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恭敬颔首,缓缓解开上衣,展现肚脐旁的一处胎记。

这胎记宛若三团云朵般,中间一朵大,两侧两朵小。

泰顺帝凝视着这胎记,神色虽静如止水,心中却已波澜暗涌。昔日姜念初生之时,他曾亲手抚过这胎记。如今十五载光阴荏苒,姜念的容貌虽未令他感到亲近,这胎记却如旧日信物,唤起了他心底的温情。

姜念整理好上衣,主动对泰顺帝道:“母亲有临终遗言让草民传达圣上。”

泰顺帝微微颔首,示意姜念说出。

姜念启口而问:“圣上还记得那年玄武湖畔的姜雪莲吗?”

泰顺帝默然,心头如被细针刺了一下,隐隐作疼。

姜念又取出了一方旧手帕,道:“母亲临终前,手书一诗于此帕上,血迹染成红花,望圣上过目。”

泰顺帝让姜念将旧手帕呈上,接过旧手帕,心中疼痛又赠——竟是多年前他的手帕!

泰顺帝展开旧手帕,只见血迹凝结成一朵红花,旁书一首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此乃李商隐的《无题》。

意思是:

相见不易,离别更是难舍,东风无力,百花凋零。春蚕吐丝,至死方休,蜡烛燃尽,泪水才干。晨起对镜,唯恐青丝变白,夜半吟诗,只觉月光清寒。蓬山虽远,却非无路可至,愿青鸟殷勤,代我探看。

泰顺帝读罢,眼眶竟不禁微湿,心中疼痛难抑,且生出了悔意!当年姜念出生后,他便返回神京城,自此再未踏足江宁,十余年未曾见过姜雪莲。姜雪莲至死,亦未能再见他一面。

泰顺帝忽而联想到姜念的名字——当年他在江宁时,曾亲自取名“袁易”,姜雪莲另取名“姜念”。“念”字之意,既是她对泰顺帝的思念,亦是希望泰顺帝能思念她与儿子。

十余年间,泰顺帝虽也思念姜雪莲,却始终未曾主动去江宁见姜雪莲,亦未让姜雪莲进京相见。

如今,悔之晚矣!那女子已带着深深的思念,离世两年多了。

泰顺帝心中暗叹:“她临终前,可曾后悔?是否后悔当年与朕相遇?后悔与朕相爱生子?”

此情,如秋风扫落叶,凄凉入骨。

泰顺帝唯有长叹一声,黯然神伤。

本来,泰顺帝已决意,即便今日亲自考查姜念后发现其文武兼备,天纵奇才,亦不急于授官,不令其早早迈入朝堂。

然而此刻,因对姜雪莲的愧疚之情萦绕心头,泰顺帝已改变了决意,意欲依从忠怡亲王昨日提议行事……

泰顺帝拭去眼眶微湿,神色复归严肃,转而对姜念道:“你于顺天府乡试名列第三十三名。”

姜念心中一喜。

泰顺帝却紧接着淡淡道:“然,朕已将你黜了,勿使你登科。”

姜念听罢,神色如常,既不惊讶,亦无懊恼。

此事早在他预料之中,缘由亦已揣测明白。

泰顺帝只简短解释了一句:“你不宜乡试登科!”

姜念恭声应道:“草民明白。其实,圣上赐予草民国子监监生资格,费心费力使草民得以赴考顺天府乡试,草民已深感惭愧。”

泰顺帝轻哼一声:“你晓得便好!”

泰顺帝语气稍缓,道:“不过,你能考中第三十三名,倒也有些能耐。”

姜念答道:“此乃侥幸。”

泰顺帝以为姜念在自谦,其实姜念所言非虚——此次中榜,乃气运所致。

泰顺帝凝视着姜念,缓缓开口道:“朕闻你记性超群,几能过目不忘,此言当真?”

姜念恭敬答道:“草民不敢当此赞誉。然记性略佳,确属实情,此乃父母生养之恩,天生而来,非草民所能自矜。”

泰顺帝:“……”

他眉梢微动。

忠怡亲王则不禁一笑,暗道:“此子机灵!”

泰顺帝心里受用姜念的回答,却故作肃然,沉声道:“油嘴滑舌!朕素来不喜谄媚奉承之徒!”

姜念神色不改,依然恭敬答道:“草民所言属实,并非虚言。记性之佳,实乃父母生养之恩!”

泰顺帝道:“既如此,朕便考查你一番,以验真伪。”

姜念道:“圣上意欲如何考查?草民自当遵从。”

泰顺帝早已成竹在胸,淡然问道:“《周易》一书,你可会背诵?”

姜念毫不犹豫,答道:“会。”

泰顺帝眉峰一挑,目光如电,直视姜念:“莫要轻狂!朕问的是,你可会背诵全篇?”

