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成了每天晚饭前跑步的习惯。从宿舍出发穿过学校后门,进入一条羊肠小道,绕着公园的围墙一直往山上跑,途中会经过农田和农舍,有时候会停下来逗逗路边的鸡鸭,看他们惊恐地唧唧哑哑地往田坎里飞去就觉得莫名好笑,就像看到每次落荒而逃的自已的一样。跑得久了自然认识了一些新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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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大学的阿连便是陪我跑步时间最长的一人。他来自广东,普通话说得不好,说起话来像不会换气,跟他聊天时,我常常会很担心他气接不上来窒息,不过他性格超级nice,不管我怎么揶揄他,逗他,他都不会生气,天天笑嘻嘻“雷好雷好”地跟我打招呼。我问他是不是从没生过气,他说:“母鸡啦。”

阿连天生一副笑颜,两条弯弯的眉毛藏着笑,眼窝里也沁满了笑,嘴角天生上扬带着笑,我笑他是雨果笔下的“笑面人”,天天带着副笑面具。他不气不恼,依旧嘻嘻地笑道:“阿燕,这是你不懂,人生在世,欢乐是一世、悲伤是一世,何苦让自已每天愁眉苦脸呢?你看你,眉间总带忧伤,不好。来,我给你拍走它。”他抬手要往我额头上拍来。

“要死啊!”我打开他的手,瞪他一眼,“你是嫌你手命太长,要我把他打断吗?”

“阿燕,你这么凶会没人要的哦。”

“我有没有人要,要你管?”

“我不管,就是好担心的啦,女孩子年纪越大就越危险。”

“什么危险?”

“会成老处女呀。”

“你有点正经的话没有。”我抬起脚踢他。

“木好意思啦。”一溜烟,这个广东小子就跑到十米开外,“阿燕,你慢慢在后面跑,我在前面等你。不要着急,我会一直等你哦。”

“你省着点说话吧,担心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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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燕子。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一定要挺住啊。”第一次看到叶子神情这么一本正经地慌乱。我心一咯噔,感觉是心里担心的事要发生了,他有女朋友了?他要结婚了?我仿佛瞬间掉进了冰窟,全身呆木地站在那里,任凭叶子两只手拽着我的胳膊,也不知道是叶子的身体还是我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

“燕子,”叶子吸了口气,“周毅向我表白了。”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

“周毅、周毅刚刚向我表白了,在后门小卖部门口。”我看见了叶子右胳膊那儿挎着一包吃的。

我如释重负又很气恼:“周毅跟你表白,你让我挺住,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子看出我的激动,“你别着急,我还没说完呢。他那家伙不仅跟我表白了,还说一毕业就要娶我,还拿出了个戒指,吓死老娘我了。”

“你拒绝了。”

“哎,没有。就是头脑一热,好像答应了。”我又才发现,叶子的右手中指戴了枚戒指,铂金钻戒,有点闪瞎我的眼赶脚。

“我一定是鬼迷心窍了,不知道怎么的,把这戒指给带上了。他那家伙以为我答应了,一把就把我抱起来喊,叶子是我老婆了,差点没把我心脏病吓出来。”

“这不挺好嘛,你们俩反正都知根知底的。”

“不行啊,我不能嫁周毅的,我跟你说过,我们太熟了,结了婚就更没意思了,一点新婚的新鲜感都没有,直接油盐酱醋茶的,多没劲。”

“你的意思是你反悔了。”

“嗯……有点,……”叶子来回摩挲着她那枚钻戒。

“那就赶紧跟周毅说撤回啊。”

“他当场就已经跟他爸妈通了电话,说今天晚上要去他家吃饭。”

“打电话给他取消。”

“他还跟他哥们也宣布了。我这突然反悔,会不会太打击他了?”

“那你怎么想的。”第一次看到叶子这么优柔寡断。

“我一路回来就在想,周毅为什么这么着急要定我终身,他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打断打断,你脑袋瓜在想什么的,尽想着不着调的。”

“不是啊,你听我说燕子,你知道周毅这个人吧,花花公子一个,一天一个小姑娘换的,为什么会偏偏看上我,为什么会死皮赖脸要跟我谈恋爱。我虽然也有些姿色,但也不至于让一个人这么死心塌地追的吧。”

“嘿,什么时候我们叶子有了自知之明,之前不是说自已是闭月羞光、倾城之貌吗?”

“哎呀,那都是在你面前过过嘴瘾啦。说正事啊,我该怎么办?”

“首先,我觉得现在的情况是两件事。一个是你答应周毅做他女朋友;一个是你答应周毅毕业就跟他结婚。”

“嗯嗯。”

“如果你不想跟他谈恋爱,那你就干脆拒绝他,一刀两断,干干净净,如果你想跟先处处,但不想结婚,你就跟他说清楚,把戒指还给人家。”

“嗯,戒指我就戴了试试本就不会要的,那我跟他说先就只谈恋爱不谈结婚。可是,哎,不对啊,如果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不就是在耍流氓吗?那我在他眼里不就成流氓了啊。”

“你不一直在耍流氓吗?”

