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天子脚下京师地区的乡试,顺天府乡试的规范性尤为突出。

三场考试的考生答卷都经糊名后,由誊录官用朱笔誊抄副本(朱卷),以防字迹泄露身份,考官徇私舞弊;由同考官按科目分房阅卷,每房负责一定数量的朱卷,初步筛选出优秀答卷,推荐给主考官(荐卷)。

主考官汪廷玉对所有荐卷进行复阅,决定是否取中,并对排名初步拟定。

汪廷玉又与同考官集体讨论争议卷,最终确定录取名单及名次。

然后,由礼部派员对录取试卷进行复查,核查格式、避讳、字迹等是否符合规范,防止舞弊。

但这还不是最终结果。

顺天府乡试地位特殊,今年的顺天府乡试又是泰顺帝主导,除了要将录取名单呈报泰顺帝御览,乡试前十名的答卷也都须由泰顺帝亲自过目,以示皇权对科举的掌控。

这日,主考官汪廷玉来到畅春园澹宁居觐见泰顺帝。

汪廷玉恭敬地向盘膝坐在紫檀木塌上的泰顺帝行了礼,旋即小心翼翼地将顺天府乡试的录取名单与前十名的答卷呈上。

泰顺帝很在意此事,原因之一在于,他的草莽儿子参与其中。

泰顺帝先查看起了录取名单,目光如炬,由头名解元的姓名开始往下看。

名单较长,共一百多人。

忽然,他的目光在第三十三名处停了下来,眼中闪过惊奇,那名字赫然是“姜念”!泰顺帝心内暗道:“竟登科了!年方十五之举人,诚为奇哉,且列于顺天府三十三名!”

他又暗自思量:“三十三名,三月初三,是易儿的生日……”

泰顺帝默思须臾,旋即对汪廷玉正色道:“黜第三十三名姜念,勿使其登科。”

汪廷玉惊诧,小心翼翼地问道:“圣上可否明示其故?”

泰顺帝道:“此事宜密,你奉命便是,切记勿泄。”

汪廷玉心中一凛。

他素来恪守君臣之礼,对皇权表现出绝对的服从,且谨言慎行,擅长隐忍避祸。而且,他虽是景宁帝的亲信重臣,对泰顺帝也顺从,知道一旦景宁帝驾崩,大庆便是泰顺帝的天下。

此刻他虽很诧异也很好奇,却不再多问一句,只是恭敬地点头,顺从地答道:“臣遵旨。”

此前忠怡亲王对泰顺帝提议,让姜念赴考顺天府乡试,若果能中举,别给姜念举人的名分,会试也别让姜念考了。如此,既可证明姜念确有才,又不至于招致皇权干预之疑。

虽说现在泰顺帝还没决定相认姜念为皇子,但忠怡亲王认为,将来姜念或会被相认,才会有此提议。

泰顺帝接着御览录取名单及前十名的答卷,略微调了调前十名的名次。

汪廷玉告退后,泰顺帝遣太监去传唤忠怡亲王,忠怡亲王眼下就在畅春园内。

忠怡亲王很快就赶来了澹宁居。

泰顺帝容色复杂地对忠怡亲王道:“此次顺天府乡试,易儿登科了,且居三十三名。”

忠怡亲王目中讶色一闪:“果真中了?年方十五之举人,且为顺天府乡试之三十三名,诚为不凡!如此看来,易哥儿实乃奇才,且是文武兼备的。”

泰顺帝容色依然复杂,继续道:“适才朕已命汪廷玉将易儿黜了,勿使其登科。”

忠怡亲王听到这话儿,没感到奇怪,点了点头:“为不至于招致皇权干预之疑,理当如此。”

忠怡亲王又道:“只是,易儿如此奇才,又是圣上的骨肉,理当用之朝堂,不该久沦草莽了。”

泰顺帝沉吟片刻,问道:“你有何提议?”

