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知景伸出双手,却感觉眼前一瞬湮于黑暗。无光,无色,无声,脚下稳当,却没有踩踏实物的感觉。他试着走动,好像东西南北都可以走出无限远。他想要开口发声,却像是哑巴了,只能张嘴而没有回音。

吴知景蹲下来抱着双腿,幸好,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他应该是被王军带走了,眼下境况恐怕是什么鬼术使然。

如今纵使一身体术武力也使不出来,只能等待被动破局的时机。

然而时间却过于漫长。

吴知景以心跳计时,算来已经有一个昼夜。刚开始吴知景蹲得腿发麻打颤,抱腿的双臂已经完全泄了力,额头抵得膝盖发疼。睁眼和闭眼没什么两样,他甚至快要忘了视物的感觉。他站起来,险些没站稳。一旦站着,就会立刻被死寂空旷黯灭重重包围,于是他很快又蹲下。后来他四处奔跑,挥打,毫无回应,也只能放弃。

后来,他又轻轻伏着。应该过去了五个昼夜左右。再后来,平躺着歇息。算来有十六个昼夜。最后,吴知景蜷缩成一团,睡倒了。自此,吴知景放弃了计时。

最开始,他还可以感受时间的流逝。他用心跳默算,一天,两天,五天,十天,四十天……可是这里没有时间——他明明不食不饮许久,却从来不能感到饥饿或口渴,他用佩刀在手臂上刻痕,却发现刀刃完全不能划破皮肤。他像是处于凝滞的时空线上,被全世界遗忘。

不知道第多少次醒来时,吴知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处境。可能过去了一年,也可能是八个月。幸运的话,偶然一梦可以使他瞥一眼以前的世界,然而他入睡越来越难,梦中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渺茫,似乎梦境也要被这巨大的暗寂侵蚀。

他意识清醒的时候,无由来的巨大的恐惧和孤独会刺入脊髓。他大喊,无声,四处逃避奔突,无界。他随意奔跑,跑得意识昏迷直至跌倒。冷汗流干了,眼泪代替汗水流出,最后也流干了。一阵一阵的寒颤和四肢发热有时交替出现,有时一起出现。胃中翻江倒海,吐了很多酸水,他极力呕吐,几乎将肠子呕出来,又昏迷过去。

即便如此,他也康健得如同第一天进入这里时一样。

幸好,大多数时候,吴知景的意志都是半清明半混沌。他还能够以思想麻痹身体的痛苦。

然而最大的痛苦,是时间空逝,而他如死人。即使不刻意计算,凭感觉也有好几年了。或许是五年,或许是八年。他有许多未竟之事尚需行动,却困顿在此无天无地无光之所多年。

此刻,吴知景躺在地上。姑且称为地吧,反正是脚下能踩稳的类似地面之物。

他回想过往,又回想梦境。对于大多数场景,他分不清哪些事真的发生和存在过,哪些只出现在他的梦里和想象里。

他曾经无端地看见一场烟花,映放在脑海中。然后是三个漂亮的纸灯,然后是一片夕阳下的竹影。

想起来了,那是朱家公子,朱玄,从进入这里之前算起,刚认识一天半。

某天早上他刚醒,听见细微的敲门声。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问道去弘州还是去金齊。他默不作声,心脏砰砰直跳。当然是去金齊,去见一见那个王上。于是他沉默,也是忘了出声,便听见少年故作诙谐地叹口气,离开了屋子。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朱玄在做什么?弘州之行早已结束,应该在官序读书。不,恐怕已经通过官考,入仕经济了。他身世显赫,甚至足够在中朝翻云覆雨。他有大好前途。

虽然刚认识一天半,但吴知景对朱玄印象深刻。

初遇时,朱玄衣饰华贵,相貌也堂堂,但他最令人注目的是眼神。他的眼神中,惯性的克己守礼的表象下藏着蓬勃的野心,或者说雄心。眉角眼梢流转近乎张扬的礼度森然,却有那样一双充溢生命力的眼睛。

最重要的是,他发髻上的簪,只有王族才能佩饰。

吴知景想知道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会做什么,于是他自然跟着朱玄走了。他自恃天下少有人能伤及自己,冒险一番也无妨。

朱玄当时站在长街对面,仿佛早已预料到吴知景会出现;朱玄知道他没有字,却不知道他的姓名;朱玄带他夜游弘州,还提到江流华,却没有深入问下去……朱玄一定知道许多内情,却没机会细寻了。

如此说来,他们结成盟友关系,弑王大业还没开张,吴知景就先困在这鬼地方。现在仔细想想,朱玄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当吴知景说出弑王的时候,朱玄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这样一个权势累世根深蒂固的大族,会培养出一个离经叛道歃血弑君的族子吗?

现在也无法可知了。如此多光阴流逝,朱玄怕早已长大成人,或许明白世事维艰举棋不易,早将少年热血付与笑谈。

渐渐地,吴知景又睡过去了。幸运的是,上天馈赠,他进入了一场清晰悠长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