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君子,也从不觉得自己是师长兄长诸子诸侯口中的贤德之人、仁慈之辈。

若真是贤德,怎会在七岁时主动下令要廷尉两监行凌迟酷刑?

若真是君子,怎会设计坑害对其青睐有加的廉颇?若真是仁慈,怎会坐看冷视以命相帮的蔺相如去死。

金身是给外面看的,骗不过自己。

他人口中的称赞,嬴成蟜只觉得重情这俩字没说错。

但……重情指的是重视亲情、友情、爱情。

这也值得称赞吗?又不是忠于爱情。

嬴成蟜对自己的定位,一直是有那么一点点狠劲、任性的人。

没有那点狠劲,前世他出不了头,今生不会周游列国、东方称子。

因为任性,所以白马献金的时候他明明知道就算找个争风吃醋的借口遮掩了真实原因,只要打了就会节外生枝也要打。

现在,他又想打白马了。

打死。

因为那个侍者吗?肯定是的,但又不完全是。

晚宴以前,他和这个奴籍侍者都不认识。

且若不是这个侍者受惊打翻盐碟,嬴成蟜离开以后都不会对其有任何印象。

卷帘大将这一生唯一一次得玉皇大帝正眼相看,就是失手打翻琉璃盏。

这个侍者死不死,公子成蟜都没什么感觉。

前世李一今生嬴成蟜都做不到像墨者一样,爱上这世间九成九九九连半点交集都没有过的每一人。

有交集的人……说爱,嬴成蟜觉得夸张。

这份情感,他觉得孟子归纳总结的很对——恻隐之心。

人皆有恻隐之心。

他对打翻盐粒的侍者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出言搭救。

他没用正眼去看,余光都欠奉。

以至于现在只能凭空想象那侍者跑出宴室、逃脱劫难的欢喜。

终是一场空欢喜。

想救的人没救下,反而因为其搭救言语而失了性命。

脑袋被割下当做一道佳肴,堂而皇之地端上了饭案,摆在他面前,讨他欢喜。

某竖子愤怒于死的侍者是他想搭救的侍者,愤怒于这个侍者就死在了他的眼巴前。

但这其实都不是最愤怒的点。

他最愤怒的点在于,这条鲜活的人命因贵族子弟一念而死。

少年没来由想到了以“道义”为行事准则,惩恶扬善的楚墨。

想到了那位劝人去死,劝不动就送人去死的楚墨巨子邓陵学。

那日相谈尾声。

他说:

“小子不是圣人,做不到如巨子一般,无私地爱世间每一人。”

邓陵学说:

“公子不爱世间每一人,公子爱世人。”

[爱世人……我吗?]嬴成蟜想着,笑着冲身前白马重重点头。

少年重复上一句话,并加上感叹词加重感情,特意强调:

“好的很啊。”

打白马一顿很容易,找一个恰当的理由也很简单。

儒学说君子不忍心见到禽兽死,所以远庖厨。

他这个举世闻名的君子,见人死,而生恻隐之心,乃至发怒,暴揍白马。

说得过去,合理。

以往少年一定会这么做。

这次没有。

他这次没有任由性情,因为其本心有更大的图谋。

他要白马死,也要贵族死。

从前求爽,以后夺命。

人人皆可成圣人,白马不是人。

白家大多类白马,贵族大多类白家,都不是人。

非人者,为人活,皆当死。

夹在师长、兄长中间无所事事的少年终于找到了事做。

让孟西白变成孟西,让三大老秦贵族领袖变成两大老秦贵族领袖。

是少年当下最想做的事。

商君没杀完的孟西白,他嬴成蟜接着杀。

白马面上欢喜,心底欢喜。

只是在心底最深处很是痛惜那匹死了不足半个时辰的千里马。

白家大公子身份虽然尊崇,却也只有那一匹二十岁冠礼所得的千里马。

早知道杀一个奴隶就可让长安君心情愉悦,他杀甚千里马啊?千八百个奴隶也不抵一匹千里马!

这厢看上去宾主甚欢。

似乎喝醉的赵谊从宴室左列前喝到左列末,转到右列末,又和右列宾客喝酒。

其和席间大多数人都碰过樽,在主人白马与宾客最贵者长安君相谈甚欢时凑上来。

他喉间溢出浑浊的笑声,一副很是欢喜的模样:

“长安君,谊敬你一樽,来来来!”

