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殿内。

仅有二人。

一王。

一相。

殿内烛火摇曳,青铜灯盏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映照在秦王政年轻而坚毅的面庞上。

他坐在先王常坐的木椅上,双手搭在两侧扶手。

目光如炬,直射向站在殿中的吕不韦。

吕不韦身着深色朝服,袖口绣着暗纹,步履从容。

他走到秦王政右手下第一把座椅,缓缓坐下,靠在椅背上,微微抬起身子。

近些时日瘦得太快,原本舒适的靠背竟有些硌人。

秦王政轻轻吸了一口气:

“见王不拜,仲父越发僭越了。”

“王上叫本相一声仲父,本相不能不随王意。”吕不韦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自古只听子拜父,未闻父拜子。”

“这么说,寡人还需要给仲父见礼了?”十五岁青年身子微微前倾。

“人之常情。”

“仲父没听过父拜子,可听过王拜臣?”

“本相未听过,但见过,不止一次。”吕不韦视线从秦王政身上挪到秦王政身下的椅子上:“先王便是如此做的。”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秦王政与吕不韦对视良久,目光如刀,仿佛要将对方的心思剖开。

不知多久……

“王上若无要事,本相要去批阅奏章了。”吕不韦突兀开口。

“仲父如此繁忙。”秦王政回应极快,仿佛就在等吕不韦说话一样:“可以将奏章送来王宫,寡人批阅。”

“王上还未及冠,还是个孩童。”吕不韦缓缓起身:“孩童,就是孩童。”

“确实如此。”秦王政亦起身,亲送相邦至宫门前:“只有孩童,才会管大人要吃的。”

吕不韦站在秦王政之前,背对秦王政微微一笑。

这位权相知道。

在经济独立之前,年轻的秦王政是不会做什么了。

这很好。

吕不韦走到来时的马车之前。

扶轼上车时,回望了一眼站在议政殿殿门前目送他的秦王政,神色罕见的流露出一抹复杂。

“先王没有看错你。”权相低喃自语,手臂用力一拽,登上马车。

秦王政看到相邦回首,看到相邦登车,看到那架只比五马王车低一等的驷马高车碾压过殿前的小广场。

“先王没有看错我?”会读唇语的秦王政低头念道,右手握成拳头:“但先王看错了你!”

他今次召见吕不韦,就是想试试看能否和这位既是仲父又是师长的相邦和平解决问题。

他一直在和吕不韦讲君臣,希望吕不韦能够想起君臣礼仪。

可吕不韦,一直在和他讲父子!仗着仲父名义,一直在拿他当一个孩子看待,拒绝还予任何权力!

“王上。”赵高自宫殿阴影中走出,满脸狠厉之色:“相邦还未出宫,尚可……杀之……”

从议政殿到离开中央王宫,快马加鞭也至少一刻。

这一刻内,吕不韦还在宫城之中,还在秦王政一言可定其生死的宫城之中。

秦王政不动声色。

一直观察着秦王政声色的赵高不解其意。

不回答。

可以解读为默认,也可以解读为不许。

这没有统一的答案,全看上位者心性与当时心境。

若是不想进步,当然不需要考虑这些。

但若是想,那这就是一条捷径。

一心想进步的赵高神思电转,从王上继位后久久不能亲政的经历,猜测王上对权力有极大的渴望,当下控制欲极强。

王上若是答应杀吕不韦,那一定是为了夺取权力。

现在王上不做态度。

若是他赵高未经王意直接去杀吕不韦,这就是利用王上权力。

没亲政没太多权力的王上,对此应该极为敏感。

所以。

不回答的意思是不许。

赵高做出判断。

微微颔首,退后一步重回阴影。低下头,用眼角余光观察王上神色。

看到秦王政不置可否,赵高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拳头从实握变虚握,秦王政为赵高一句话而又带起的杀心缓缓下落。

除非吕不韦给他这个王逼到绝路上,否则他不会杀吕不韦。

杀吕不韦很简单,难的是后续。

吕不韦可不是阿房女,突兀死在宫城,谁都知道是他秦王政下的手。

他秦王政因与相邦争不来权力而杀死相邦,那和自斩白起的秦昭襄王有什么区别?世人都以为秦昭襄王乃一代强君,秦王政亦如此。

但秦王政还认为,秦昭襄王能做得更好。

君,不应该因臣有反对声音而杀臣,太小气了。

君,应该能听到所有声音,应该能接受所有声音。

择认为对者而用之,认为不对者而留之——万一事后发现是对者不对,不对者对呢?吕不韦对他秦王政甚为无礼,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二人政见不同。

只要吕不韦还叫他秦王政一声王上,尊他嬴政为王。

那杀吕不韦对于秦王政来说,就是他这个秦君承认无法从吕不韦这个臣子手中以政治手段夺回权力。

如此这般杀掉吕不韦,且不说其遍布朝堂上下的党羽会引发秦国动乱。

只说面对下一个手段高超的王不韦、赵不韦,到时又该如何处置。

只说朝堂上几乎个个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秦臣,会如何看待他这位秦君。

此时杀吕不韦。

动摇己心。

动摇国本。

动摇臣意。

当年那个在弟弟面对公孙龙子无计可施时,建议弟弟杀掉公孙龙子的太子政,成为了秦王政。

秦王政不走到穷途末路,不会选择杀人这个最无能的办法。

“去查吕不韦的钱财来源。”秦王政突兀言道:“除了少府,一定还有其他。”

