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王座与王

剑光流溢。

桃花剑身中央的血线，膨胀跳动得厉害。每一次膨胀跳动，这把拥有着大千世界最高力量的剑，都会震出厚重沉闷的涟漪。涟漪所及之处的时空，轻易地便被突破引力极限，出现巨大的弯曲。

整个中央混沌区域，弯曲得像是一条盘曲身体，表面流光的衔尾之蛇。激射的光束，围绕着中央混沌区域流转。这些自混沌中诞生的高能光束，可以轻易击穿一个小千世界的时空壁垒，如今，却连逃出中央混沌区域都做不到。

此方天地里，唯有不老山如如不动。

山上的范无病和庆珂，亦不受时空弯曲的影响。因为他们便是弯曲的中心。

这没有任何技巧、招式，唯有庞大力量的一剑，被庆珂挡了下来。他手掌一枚碧玉方印，上无印痕，如同未被塑造过的素胚。碧玉方印高速旋转着，在身前三尺结成一道屏障。

桃花的剑刃在破入屏障一寸后，便再难进丝毫。

范无病的目光，错开桃花的剑身，直直地落入庆珂眼中。这份凌厉，呼啸着他无可匹敌的气势。

但，庆珂不为所动，他平静地说，

“你拥有的一切力量，都来自万物，要如何才能突破万物总和的壁垒呢？”

是的，不管是七曜真君的本事，还是无妄真君的本事，都源自大千世界，源自万物。他的力量所能达到的极限，也不过是万物力量的总和。

又如何能突破代表着万物总和的庆珂呢？

范无病凝视着庆珂，

“除非，我拥有超出万物总和的力量。”

庆珂身在碧玉方印的屏障之中，不惹尘埃，不着纷杂。他代表着万物总和，是最接近命运大道的存在。他存在的规格与调性，远高于世间万物。他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似乎与一切都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如同有着“苍天怜爱世人”一般的超凡品格，目光温和地看着范无病，问道，

“那么，你有吗？”

他俨然没有把范无病当成敌人，而是当成了孩子。

范无病的抗争似乎也只不过是孩子成长过程中的叛逆而已。他像父母一样，耐心地教导着，为范无病指明正确的道路，以加冕为王。

范无病感受到庆珂传递给自己的意志，笑着摇了摇头，

“所以我说啊，既定的命运，就像专制的父母，以为自己给孩子安排好道路，是为了孩子着想，是为了让孩子拥有更加美好的未来。可他们不会去想，孩子如果无法走上属于自己的路，那永远只是孩子，更别谈所谓的未来。”

范无病握着剑柄的手，更加用力。他的目光褪去了先前的凌厉，却变得更加坚韧了，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无可预测的命运，才是我们自己要走的路。”

庆珂问，

“即便会踏上毁灭的道路，也要选择无可预测的命运吗？”

范无病摇头，“毁灭到来之前，不是毁灭，幸福到来之前，亦不是幸福。没有结局的结局，才是无可预测。”

庆珂向前一步，碧玉方印的屏障，变得更加坚固。桃花用尽全力才破入的一寸，也被挤了出去。

他立得十分端正，语气也不着丝毫杂念，

“一个没有秩序的世界，结局只有毁灭。这是混沌初开便诞生的真理。命运所见如此，真龙所见亦是如此。”

“所以，真龙为何要阻止命运大道呢？”

庆珂说，“真龙只是一个观察者，它既无法代表万物，也无法代表命运。当最终永恒降临时，它便无从观察，便失去了自己的存在的意义。一旦失去存在的意义，它也将就此湮灭。所以，它要阻止命运大道。”

范无病又问，

“可你知道，永恒降临后，命运大道也就不再存在了。”

庆珂正声道，“命运大道的存在意义是引领万物，支撑万物。如果万物得以步入永恒，那命运大道存在与否，便不重要了。正因为无私，所以才无惧。”

命运大道的确是无私的。它并不像大荒世界上一任天道“上天”那般，拥有立场，拥有目的分明的使命。它为万物的诞生而存在，也将为万物的永恒而消亡。

无私便无惧。

范无病很认可这个说法，但他摇头说，

“可是，如果方法是错误的，那大义凛然，无私无我便是火上浇油。”

