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温暖,海风习习,火堆的余烬尚且温热,想来阮氏兄妹夜间曾为戚英添过柴火。
彼时民间穷苦,疍家人更是如此,每日两餐,朝食也要等到近午才吃。
阮氏兄妹的窝棚稍微远一些,他们又不忍打扰戚英,不知何时已经出去找食了。
戚英醒来,伸了伸腰,放眼一看,已经退潮,疍家人分布在滩涂上,双手卖力刨着烂泥,从里头挑拣一些可供食用的贝类或者小螃蟹。
稍微深一些,潮水没过膝盖,有人正在撒网,也有人用鱼叉或者网兜在追逐着鱼群。
孩童们则在沙滩上挖掘一些海番薯之类植物根茎,也有孩子在附近的马尾松林子里拾取松果。
青年男女唱起了咸水歌,你来我往,一唱一和,老人颇感欣慰,小孩则一知半解地羞涩着。
或许歌词意思稍显粗俗,甚至在文人看来已经是下流,但从他们的口中唱出来,再看着他们欢乐的表情,却又这般的自然。
整个村子倾巢而出,每个人都有事做,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付出自己的力量,哪怕再微薄。
戚英莫名地感动起来。
这就是老百姓的生活,有苦有乐,但却最值得守护,戚英他们在战场上殊死厮杀,不就是为了守护这些人么?
这样的闲暇让戚英感到恍如隔世,甚至在想,若是有一天,他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
不过这份宁静很快就被脚步声给打破了。
戚英放眼一看,陆上的乡道远处,已经出现飞虎旗,陈朝光终于是回来了! 想了想,戚英还是穿上了衣服,戴上了鬼面。
陈朝光虽然打着赤脚,但健步如飞,奔走一夜对他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他的身后跟着一大群人,虽然同样走的不慢,但显得有些零零散散,拖拖拉拉,拖起了长蛇。
到了村落附近,这些人似乎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压迫感,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们这盘散沙瞬间给聚拢了起来!
他们渐渐组成了行军的队形,即便刻意放轻了脚步,仍旧惊到了岸边修补渔网的疍家老妇人们。
她们的眼神并不是很好,直到走得近了,看清楚了陈朝光的面容,她们才放心下来,继续埋头修补她们的破渔网。
队伍进得村落,汇聚到了窝棚前方的空地,就停在了戚英的跟前。
照着杨宗济所言,他散布到各地的探子应该不少,不过此时扫了一眼,粗略估计也就百来号人。
百来号人就像阻挡上千倭寇,而且还是装备了萨摩筒的倭寇,实在跟找死没什么区别。
尤其当戚英仔细辨认这些人,心里差点没哭出来。
“前哨伍长牛大春,右哨队长归阿树,后队藤牌手罗初一,铛钯手黑白谢家兄弟,火兵于打雷……”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戚英也是叫苦不迭,因为这些可都是军中刺头,老油子中的老油子,便是父帅来了也拿他们没辙。
而且他们的年纪也都与陈朝光差不多,最小的也该四十来岁了。
在军中这么多年,最高的也只混到了队长,有个倒是当过哨长,因为私自杀俘而被降职,差点给父帅的军法给斩了脑袋。
杨宗济是老军师,大半辈子都小心翼翼,也只有这些不服管教的人,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听从杨宗济的命令,离开军营来当探子了。
虽说不服管教,又一个个都有一身毛病,但到底是戚家军,里头因为私自杀俘而被责罚的起码得超过半数。
再者,杨宗济也考虑得很周全,里头有挨牌手、藤牌手、狼筅兵、长枪兵,甚至黑白谢家兄弟这样的铛钯手,都配有火箭,而火兵则是负责夹枪棍的。
从配置来看,一旦发生紧急情况,这些人集结起来,便能组成完美的鸳鸯阵,诸位又全都是百战老卒,杀人如麻,战斗力不敢说以一当百,但也超乎想象了。
戚英不得不佩服杨宗济的考量,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时刻,即便是最无力的时刻,他都总能够调整资源,做出最优的统筹。
“少帅!”