若五十一万七千金是少府所掌财物变卖而来,咸阳有如此大金钱交易,瞒不住各方势力的眼。

秦王政断定,他这位好仲父一定还有另外一笔较大的钱财来源。

而这另外一笔,占五十一万七千金的大头。

既然仲父拒绝了他的和解意愿,那这场政治斗争就还要进行下去,他不可能甘心做个像父王一样的傀儡。

秦国的意志,必须是他秦王政的意志。

而政治斗争的首要前提,就是先要钱财独立。

“唯!”赵高快速应下,低下头,小心地道:“内臣今日去接相邦时,看见了长安君……”

“成蟜啊……”秦王政浑不在意:“他爱去哪就去哪,做好你自己的事。”

赵高应“唯”,抽身退下。

他抚摸着仍残留着五根手指印记的脸颊,些微疼痛能让他保持大脑清醒。

[可以提长安君,但不利于长安君的话不能提。][不对,长安君在相邦府的出现也明显不利于长安君。][那就是……可以说事实,不可以说对长安君的不利谏言。][似乎还不确切……][从王上对长安君极为宠信的态度来看,应该是……不可以说对长安君不利的意见。][嗯,差不多了。]赵高默默地想着,总结经验,推测王上心性。

母亲给他提供了为秦王近侍的机会。

能否留下,走到哪里,接下来就全看他自己了。

在母亲情分用完那一刻之前,他要摸清王上心思。

让王上发现所有人中,赵高最好用。

夜。

月色如霜,洒在咸阳宫的屋檐上,檐角的风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清脆的声响。

宫墙内,灯火稀疏,唯有几处宫室透出微弱的光亮。

赵高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青石板路,缓缓走向自己的居所。

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修长,显得格外孤寂。

赵高行至宿前,推门而入的瞬间,悚然一惊。

房内竟有一人!那人背对着门,负手而立,身影隐没在昏暗的阴影中,显得神秘而莫测。

赵高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右手已悄然摸向腰间的短刃。

正欲大声呼救,紧闭房门,召唤巡行郎官捉拿贼人。

“好久不见。”房中人轻笑开口,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丝熟悉的慵懒。

这声音如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赵高的心神。

他身子一松,紧绷的肌肉缓缓放松。

闪入门中,反手将房门紧闭。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疑,随后对着房中人深施一礼:“小人见过中车府令大人。”

“莫要这么说了。”中车府令芈阳托起赵高,一脸唏嘘地说道:“我是中车府令,你是车府令,官秩平等,称甚大人小人。”

芈阳打量着眼前这个自己悉心教导出的孩子,眼底闪动着不明色彩:“本想着让你接我的官为中车府令,没想到你去了个‘中’,直接做了车府令。”

赵高更为恭谨:

“在外,高是车府令。

“中车府令大人当面,小人一直是那个甘于服弟子之劳的赵高。”

芈阳心下受用,满是感动地拍拍赵高肩膀,连说三个“好”字。

他拉着赵高并肩坐在塌上,倒像是他才是此间主人。

二人叙了一会过往,芈阳便“无意间”将话题拉到了秦王政的身上:“我听说王上走出了观政勤学殿,进了议政殿。

“王上不会再自禁了吧?”

赵高面上若无其事,有选择地答着芈阳的话,心中暗暗振奋。

[连芈阳都要求到我的头上,这都是为王上心腹之功啊!]翌日。

甘泉宫。

华阳太后闭着眼睛,静静聆听了芈阳的回报后,许久不言。

她老了,脑筋动得慢。

从前一个眨眼就能想清想透的事,现在要几十个眨眼,有时甚至会上百。

“芈凰。”华阳太后闭着眼睛,习惯性地唤着。

没有人应。

“太后。”芈阳半是无奈,半是欢喜地道:“那女郎,又去寻长安君了。”

“又去寻长安君了。”华阳太后重复一句,脑子里才转过来。

这位历经四位秦君的太王太后半是落寞、半是欢喜地道:“好啊,好啊。

“寻蟜儿是好事,是好事啊……”

睁开眼,华阳太后浑浊眼神落在芈阳身上,慢吞吞地道:

“你,去把熊文、熊启叫来。”

“唯。”芈阳应声想走。

“还有孤的兄长。”华阳太后补充,像是才想起来:“一并叫来。”

