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室内。
一个身材干瘦的侍者趴在地上专心擦地,手臂一直在打颤。
今天和他一样身份的死了一个侍者死了一个,比他身份高二等的舞女也死了一个。
干瘦侍者不知道见到大人们惨状的他会不会死。
他低着头,手哆哆嗦嗦地捡起两颗断牙。断裂的齿根沾着暗红血丝,在掌心滚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一滴汗珠,顺着凹陷的颧骨滑落,在下巴处悬而未坠。
[死定了……]干瘦侍者的面色比被打掉牙的燕太子丹还要差。
大人掉牙,小人掉命。
汗珠坠落,落在地上摔成八瓣,发出没有人听到的声响。
干瘦侍者无所觉,一脸灰败地继续擦地。
一下。
又一下。
擦去的是燕太子丹的血,也是他这个奴隶的命。
他的手臂和手都很稳,他不再患得患失,他认定必失。
他早就有死在白家的心理准备,真来了那就来了吧,他早就认命了。
麻木的眼珠,倒映着血水中浮沉的灯影,仿佛在凝视自己的魂魄。
他敢于去死,却不敢反抗。
这是秦国,也是战国。
十二乘青铜雁鱼灯点燃獏膏,更明亮的火光伴随着袅袅轻烟。
主位上新搬来一把带有双侧扶手的梨木椅,椅子上铺有一张从椅座一直延伸到椅背的完整虎皮。
公子成蟜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有扶手不用。
右手肘压右腿,左手掌按左膝,身子一起一伏地大口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右手边被赵公子谊、公子白马夹坐在中间的燕太子丹。
“君侯息怒,息怒。”公子白马一脸赔笑地捧起酒樽,大袖挡住燕太子丹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燕国苦寒,地偏人蛮,不会怜香惜玉,不通我上国礼仪。燕人说喜欢腿就是喜欢腿,不是”
“白马。”长安君突兀打断白马言语,直呼其名。
两种行为都很不讲礼。
白马脸色有那么一份不自在,很快敛去,换了言语:“君侯请言。”
“本君是燕国相邦。”嬴成蟜指着自己的鼻子,看着白马的眼睛:“你认为本君懂燕国之礼吗?”
[忘了这竖子去过燕国!]双手举樽的白马尾指微颤,一脸恭敬地恭维道:“君侯自然是懂燕礼的。”
“那你刚才和我说什么呢?”嬴成蟜矮身抓起一个酒樽。
少年就像是玩投壶一样。
头微微侧,一眼睁一眼闭,右手抓着酒樽对着白马瞄准。
酒樽前后摇摆,遥遥欲出。
白马的心上下跳动,随着酒樽后摇提起,随着酒樽前摆下落。后颈黏腻的冷汗浸透衣领,凉意顺着脊椎蛇行。
他不知道这酒樽什么时候会砸下来,他知道一定会砸下来。
就像擦地的干瘦侍者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死,知道一定会死。
干瘦侍者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白马……也接受。
[彼母的你要砸就快点砸啊!比比划划干个鸟!]白马面容无法再保持自然,在扭曲中透出丝丝愤怒、恐惧,和耻辱。
“你为什么欺骗我呢?”少年语气轻松,进行最后的瞄准:“你这不是把我当一个蠢货吗?”
酒樽脱手,不是如同投箭一般抛出去,而是如同打棒球一样砸出去!
迅疾如风!
侵略似火!
“当”的一声闷响,白马头颅剧痛,眼冒金星。
比心里建设中十倍不止的痛感,让这位白家大公子发出了一声和先前燕太子丹一样分贝的痛叫:
“啊!”
白马捂着被砸处,正巧是他结痂的旧伤。
伤口崩裂,鲜血点点散在地上。
清理地面的干瘦侍者麻木地看了一眼远处地面的血点,低下头,将麻布在水盆中打湿、透洗、拧干。
血色在清水中晕染,恍若朱砂在生宣上洇开。
[又脏了。]他的活多了一点,他的生命延长了一点,但他并不欢喜。头很痛,心也很痛。
知道嬴成蟜要扔酒樽决定不躲的白马肉体受的伤害不小,心灵受的伤害很大。
那个竖子就好像知道他不敢躲一样!屈辱!