姜念神色坦然,再次答道:“会。”

他在穿越初期,就已研读背诵《周易》全篇。

他知道泰顺帝喜爱《周易》。

当年泰顺帝之所以取名“袁易”,主要便是取自《周易》之“易”字。另外,泰顺帝的儿子辈,都以“日”部字取名,寓意“光明、昌盛”,暗合《周易》“大明终始”的天道观。易,正是“日”部字。泰顺帝轻哼一声:“口说无凭,朕且考你一考。”

大庆科举,虽重经义,然不苛求士子熟背《周易》,只需熟读即可。《周易》为“五经”之首,长达二万多字,晦涩深奥,想将全篇背熟很难。

泰顺帝起身,行至书橱前,取出一部《周易》。书卷古朴,纸页泛黄,显是常被翻阅。他随手翻开一页,目光扫过,淡淡道:“背诵‘益卦’。”

姜念神色从容,拱手一礼,随即朗声诵道:

“(风雷益)巽上震下。

《益》:利有攸往。利涉大川。

初九,利用为大作,元吉,无咎。

六二,或益之十朋之龟,弗克违。永贞吉。王用享于帝,吉。

六三,益之用凶事,无咎。有孚。中行告公用圭。

六四,中行告公,从,利用为依迁国。

九五,有孚惠心,勿问,元吉。有孚,惠我德。

上九,莫益之,或击之,立心勿恒,凶。”

其声清朗,快速背完,且无滞涩。

泰顺帝听罢,眼中闪过讶异。

忠怡亲王微微颔首,目露赞许之色。

贺赟则感到自豪,似与有荣焉。

泰顺帝不动声色,又随手翻至另一页,淡淡道:“再背‘丰卦’。”

姜念依然从容,朗声诵道:“(雷火丰)震上离下。

《丰》:亨,王假之。勿忧,宜日中。

初九,遇其配主,虽旬无咎,往有尚。

六二,丰其蔀,日中见斗。往得疑疾,有孚发若,吉。

九三,丰其沛,日中见沫,折其右肱,无咎。

九四,丰其蔀,日中见斗,遇其夷主,吉。

六五,来章有庆誉,吉。

上六,丰其屋,蔀其家,窥其户,阒其无人,三岁不觌,凶。”

依然是快速背完,且无滞涩。

泰顺帝心中惊奇,至此,他已认定姜念确能将《周易》全篇背出。

但是,这仅能证明姜念背熟了《周易》,却不足以证明姜念记性超群。

泰顺帝心中已有计较。

他又从案上取了一份谕旨,对姜念道:“此乃朕昨日亲笔手书之谕旨,你当场阅览背诵,朕倒要看看,你需耗费多少时辰方能背诵出来。”

姜念躬身上前,双手接过谕旨,退后两步,展开细览。

只见谕旨上字迹工整,墨色犹新,其文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帝王临御天下,以仁育万民为心。前明建文季年,晋、陕遗民有因不附成祖而没入乐籍者,沉沦贱役三百余载,实非盛世所宜有。今特颁恩诏:凡山西、陕西等处乐户,着该省巡抚严饬有司,尽行查明削籍,一体改入民户。所在州县即造册编入保甲,准其务农力田,各安本业。地方官绅不得仍前视同贱役,恣意凌逼。其有里胥奸徒借端需索者,该管官员严行究治。

夫除前朝之秕政,正今世之良规。尔部即遵谕施行,务使积年锢习尽行革除,以副朕移风易俗、同享太平至意。

钦此。

太上皇旨,皇帝奉行之”

这份谕旨的意思是:山西、陕西因明朝建文末年未依附朱棣而被编入“乐户(官妓)”籍的后代,摘除其“乐户”籍,使其成为民户。

姜念低头凝神,心中默记。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对泰顺帝恭声道:“草民已记下了。”

泰顺帝眉梢微挑,心中暗惊:“竟如此迅捷?”

他不动声色,淡淡道:“既如此,你且背诵。”

姜念拱手一礼,朗声背诵:“奉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帝王临御天下,以仁育万民为心……”

果真背诵了出来,虽说有一句错漏,也有一处停顿,然整体流畅。

泰顺帝听罢,已认定姜念记性超群确非虚言了。

他暗叹:“适才易儿言其记性得益于父母生养,此言不虚。然朕虽为天子,却无此超群之能,若有,必大益于朕之繁冗政务。”

他心中赞赏着姜念,面上仍故作冷峻,沉声道:“记性虽佳,切莫因此骄矜自满,须谨记‘骄者必败’四字!”

姜念恭谨答道:“圣上训教的是,草民谨记于心!”

一旁的忠怡亲王见状,心中暗笑:“四哥素来刻薄,待儿子们也素来严苛。不过,四哥对易哥儿如此训教,实已显露赏识之意了!”

泰顺帝心中不禁感叹:“此子可栽培!”

作者写文喜用伏笔,本章就涉及本书开篇的《周易》伏笔。

今天更新一万多字了,明天开始日更八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