忠怡亲王略一沉思,回道:“易儿尚没成年,可先授以三等侍卫,也不叫他当值,令其专心向学。由屈泰授以儒经、史书、法典、时政,由贺赟继续授以骑射武艺。俟其明年成年,再使其正式入朝。”

泰顺帝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有过九子夺嫡的残酷经历,不想让自己的皇子早早迈入朝堂。哪怕姜念现在不算皇子,他也不想让姜念早早迈入朝堂。而且,若现在就授姜念三等侍卫,便会增加暴露姜念身世的风险。

思忖良久,泰顺帝才开口沉声道:“朕要见见此子,亲自考查他一番,再做决定。”

……

……

尽管乡试已经考完,姜念依然在坚持每日勤奋读书习武。

他惜时如金,不愿荒废宝贵的光阴。

他也知道,自己不断精进,方能更好地把握未来。

何况,勤奋读书习武,是在勉力奋进,有助于气运加身。

只是,乡试考完后,姜念每日主要读的书不再是儒家经典,而是转向了其他类别。包括了《钦定大庆通礼》《大庆律例》以及理工科书籍,有助于他深入了解大庆的礼法、律法及这个时代的理工科,以后能派上用场。

这日,姜念从早晨读书读到中午,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沉浸在书海中,仿佛与世隔绝。中午吃过午饭后,他又练了两刻钟的书法。练完书法后,他便习惯性地睡午觉,缓解疲劳。

午觉通常只睡半个时辰,睡多了他会觉得在浪费光阴。而且,午觉过短虽也能缓解疲劳,但效果有限;午觉过长则可能导致睡眠惯性,醒来后感觉更疲惫,甚至影响夜间睡眠质量。

姜念睡午觉时,家里下人一般不会打扰,除非有要紧事。

今日就忽然来了要紧事。

管家贺赟忽然急匆匆来到正房,打破了正房内的宁静。

他走到姜念的卧房门外,轻轻将门推开,对守在房内的香菱招了招手。

香菱会意,蹑手蹑脚走出卧房。

贺赟对香菱低声说道:“有一位贵客登门见大爷,有极要紧的事,你速将大爷唤醒。”

香菱眨了眨眼睛,随即轻轻推开门,走到姜念床前,一边伸手推着姜念,一边唤道:“大爷,醒醒,快醒醒……”

姜念从睡梦中醒来,眼中带着几分朦胧,他揉了揉眼睛,问道:“何事?”

香菱道:“贺管家找你,说是有贵客登门,有极要紧的事儿。”

姜念看向门口,见到了贺赟,没有耽搁,忙坐起身。

香菱准备服侍姜念更衣,贺赟却示意香菱退出去。香菱会意,轻轻退了出去。贺赟则走到姜念跟前,低声说道:“大爷,任辟疆任侍卫来了,是圣上遣他来的,来传圣上的口谕。”

姜念心中一震,顿时清明了许多。

任辟疆此前不止一次奉泰顺帝之命,秘密下江南去江宁见姜雪莲、姜念、贺赟夫妇。也是他传旨给姜念,泰顺帝允许姜念进京。

任辟疆与姜念、贺赟都相熟了。然而,姜念进京至今已有两个月了,期间都未见过任辟疆。

而今日,泰顺帝忽然遣任辟疆登门传口谕了。

姜念让贺赟去招待任辟疆,他自己则快速更衣,更衣完毕,漱了漱口,便到贺赟所住的东厢房,见到了任辟疆。

三十岁出头的任辟疆,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为保密起见,他没有穿二等侍卫的官服。

姜念、贺赟一起将任辟疆请入了正房堂屋,让香菱等下人都回避,且让孟氏在堂屋门口滴水檐下看守,防止他人靠近。

此时,西厢房内,薛宝钗、莺儿站在窗后,关注着窗外的一切,都感到诧异。莺儿低声说道:“来的是何人?大爷、贺管家、贺大娘都如此谨慎小翼?”

薛宝钗闻言不则声,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堂屋的方向,心中暗想:“或许来人与大爷的神秘身世有关吧……”

堂屋内,任辟疆肃然凝视姜念:“圣上有口谕传达!”

说完,他走到堂内正中,南面而立。

姜念、贺赟趋至任辟疆跟前,行跪礼:“草民姜念(臣贺赟)恭聆!”

姜念自称“草民”,贺赟自称“臣”,合理却显得奇怪。

任辟疆传谕道:“朕欲见尔等二人,明日申时始,赴西郊畅春园以觐。此事宜密,勿得擅泄!”

姜念、贺赟恭声道:“草民(臣)遵谕谢恩!”