他小跑起来,左脚绊右脚,踉跄绊翻一张桌案,木案掀翻时果脯滚落满地,樽中美酒洒了至少一半。

赵谊扑在嬴成蟜身前桌案上,两肘架于案,贪婪地去饮樽中剩下的那半美酒。

半数美酒又从他那好像漏了的嘴巴边流走过半。

他跪在地上,双眼朦胧地抬起脑袋:“君侯,喝啊!”

不等嬴成蟜回话,他好似无意低头,视线正对那一盘独在嬴成蟜身前桌案上有的千金马肝。

眼睛一亮。

“八百金的菜,谊还没食过!”赵谊舌头舔舐嘴边,吸溜了一口口水:“长安君不食,谊来食!谊来食哈哈哈哈!”

带着酒气的唾沫星子飞溅。

笑声未尽,他已是向那一盘千里马肝伸出了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指屈成难看的鸡爪形状。

那副模样,就像是在街道上争抢饭食的卑贱乞儿。

烛火在瓷盘边缘折射出冷光,映出嬴成蟜似笑非笑的面容。

在赵谊鸡爪距离千里马肝仅剩三寸时,嬴成蟜出手了。

广袖翻卷如白鹤惊飞。

抽手如电,探抓如雷。

少年猛的抓住赵谊手腕,青玉扳指与腕骨相撞发出闷响。

指节因用力泛起青白,反作用力硌的少年五指关节生疼。

这一下,少年用了全力。

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上,在身体要在这变故上自然做出剧烈的本能反应时。

一直伪装的心志坚定之人会为了伪装不露破绽,本能地压下身体产生的本能反应。

万事如阴阳,有利亦有弊——这是邹子教给嬴成蟜的道理。

赵谊眉头霎时紧皱一下,一直笼罩在其身上的醉意在一瞬间消失,仿若从未出现!他下意识看向少年双眸,瞳孔里映出跳动的烛焰,烛焰中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神。

醉意重新笼罩赵谊,来的就像去的那般快。

这位赵国前太子嘴角大咧,龇牙咧嘴地痛呼着赵国乡村俚语,用力抖着手腕。

嬴成蟜死死抓住其手腕,不让赵谊离去。

“春平侯。”少年低头小声笑问,唇角弧度完美如丈量:“才开始痛吗?”

温软关切语调,裹着彻骨寒意。

赵谊手腕震颤频率一瞬提升至极点,抖动幅度却降至毫末之间。被冻了一个激灵后。

赵谊栽倒在地,捂着手腕满地打滚,连连呼痛。

[此子虽称子,却绝非白马所言不通政事,只知穷经著书之人!]赵谊左滚右滚,用眼角余光观察着时隐时现的少年。

场间热烈气氛一窒。

侍者埋首低头闭眼,祈祷主人不要迁怒到自己身上。

宾客或坐或站,或举樽或拾箸,视线在翻滚的春平侯、站立的白马背影、笑容一直未散的长安君三人身上变换。

场中气氛陡变,此间主人白马却未控场。

白家大公子如被天雷劈中,内心惊怖,笑容勉强。

嬴成蟜方才和赵谊说话声音虽小,近在咫尺的白马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下慌乱异常。

白马被打醒来后,知道自己是因为说了芈凰而挨了这顿打,当场暴怒。

他痛骂嬴成蟜竖子当死,摔碎了家中十七件器皿,杀了三个家奴,终于是冷静下来一点。

他以被打一事,将嬴成蟜定性为有学识却无头脑的竖子。

老秦贵族认为的头脑不在讲道理,在政治、做人。

白马嘴唇嗫嚅,嘴角牵扯十余次也言不出一个字。

他说不出口,心里却明白。

竖子不会看出赵谊装醉,更不会道出那句一语双关的话。

痛。

既是说手,也是说心。

我抓你手腕,手才开始痛?

你这位赵国春平侯、前太子,离开赵国来我秦国当质子当了这么久才来见我,心才开始痛?

“白兄。”嬴成蟜打破诡异氛围,冲地上犹自不断打滚的赵谊努努嘴,笑的很自然:“快叫人扶春平侯下去找医者啊。”

“对对对,君侯所言甚是。”白马如同被预设指定的机器人,嘴里不断重复:“找医者,对,找医者,医者……”