“去你的,那是他老缠着我,我可因为他和千千万万的帅哥擦肩而过呢。”

叶子尽管嘴上这么说,但是说实话,她一个男朋友都没谈,身边的异性朋友除了与跟我几个谈得来的老乡就只有周毅了。要说叶子心里没周毅那是假的,但如果让叶子就现在嫁给周毅,她铁定不愿意,叶子不太甘心自已这一辈子就只认识这么一个男人,她觉得对她来讲有点太憋屈了。

我看着叶子有些为难,就说道:“要不今天你先去他家吃饭,毕竟叔叔阿姨都准备好了饭菜。去之前你跟周毅说清楚,谈婚论嫁对你还太早,你可以试着先跟他谈朋友,如果觉得真合适再谈结婚的事,你说呢?”

“只有这样了。唉,真是没事给自已找事。”叶子一边说一边把零食袋放在桌上,“那今天晚上我就不陪你吃饭了,这些你自已吃吧。记得晚自习早点回来,别太晚,我们宿舍这段路路灯坏了,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害怕。”

“我知道了,我今天吃完饭就在宿舍里。我等电话。”

“谁的?不会是……”

“不是,是我妈妈的。”

“哦,那代我跟阿姨说声好。”

“好。”

大学四年我没做过一份家教,每天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的,我想考到南大去,去他的学校找他。宿舍、食堂、图书馆成了我的三点一线。从中文系跨专业到哲学系,难度不是一点点的大,况且有个作家曾经说过,女孩子读哲学就是找自虐。我就是在自虐,因为太想念他,每天给他写寄不出去的信,收不到回信,我就在他或许读过的哲学书里找他可能会写给我的话。我把它摘抄到笔记本上:

“除永恒变化着、永恒运动着的物质以及这一物质运动和变化所依据的规律外,再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

“时间是人类发展的空间。”

“时间就是能力等待发展的地盘。”

“友谊像清晨的雾一样纯洁,奉承并不能得到友谊,友谊只能用忠实去巩固它。”

“友谊总需要用忠诚去播种,用热情去灌溉,用原则去培养,用谅解去护理。”

“任何时候,我也不会满足,越是多读书,就越是深刻地感到不满足,越感到自已知识贫乏。”

“科学是奥妙无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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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经常锻炼的人说,人的身体有一种偏爱稳定性的倾向,当你运动的时候就是在不断打破目前的稳定性进入下一个状态,又在下一个状态打破进入到再下一个状态。这个不断打破、重建的过程有的时候跟梦的世界很像,类似于尼采说的转移作用(Verschiebungsarbeit),在内容和外形之间存在着价值之差,将人类的苦患、苦恼以欲望盛装出席,让你在奔跑中享受着大汗淋漓的欢畅感。

我闻到了空气中一股股的青春荷尔蒙。

“阿燕,雷好阿。”广东人阿连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我身旁了。

“侬好,阿连。”

“哎哟,重庆辣妹子说起上海话来也有那么点点软糯的味道呢。”阿连外形不是广东人那样干干瘦瘦,倒是身型魁梧、皮肤黝黑,喜欢戴顶黑帽子耍酷,不认识他的,就会以为他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体育生,其实他是理工大学材料学的研究生。我嘲他:“你这个样子回我们重庆当个棒棒军最合适。”他一点不生气,反倒说:“我就想给阿燕当棒棒军,阿燕给个机会啦。”

我讨厌油嘴滑舌,一听他说这话,就飞起一脚踹他,他也不躲,“阿燕总是凶巴巴的。”

我提起速度跑起来,说来也奇怪,每次有阿连陪着跑步,我心底的那个悲伤会被一点点融化出来,随着我的汗珠滚落,滴在马路边、滴进草丛里、滴进小河里……滴滴答答,身体就变得轻松,心境也开阔许多。尽管,我从始至终都没能停止过对他的思念,但我仍然喜欢上了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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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你们可以早点结束,我晚上接个人。”我们正在排练话剧,韦辅导员突然说。

“韦大,接谁啊。”有女同学问,“莫不是女朋友?”

“你们皓学长今晚到上海。”

“呀,真的啊,我也想去接。”

“你们练好就回宿舍早点休息,明天一大早还得练呢。”

“哦……知道了。”女同学们都嘟起嘴,男同学全部一脸不屑。

学长回上海了。

回到宿舍,我拿起手机想给学长发个短信,但又不知道说什么,“说我想见他吗?”犹豫着,一条新短信发来,是学长的。“我今天到上海。明天晚上走。”正在我不知怎么回短信时,学长又发来一条:“听说你在准备研究生,给你带了几本书,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叶子今天去周毅家了,没人商量。怎么办,我该怎么回信息。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我盯着手机屏幕发呆,来来回回写了又删,一段又一段的文字,心绪不宁地在宿舍里走来走去。

突然,宿舍电话响了,妈妈的来电,我放下手机跑到门口去接,没想到电话那头是他的声音:“喂,你好,请问……?”突然的一阵慌乱,让我下意识地挂断了电话,当意识到时我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我抓起电话,那头一片忙音,颓然地放下电话,正准备返回时,电话又响起,我赶紧接过来——不是他,是妈妈。妈妈温柔的声音一响起,我就在电话里哭起来,这把我妈妈急的,忙问:“妹妹,怎么了,怎么了?”

“没什么,”我收拾好心情,“今天排练忘记台词了。”

“这也能哭。是不是想妈妈了呀。”

我妈这句话瞬间像要了我的命一样,我扯开嗓子稀里哗啦地哭起来,吓得我妈在电话那头好一阵安慰,之后我爸也参与进来,两个人一唱一和二人转似的硬是把我说得又哭又笑半个小时。我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床上的手机响了好几次,等到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收到了一条他的短信:“我把书给你们辅导员了,他明天带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