两人又面西行了跪礼,西边是皇宫的方向,也是畅春园的方向。

依大庆礼仪,圣上有口谕传达臣子,臣子须面宫阙方向行跪礼。

待到姜念起身,任辟疆对姜念拱手作揖,恭声道:“拜见念大爷。”

姜念拱手道:“大人请落座。”

任辟疆微微一笑,道:“以后念大爷称我‘任侍卫’便可,‘大人’二字受不起。”

在任辟疆看来,姜念进京且被泰顺帝召见,已有几率被相认为皇子。

任辟疆落座后,与姜念、贺赟商议了一番明日觐见之事。

办完了差事,任辟疆便要告辞离开。

姜念忽然掏出两张银票塞进了任辟疆手里,温声道:“昔日就几番劳任侍卫下江南,今日又劳你辛苦奔波,此乃一点心意。”

任辟疆看了眼银票,发现是两张一百两的,略一沉吟,拿起一张递到姜念面前,恭声道:“念大爷有赏,我不敢不收,但也不敢多收,收下一百两,便是收下念大爷的心意了。”

姜念也不你推我让,收回了一张银票,但他不顾任辟疆推让,与贺赟一起将任辟疆送到了宅门外。

西厢房内,薛宝钗、莺儿依然站在窗后关注到了,都更好奇来者究竟是何人了……

……

……

翌日中午,京师地区下着雨。

姜念乘上了一辆马车。

贺赟穿上了五品龙禁尉的官服,亲自执鞭驾着马车。为保密起见,此次没让马夫董良驾马车。

马车离开了姜家,向西而去……

雨中,马车由东郊驶向朝阳门,过朝阳门后,逶迤横穿神京内城,前往西郊的畅春园。

车厢内,姜念端坐其中,目光透过车窗望向雨中的街景。雨丝如帘,将神京城的繁华笼罩在朦胧之中,也像是在为他这趟隐秘的行程增添神秘。

抵达畅春园外时,距离申时始的觐见时间,尚有一个时辰。

姜念是故意提早来的,一是怕耽误了觐见,二是若泰顺帝问他何时来的,他说为避免耽误觐见提前一个时辰到的,会让泰顺帝满意。

快到申时始的时候,任辟疆领着姜念、贺赟进入了畅春园。

入了大宫门,绕过九经三事殿,一行人逶迤来至澹宁居。

暖阁内,一隅的青铜香炉,习惯性地吐着龙涎香的袅袅青烟。

泰顺帝身着明黄色龙袍,习惯性地盘膝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

忠怡亲王也在,头戴王帽,身披蟒袍,坐在一旁。

除了这对君臣兄弟,暖阁内再无他人,连一个太监都没有,显然是泰顺帝故意这般安排。

这时,任辟疆引着姜念、贺赟,三人都低垂着头、脚步轻缓地走进了暖阁。

姜念顾不得观察泰顺帝的容貌,行大礼跪拜道:“草民姜念恭请圣安!”

贺赟也跟着行大礼跪拜道:“臣贺赟恭请圣安!”

草民?泰顺帝对姜念的自称感到满意,却也感到有些别扭,他淡淡说了声:“都起来吧。”

姜念、贺赟站起身,却都低垂着头。

泰顺帝道:“你们抬起头来。”

姜念、贺赟抬起了头。

泰顺帝命任辟疆退到门外守卫,随即仔细打量起了姜念,认为姜念的容貌虽非俊秀之辈,然比普通容貌要强,身材又长得健壮,算得上有些英武,泰顺帝感到满意。

泰顺帝也打量了一番贺赟,发现贺赟已湿润了眼眶,泪水在脸上滑出了泪痕。冷面刻薄的他,这一刻却微微一笑着问贺赟:“贺赟,见到你四爷不高兴么?怎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魁梧雄壮且稳沉持重的贺赟,这辈子很少流泪。此前在江宁,当他见到封氏、香菱母子重逢之时相拥而泣的感人场景,也只是眼眶微湿,且急忙用粗粝的手匆匆抹去了眼中的泪,认为流下眼泪是丢脸的事儿。

此时他却流泪了。

听泰顺帝问话,贺赟一边忙着伸手拭泪,一边激动道:“臣是太久没见到四爷……圣上了,如今得以觐见圣上,甚是欢喜,不禁喜极而泣。”

泰顺帝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在了姜念脸上,神情变得严肃,沉声道:“朕要瞧瞧你身上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