,时而又若有似无像蚊蚋般嘤嗡。
泪水无声落下,如果不是经过的人俯下身来问他是否还好,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在哭。
他从来不是个贪心的人,也不敢奢求太多的幸福,可是到头来,还是连最后的一点平淡相守都不能拥有。
“没事,我没事。”他抹去泪水,对那个善良的人说。
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那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他的母亲,最多只剩了一年的生存期。
真得没事么?
天都要塌了。
真得没事么?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试图用这种方式堵截自己的眼泪,可是根本就没有用,泪水决堤汹涌而出,像是要流到人生的尽头。
醒来的时候,枕巾已经透湿了一小片。
“妈,我又梦到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吗?”陈余喃喃,在天还没有亮起,浸满潮湿寒意的清晨。
十一年前的深冬,陈余的母亲因病而亡,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个世界。
陈余打开了床头灯,看清桌上的闹钟显示的时间是清晨5点半。这是他平时起床的时间,多年养成的规律作息,使他的生物钟无比精准。
他在床上平复了一会儿情绪,眼泪一点点风干,随着母亲的身影在脑海里逐渐淡去,他恍然想起,那个梦里俯下身来问他是不是还好的人,长得很像他那个同学许嘉易。
他无法解释许嘉易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境里,大概真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嘉易突兀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有意无意地掘开他沉埋的记忆,他不可能感受不到一点冲击。
然而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他摇摇头,挥散开混乱的思绪,起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的雨停了。
倒是可以出去锻炼了,他想。多年来,他一直有晨练的习惯,早晨会去小花园做做八段锦。
洗漱的时候尽可能不闹出大的声响,许嘉易的卧室离洗手间比较近,别吵到了他。陈余这样想着,左手却没有拿稳刷牙杯,啪嗒一声摔进了池子里。
……
他简直服了自己,有些心虚地扭头看了看许嘉易卧室的门,还好,门里没什么动静,他只希望许嘉易的睡眠质量能够好一点。
差不多是蹑手蹑脚开门,再用轻柔地不能再轻柔的动作碰上的防盗门。
一夜雨后,寒气有些逼人,陈余不由把衣服拉链往上提了提。
到了小花园,他把头一天晚上加工过的鱼内脏还有一些猫粮放进了花池边的一个小饭盆里,几只流浪猫很快聚集过来,埋头大吃起来。
他满意地笑笑,随后走到花园无人的角落,开始活动筋骨。不一会儿,小花园里的人越聚越多,练太极剑的老大爷、踢毽子的大妈,冲刺体育考试疯狂练跳绳的学生……一天的生活随着太阳的升起满富活力地开始。
许嘉易透过窗户,看到混在人群里“做早操”的陈余时,内心生出一阵由衷的感佩。这人的生活习惯是真好,也难怪,会分享《心平气和才是最好的养生》这种文章的人,大概就应该活成这样。
28岁的年纪,82岁的生活,挺好。
许嘉易得了一夜好眠,起来觉得神清气爽,他心中一动,忽然也很想去跟陈余一块“做做操”,但这个想法刚一露头,就见那边陈余停下了动作,一个大妈不知道跟他说着些什么,他时不时点头,看上去听得非常认真。
不一会儿,两人聊完,陈余也没再继续“做操”,而是朝他这边走了过来。是要回来了?他想。
松垮的神经陡然绷直,蹭的一下,许嘉易火速窜下床,冲到洗手间,不能蓬头垢面见人,更不能蓬头垢面见他,他得赶紧洗漱,把自己捯饬好!
然而,当他看到陈余绿色的刷牙杯和自己那个蓝色的并排在一起时,动作还是迟滞了。
他记得挺清楚,昨晚自己的刷牙杯并没有和陈余的贴在一起,难道,他是故意的……
然而时间紧迫,陈余马上就要回来了,他来不及再细想。于是他飞速洗脸、刮胡子、刷牙,因为着急,一下子挤多了牙膏弄了一嘴的白沫子。吱呀一声,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推开的。
我擦,许嘉易心里咯噔一下。
“嗨,早啊!”陈余要进厨房,路过洗手间,很自然地和许嘉易打招呼。
“嗨,这么早!”许嘉易回应陈余,从洗手间探出身子,他觉得那个时刻刚洗漱完的自己即便不是出水芙蓉,应该也是不难看的。
陈余顿了下脚步,“呃,这边……”随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嘴角。
“啊?”