“那你认为什么的方法才是正确的？要怎样才能避免大千世界走向彻底的混乱？”庆珂说，“你的认知能力，已堪比真龙，堪比命运大道了，一定知道，彻底的混乱就意味着寂灭。你所说的无可预测的命运，没有结局的结局，要怎样才能实现呢？”

范无病说，“把过去留给过去，把现在放在现在，把未来交给未来。”

庆珂眼中第一次出现困惑的情绪。他稍稍蹙起眉，

“我不懂。”

他的困惑，亦是命运大道的困惑。

范无病说，

“命运大道最大的错误便是，试图将一切都掌控住。可混沌初开的真理不已经说明了吗，万物总和是恒定不变的，这代表着命运大道的能力亦是有极限的。而混乱，是无限的，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混乱诞生。有限的命运大道，如何能掌控得住无限的混乱呢？”

庆珂说，

“正因为混乱是无限的，所以才更加需要永恒！”

范无病摇头，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命运大道的掌控能力，也像混乱那样无限呢？”

庆珂愕然，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喃喃道，

“这就是你所说的，无可预测的命运？”

范无病点头。

桃花再次占据上风。庆珂掌握的碧玉方印转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不平稳。

庆珂稍稍颔首，

“可我依旧无从理解，命运要怎样才是无可预测的？”

范无病说，

“放开已经发生的事，不执着于尚未发生的事，只存在于当下，存在于此时此刻。”

庆珂喃喃道，

“把过去留给过去，把现在放在现在，把未来交给未来……是这个意思吗？”

桃花的剑刃，破入碧玉方印屏障之内，流光四溢，万物动摇。

范无病语气如浩瀚的永恒海压倒而来，

“命运大道想把一切都掌控住，过去、现在、未来。但只要万物还在运转，过去的总和就一定越来越庞大，未来的混乱就一定越来越多。命运大道的力量，无法突破万物总和的力量，这样下去，总会迎来到达极限的那一天。所谓的最终永恒，不过是这条错误道路的错误答案而已。”

庆珂看着范无病，不断摇头，“不……不……你的认知，最多也不过与命运大道和真龙相当。你所能看到的，无法超越命运大道所看到的。一旦过去不受控制，那将会有各种各样触及命运大道的人，回到过去改变现在。一旦未来不被定义，那混乱的根源，将无从寻觅。”

他越说越肯定，碧玉方印的力量，也因为这份肯定重新变得坚固起来，

“你的办法只会制造更多的混乱，只会加速大千世界的寂灭！”

范无病反驳，

“所有的问题，都可以用一个办法来解决！”

“什么办法？”

“活在当下！”范无病说，“让命运，只存在于当下。那样的话，不管过去被怎样改变，我们所拥有的此时此刻，都不会被影响。不去定义未来，的确无从寻觅混乱的根源，但一旦混乱发生，也只会存在于当下。混乱的总和，就永远也不可能超过万物的总和。”

庆珂直勾勾地看着范无病。

他无限接近于命运大道，自然能很轻松地理解范无病所说的话，可，

“你凭什么说让命运只存在于当下，现在就不会被过去和未来所影响？”

范无病说，

“你的认知局限于命运大道，自然无从理解。”

命运大道无法理解“让命运只存在于当下”是怎样的状态。这跟医者不自医是一个道理。命运大道认为自己在拯救万物，可万物亦造就了它，万物所面对的困境，亦是它也在面对的。它无法孤立存在，自然也就无法理解这番话。

人，没法只靠自己看到头顶。

但他人可以看到。

庆珂不相信范无病的话，

“你的认知也局限于命运大道！你又谈何理解呢？”

他的质疑，本质上是命运大道对自己的肯定。

范无病微微一笑，

“你不是亲口说过吗，我身上，有你无法感受和理解的意志。”

那正是范无病在地球上孕育出的意志。

庆珂忽然呆住。

范无病说，

“所以啊，我的认知，其实是高于你和命运大道的。”

庆珂如同被戳伤了一般，连连退后，他的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色彩。他看着范无病，这个他无时不刻都在注视的“王”，如今变得十分陌生。