两个有眼色的侍者不等主人吩咐,主动扶着惨叫的春平侯走出宴室。

白马看着赵谊背影,特希望被扶出去是自己。

他的伪装对比赵谊,小巫见大巫。

能看出赵谊伪装,就能看出他白马伪装。

能看出他白马伪装,就能看出白家的险恶用心。

[早知道这竖子真面目,就不做的这么明显了……]“白兄。“熟悉且可怕的声音裹着冰碴般的笑意在白马耳边响起。

惊得白马后颈寒毛倒竖,抖了短短这一会就不知道第多少个的机灵。

他快速转身,织锦衣摆扫翻盛着腌梅的楚风漆盒,本能胆怯后退两步。

有感失了白家颜面,余光仿若瞥见侍从、宾客低头偷笑,于是强进一步。

停一瞬,再进半步,嘴角牵扯出勉强的弧度:“君侯请讲。”

长安君不知何时来到白马身边,一手端着一樽酒。

其将左手那樽酒递向白马,三足青铜爵纹的饕餮独目正对白马咽喉。

右手微微高举酒樽,樽中酒如镜,倒映出白马略微颤抖的眉眼。

公子成蟜眉毛上挑,烛光在眉骨投下刀锋般的阴影,那双天生的丹凤眼格外摄人心魄:

“喝一樽?”

白马咽口唾沫,喉结滑动,牵动衣襟。

他又感觉到紧了,这破衫勒脖子!

双手接过酒樽,指尖触及冰凉的樽身,仿若被冻到一样微微瑟缩。

嬴成蟜视线流转。

笑笑。

不语。

少年率先一饮而尽,倒扣酒樽,残酒缓滴:“饮胜!”

“饮胜。”白马语音干瘪,每个字都像从砂石中挤出。

他双手并抬,送酒入口。

往常可口的美酒,今日有些苦,还有些铁锈味。

舌尖传来痛意。

仰头喝酒的白马后知后觉,不知道自己何时咬破了舌尖。

血珠渗进牙缝。

混入苦酒,掺入腥甜。

他有样学样,照着公子成蟜的动作倒扣酒樽。

嬴成蟜大叫一声“彩”,转身自斟了满满一樽酒。

高举过头,对着满堂宾客:

“本君敬诸君,饮胜!”

少年再饮一樽酒。

“饮胜!”众人皆喊。

满堂宾客齐起立,举樽共与长安饮。

嬴成蟜揽着白马肩膀,两人各归各席。

宾客四下互相对视片刻,随即觥筹交错,举樽相庆,气氛比之前还要热烈。

酒过一巡。

七名铜管舞女郎披着纱衣入场。

一领舞,七配舞。

领舞者明眸皓齿,天然带着一抹羞涩之意,一低头自有千种风情。

其面貌身段,便是见惯了美人的嬴成蟜也不由眼睛一亮,视线停留。

铜管舞,其实该叫铜管脱衣舞,乃是极尽魅惑之能事的开放性舞蹈。

领舞女郎几乎全露在外面的长腿泛着蜜桃熟透时的淡粉,一眼望去占据身体三分之二,跳这需要在铜管上做各种动作的舞蹈具有先天优势。

其双脚离地,攀上铜管。

腿弯处细汗凝成珍珠串,足弓绷紧时似拉满的柘木弓。

白皙大长腿在烛火下泛着亮光。

在铜管上摩擦出“吱钮“声响,像是夹杂着金箔铃铛破碎的清鸣。

异响一直有,便一直有口干舌燥的宾客饮酒。

此女动作极为开放,表情却是极为羞涩。

她低着头,似是不忍见人,越跳面愈红。

每一件衣衫将落之际,其或咬嘴唇、或落泪珠。

衣衫掉落之时,还会素手轻挽,似是意图捞回。

不舍、不甘之情,溢于表象之外。

羞涩女郎、开放舞蹈,本该天生矛盾的一对硬是组合在了一起,竟是出了奇的融洽。

满堂宾客看的目不转睛,铜管舞发明者嬴成蟜亦如此。

前世,抖音乱花迷人眼,擦边之花扛大旗。

而在年年有新意、年年淘旧类的擦边中,反差始终屹立不倒,从来不缺受众。

一曲终了,衣衫尽失。

领舞之女上捂高山,一脸羞愤地行礼。

却不是面向主位的白马,而是面向右列第一位的嬴成蟜。

“好一双美腿!”燕太子丹鼓声大笑:“美人爱英雄,此女不拜主人拜君侯,可见是爱上了君侯,君侯可喜此女啊?”

有赖于前面侍者例子,嬴成蟜唯恐这群不是人的贵族为了讨好他而杀人,故而一脸淫笑地连连点头:

“腿是好腿,人是美人,本君甚爱之。”

主位上,面上已经看不出异常的白马第七次用力拽拉衣襟,左右摇了两下,脸上露出掺杂有一丝谄媚的笑容:

“既如此,此女便赠予长安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