“你这边的嘴角上有块白。”
“哦……”许嘉易恍然大悟般地缩回身子,对上镜子里,那张嘴角挂着一大块白沫子的脸。
他简直服了自己。
陈余去厨房准备早餐,许嘉易擦干净嘴,也凑了过去,面对厨房的茫然始终没有褪去,他一如既往地问:“我能做点什么?”
陈余想了一下,从橱子里翻出一个不大的网兜,说:“剥蒜吧。”他想,这次许嘉易总不会做砸。
许嘉易挺痛快地接过了那一兜子蒜,蹲在垃圾桶边,一边剥一边同陈余聊:“我刚才在楼上看到你了,你是在练气功吗?”
陈余在水池前清理一条黄花鱼的鱼鳞,“是八段锦,中医导引养生功法的一种。”
许嘉易觉得有点意思,接着问:“这个导引具体指的是什么?”
陈余说:“可以简单地理解成是通过调身、调息、调心的方法、让人的‘神’的归位,气血在‘神’的引导下合理顺畅地流布全身,达到祛病强身,延年益寿的目的。”
“怎么听上去有点玄?你知道,西医里面可没有‘神’这种概念。”
“嗯,中西医理念确实有很多不同,不过你要是感兴趣想学八段锦,我可以教你,这个功法对调理身体的亚健康状态很有帮助。”
“呃……陈医生,你是说我现在是‘亚健康’吗?”
怎么不是呢?
陈余说:“你的口腔溃疡已经反复一个月了吧。”
许嘉易一时无话可说,对自己身体的“外强中干”,他心里多少也是有数的。
早餐,他特意比平时多吃了不少,他不想成为陈余眼中的“亚健康”,决定先从饮食入手,毕竟,多吃才能壮。
而且更更关键的是,陈余做得饭是真好吃。
小米粥怎么能熬得那么香浓?黄瓜豆腐丝怎么能拌得那么爽口?鱼怎么能做得那么入味?
娶个老婆,也很难有这样的手艺吧。
“咳、咳”许嘉易被自己疯狂的想法吓到,一口粥差点没灌进气管。
“呃、你没事吧。”看着喝粥喝到突然咳嗽起来的许嘉易,陈余有点懵逼。
“没、没事,这粥太好喝了,呵呵……”
“那你就多喝点,别着急。”
着急?多少是有点吧。
许嘉易今天要回医院上班。
停职不等于休假,该出勤还是得出勤。 医院安排他跟诊学习,停职结束前,提交一份学习报告和心得体会。
他和陈余一起出了门。
两人并排走了一段后,陈余像是想到什么,突然问:“你没开车吗?”
许嘉易说:“对啊,我净身出户呢。”
“啊?”陈余其实并不喜欢窥探他人隐私,但猛然听许嘉易这样说,还是顺口就问了出来:“你真是离家出走啊?和家人闹矛盾了?”
空气有点凉,许嘉易吸吸患有慢性炎症的鼻子,说:“嗯,我妈逼我去相亲,我不乐意。”
“就因为这个?”
“什么叫‘就因为这个’啊,这难道还不能构成离家出走的理由?我要是再不走,就要被人摁着头和不喜欢的女人拜天地了,我的一辈子就交代了!陈余,你可能不会相信,在这样一个高度文明与开化的社会,就在你看不见的角落里,万恶的泯灭人性的包办婚姻其实一直都在上演!”
“呃……”陈余没想到许嘉易突然间变得如此义愤填膺,这是在婚恋中受过很大的精神刺激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真得还有包办婚姻这一说吗?领结婚证的时候不得本人到场吗?他许嘉易要是自己不去,他妈妈还能绑他去不成?
陈余想想,觉得许嘉易说得还是有点夸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