这些刺头虽然一个个不服管,但戚英时常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因为他们的经验,就是年轻士兵们在战场上能活下来的最大保障。
别看他们平日里嬉笑怒骂,对新兵更是呼来喝去,但战场上最是护短,而且平时传授的经验也潜移默化。
所以每当他们闯祸,总有满营的年轻士兵替他们求情,甚至替他们背锅。
戚英也是从军营最底层开始做起,这些人严格来说都是他的师父,戚英在战场上的奸猾狡诈,都是从他们身上学来的,而且是被他们骗过之后才学乖的!
戚英之所以维护这些老兵,也不仅仅因为这些,最大的一个原因是,他们都已经没有亲人,一辈子活在军营,被踢出军营,他们根本无法正常地生活。
所以当他们给戚英行礼之时,戚英只是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又不是外人,假惺惺给谁看……”
此言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罗初一哈哈笑了起来,卷起衣服便往前走。
“每人五个钱,没钱就扒衣服,哈哈哈哈!”
戚英捂住额头,对陈朝光问了一句:“这次赌的又是什么?”
陈朝光一脸尴尬:“他们赌少帅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死了……”
“一群忘恩负义的老东西,谁买我死的,多给五个钱!没钱把裤子也扒了!”
戚英也是气得大骂了一句,众人反倒是笑了起来。
陈朝光也站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少帅的生死也敢赌,一群掉毛老狗子!”
话音刚落,罗初一已经走到前面来,抓起一把铜钱就塞给了陈朝光:“这是你的份子钱。”
陈朝光一脸的冷汗,尴尬地笑道:“少帅……你听我说……”
戚英一把将铜钱抢了过来,把罗初一的衣服都给拔了,将铜钱包了起来。
“要不是我活着,你也赢不了这么多钱,这钱该是我的。”
其他人见得戚英耍赖的功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都窃笑不已。
戚英将钱包丢给了牛大春:“牛大春,你是老实人,把钱都分了,一群老光棍,吊着打也落不下几个铜钱,留着去吃去喝去嫖不好,再不济留着当棺材本,跟罗初一赌,脑袋里都填了草!”
牛大春嘿嘿一下,一脸的人畜无害,每人分了四个钱,剩下的趁着抠屁股抓大腿的时候,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吵闹,吐口水,跳脚骂娘,推推搡搡,甚至撸起袖子就要干仗。
戚英也是头疼得紧,开口说:“行了行了,我要说正事。”
众人渐渐也就平息了下来。
戚英看了看远处的疍家人,而后朝众人说:“老哥哥们,这许是咱们最后一战了……”
众人顿时沉默,变得严肃起来。
“若是赢了,倭寇贼子任杀任剐,概不追究,若是输了,我让人给你们收尸。”
众人一脸的悲壮,戚英鼻子发酸,叹息说:“不论输赢,这一战过后,就再没有少帅,没有戚英,只有李拔佛……”
“若我还活着,就给你们养老,若我死了……请诸位把我埋在兄弟们的坟边……最好立个小小的碑,便是死了,我也想姓戚啊……”
气氛冷肃阴沉,满是悲凉。
此时罗初一却一脸的凛然,昂首站了出来:“少帅,恕难从命!”
戚英到底有些失望,本以为他们都是百战老卒,又无家可归,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不想打就滚回去吧,这有什么难的,罗初一,你告诉我,又甚难处!”
罗初一挖了挖耳朵,嘿嘿一笑:“我是说给少帅立碑这个事……有点为难人了……”
“立个碑有啥难……”戚英也是无语。
罗初一大声回答:“因为咱们他娘的没一个识字的!”
众人哄然大笑,连戚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脚踢了过去。
看着这些又笑闹作一处的老卒,笑着笑着,戚英的眼眶就红了起来。
“戚家军的戚,可是你们唯一认得的字啊……”
因为那是绣在营旗上的字,区分了敌和我,区分了生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