他以为，范无病的反抗，只不过是“王”成长路上的叛逆。

他无比耐心地引导着这个叛逆的“王”。可如今，在“王”将要加冕的时候，忽然得知，那不是成长的叛逆，而是背叛？

这是无法接受的！

庆珂的眼中充斥着怒火。他的反应，亦是命运大道的反应。

以前，无论范无病犯了多少“错”，命运大道都只是惩罚他，然后包容他。

命运大道可以包容犯错，但绝对无法包容背叛。

庆珂无比愤怒地说，

“背叛是无法被原谅的！”

范无病说，

“如果直到这一刻，命运大道都还觉得我是一个背叛者的话，那大概注定无法迎来最终永恒了。”

说着，他笑了笑，“‘注定’是一个很有宿命感的词。似乎，我终于要打开宿命的囚笼了。”

庆珂手掌的碧玉方印，大放光芒，他的身体被光所吞没。他的声音，在光中回响，

“你的一切都是命运大道所赋予的，正如你无法突破代表着万物总和的我的防线那样，你也永远无法逃离宿命的囚笼！”

范无病的背叛，终于不再被命运大道所宽恕。

命运大道要将他彻底毁灭。

这一瞬间，整个大千世界所存在的一切，都被命运大道凝结成了一束光。

光，要将范无病彻底吞没。

范无病身如磐石，屹立不动。他手持桃花，大声道，

“你是不是从没想过，我所拥有的力量，并不只是来自万物总和！”

庆珂在光中漠视着他，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份无法理解的意志，只是意志而已，并没有任何力量。如果你觉得，那就是你的依仗的话，我为你感到悲哀。”

范无病笑道，

“命运大道犯下最大的错误是试图掌控一切，其次，便是抽离了姜染的命运。”

姜染的命运？

这突然的言语，让庆珂顿了顿。

他当然知道姜染是谁。姜染是那座埋葬了真龙的世界里的宿命虫。命运大道之所以抽离姜染的命运，是为了成全范无病，是为了让范无病步入大千，踏上万古路。

这一切，都是命运大道安排好的加冕仪式。

范无病迈步向前，身上腾起火焰，

“姜染，我的挚爱，为了我，甘愿被命运大道抽离自己的命运。这在命运大道看来，大概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吧。毕竟，只要我能加冕为王，那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正是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帮助她摆脱了宿命虫的身份，摆脱了命运的掌控。”

庆珂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露出惊骇的神色。他操控万物凝聚之光，要将范无病彻底吞没。

然而，不论他怎么做，都无法再盖住范无病身上的熊熊烈火了。

范无病来到庆珂面前，直视着他，

“不被命运掌控的她，已不是万物的一部分了。你说，加上她的力量，我是不是就能越过万物的总和了呢？”

庆珂浑身冰冷，几乎无法呼吸，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范无病，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不在万物之中，不受命运掌控的姜染的声音。

范无病燃烧着的身躯，变得十分伟岸，他与远在永恒海之外的姜染心意相通，接受着来自她的力量。手中的桃花，因为无法承受超过万物总和的力量，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发出痛苦的哀鸣声，但它用尽全力坚持着，起码，要等到范无病挥出那一剑，再破灭也不迟。

范无病蔑视着庆珂，

“命运大道为我捏造了完美的宿命回旋，是否想过，自己将会被这完美的宿命回旋所摧毁呢？”

他高高地举起剑，斩下！

这一剑，斩灭了庆珂，也斩断了范无病与命运大道之间，所有的联系。

桃花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然后湮灭于无形。不过，它并未因此而恐惧，反而如同得到了最大的满足。因为，它终于做到了彻底成为范无病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分割。

迷雾散去，笼罩永恒海的阴霾，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不老山再次浮现，前路无可阻挡。

范无病大步向前，登上山巅。

如同庆珂所说，这是一场加冕仪式。

范无病在山巅，看到了一方王座，雕刻着大荒苍龙神圣的身躯。

但，此时此刻，那王座上已经坐着一位王了。

范无病看着王座上的王，脸上满是愕然，失神地喊道，

“师……师姐？”

重铸登仙路的前夕，姒九幽离开了范无病。

从那以后，范无病便再未见到过她了。

而如今，她正坐在王座上，平静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