这份屈辱超过了肉体的痛苦,甚至让白马开始后悔为燕太子丹说话,进而后悔刚才和赵谊一起拉开了某竖子。
被打三人组中,受伤最轻的赵谊手腕隐隐作痛,眉眼越发明亮。
赵谊旁边的燕丹两颊肿起,口齿漏风,右眼肿到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线,线中精光渐盛。
客坐主位的嬴成蟜身子向后靠,压倒一椅背虎毛,眯起双眼:“千里马乃千金之宝,杀马取肝是愚蠢行为,更是祸国之举,本君不会吃。
“但是马肝,本君确实喜欢吃。
“你白家的爪子要是再敢伸到本君宫里,本君就尝尝你这匹白马的肝是什么滋味。
“你若不信,大可一试。”
白马低头不作声。
燕太子丹忍着痛楚,暗中观察长安君。
赵谊目光灼灼,直视长安君。
嬴成蟜等了片刻,给白家大公子留了时间,虎皮椅扶手被指尖叩击出规律的“哒哒”声。
白家大公子不中用,公子成蟜遂冷哼一声,不再等待:
“本君知道你家所想,欲借王上秦剑斩我嬴成蟜项上人头。
“本君打你在先,之前的事就不和你家计较了。要是再敢有小动作,还是那句话,你大可一试。”
白马抬头,苦笑,捂脑袋的手指缝中都是血:
“君侯误会了,白家哪敢谋害君侯,实是白马真心投靠君侯”
“你不配。”嬴成蟜一脸不耐,二次打断:“让白凡白甲来!”
白马面色涨红,气血上涌,一直想做一番大事的他想要张口反驳。
却在上首过年才满十三的少年逼视下不敢开腔,喉结滚动三次终是咽下所有话语,呐呐难言。
幼年神童,三王倾心。
五国相邦,少年称子。
今日以前,白马当嬴成蟜不通权术不懂做人。
这些事被其忽略。
今日,白马由内到外被嬴成蟜看了个通透,知道嬴成蟜并非是一个只通学问不通事故的人。
嬴成蟜做过的一件件大事就化为一座座大山,压得白马呼吸困难,压力山大。
“燕丹,你我早在燕国就见过面了。”嬴成蟜的视线移开,白马大松一口气。
躲在二人中间的燕丹自座位站起,用那面目全非的脸直面长安君:
“君侯风采,更胜往昔。”嘴角流血,顺着下巴缓缓淌下。
嬴成蟜冷然,对自己的创作不为所动:“少废话,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
“丹擅作主张,曲解君侯之言,实乃咎由自取。”燕太子丹沉声说道。
他以己度公子成蟜。
一个女人被杀与否,他并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他说喜欢,人却死了。
这是打他的脸,是冒犯他的威严。
“不错,你比那匹马聪明。”嬴成蟜踩一捧一,满脸嘲讽:“能说出怜香惜玉这种屁话,白家真该好好考虑继承之人了。”
燕太子丹不语。
这种话公子成蟜能说,他却不能附和。
但也不能反对,他不想再因为公子白马恶了公子成蟜。
肿胀眼皮遮蔽了三分之二的眼球,燕太子丹用剩下的三分之一眼角余光瞥了眼白马:[此子差长安君远甚。]白马见燕太子丹不语,不为自己说话,心下忌恨,越发觉得刚才不应该拉着某竖子:[就应该让这竖子打死你!]“燕丹。”一言轻微离间的公子成蟜仿若什么都没感觉到,微微扬首,摆足了高姿态:“想回家吧。”
不等燕太子丹回答,其又看向赵前太子谊,还是用陈述口吻说道:
“你也想回家吧。”
少年语气笃定,就像他刚刚笃定白马不敢躲一样。
赵春平侯、燕太子丹,背上了白马身上同款高山。
不见长安,不知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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