“唯。”芈阳应下,原地等了一会。

见华阳太后再无言语之意,微微行礼,离去唤人。

三日后。

相邦府。

相邦吕不韦看着身前竹简,向来雷厉风行批复竹简的他,脸上罕见地露出犹豫之色。

这是一份廷尉华阳不飞上的奏章,去除掉那些没有用的屁话,整篇竹简在说的事其实就只有一个。

举荐谋官。

华阳不飞举荐了一对兄弟,谋求的官职有两个。

一人唤作熊文。

谋求官职是负责协助相邦处理府内事务,管理府内人员的相邦府丞。

一人唤作熊启。

谋求官职是负责军事事务,协助相邦处理与军队相关的事务的相邦府司马。

这两个官职,是相邦府内仅次于丞相的高官,各个年俸一千石。

相邦府丞掌相邦府文事,相邦府司马掌相邦府武事。

吕不韦若是应下这两个官职,就相当于在完全由自己掌控的相邦府,自己安插下两根楚系钉子。

那,就不应?吕不韦犹疑。

这个奏章虽然是廷尉华阳不飞所写,但一定是华阳太后的意志。

华阳太后之所以让其兄代笔,在吕不韦看来就是提醒自己架空了廷尉府。

这两个官职,可以说是华阳太后的反击,也可以说是华阳太后的交易。

应,此事揭过。

不应,楚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眼下是办学兴起之时,正是关键时刻……吕不韦下定决心,在奏章上批复了一个“可”字,然后盖上了秦王印。

廷尉府官员众多,如:相邦司直,监督官员,确保政令执行。

相邦掾(yuan四声),协助处理具体事务的属官。

相邦属,负责文书起草和档案管理。

相邦史,记录丞相府事务的史官。

相邦令史,负责起草和传达丞相的命令,处理日常文书工作。

相邦府掾史,负责具体事务的执行,如财政、军事、司法等。

相邦府主簿,负责记录和管理丞相府的文书档案。

相邦府从事,负责执行丞相府的具体任务,如调查、巡视等。

相邦府尉,负责丞相府的治安和保卫工作。

相邦府户曹,负责户籍和财政事务。

相邦府仓曹,负责仓库管理和物资调配。

相邦府金曹,负责货币和财政收支。

……

这么多属官,又是他吕不韦亲自坐镇,给华阳太后两个又如何呢?

他能架空一座廷尉府,能震慑一个秦王政,摆楞不了一对陪秦王政练武的小孩子?给官,给俸,不给权。

也就是了。

以两个一千石的高官,换来楚系蛰伏安稳,值得。

相邦吕不韦着相邦长史甘罗去录用熊文、熊启,走出主堂,在相邦府各房各室都转了一圈。

他的神情平静。

他的心情沉重。

[与楚系相比,这些占据了相邦府大半要职的贵族子弟,才是要命的点。]吕不韦清楚。

只要他的道不变,这些贵族子弟代表、站在他身后支持他的秦国贵族们。

终有一天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向他拔出秦剑。

[吾力不足……]吕不韦无声呐喊。

[还不足……还不足啊!!!]他心中的自己面目全非,早就没了人样。

转了一圈的他回到主堂,重新伏在案上,双眼中各有一点星火闪耀。

一字千金,一个本来是攫取权势的计谋。

王权派所用的“妙计”,给他带来了办学的好机会。

其实他自己也能找个乞儿,自己破自己的计,自己给自己创立办学机会。

但那样的话,王权派就会有所警惕。

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不耽误搞破坏——敌人想要的,我们偏不给。

哪像现在,诸多私学都快能合并成一座学府了,依旧没有人来管。

王权派囿于钱财。

而那些贵族,则在争抢百姓手中的千金。

商人吕不韦,以金困秦国。

“一群蠢货……”他低喃:“这千金,你们还真敢拿啊!”

除了公子,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的是权势。

不。

权势只是手段。

是术。

他的道。

是平等。

“我吕不韦生平仅有一愿。”貌似老者,正值壮年的吕不韦沉声道:“愿天下再无贵贱之分。”

与此同时。

咸阳步行街。

这条街道是咸阳最繁华的街道,由五岁的公子成蟜命名。

至于之前叫什么名,早就无人在乎了。

人来人往中,叫卖起伏里。

美如精灵,如一只小凰鸟一样在嬴成蟜身边上蹿下跳的芈凰盛气凌人地道:

“你带齐公主去了何地?我也要去。”

“关你鸟事?”嬴成蟜翻着白眼:“不知廉耻。”

“鸟?”芈凰一脸狐疑地站在嬴成蟜面前,面色不善:“你不是把童子身交了吧?”

“……你怎么就不能和齐公主一样守礼呢?”

“我是楚人,是蛮夷,守礼的蛮夷还是蛮夷吗?再者说……”芈凰大眼睛滴流滴流乱转,上下打量着夫君:“我可是听说,夫君对那位齐公主可不怎么守礼,怎么对我就这么讲礼了呢?你到底还是不是童子?”

“是是是!童子火最旺!我警告你别玩火啊!”

“咦,夫君怎么知道我们楚人就喜欢玩火?我们楚人乃凰鸟后裔,祝融后代,先天爱玩火。”

“……你赢了。”嬴成蟜觑准店铺名,一下子就闪了进去。

须臾。

“就你这轻身功夫,还想甩掉我?”芈凰轻哼一声,迎着太阳,眯着眼睛看商铺牌子。

【赵氏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