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日,依南省,云边市。

作为一座沿海城市,梅雨季节的云边市,一切都显得湿漉漉的。空气里滚动的水汽,无孔不入。

省第一人民医院,

一个憔悴的中年男人,双手扶额,埋头坐在手术室外面苦苦等候。他一动不动,身躯绷紧,几乎都看不出呼吸时的胸膛起伏。额头淌出的汗水,在他脸上留下分明的浅褐色痕迹,深陷的眼眶,如同夜晚的谷地。

某一刻,手术室门上的滚动屏里“手术中”的字样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天空隐约传来雷鸣。

男人艰涩地抬起头,咽了咽口水,心中的不安达到了极致。

五分钟后,手术室的门开了。他如同垂死惊觉的老象,喉咙里发出呜咽的低鸣声,然后忙不迭地迎上去。护士推着担架车走了出来,医生紧跟在后面。

男人用力睁大眼睛,看向担架车上的病人,是一个年轻男子。青蓝色的无菌服,完全包裹了病人,只露出带着呼吸面罩的半张脸,隐约可以看到,病人的胸膛,正在起伏。

男人那悬着的心,猛然坠地。接着,他回过神来,颤抖着发出沙哑的声音,

“李医生,我儿子怎么样?”

医生眼角写着放松的笑意。他无比真挚地说,

“手术十分顺利!”

这一刻,男人有种拥抱了天空的幸福感。

两个小时后,病房里,

范无病缓缓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和柔和的光,一同映入眼帘,紧接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饭菜香味,拂过鼻尖。他稍稍转了转头,看到双鬓略有斑白的父亲坐在陪护椅上昏昏欲睡。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幽芒,嘴角随后挤出一丝释怀的笑意。

他艰难地抬起手,去触碰父亲的肩膀。

父亲如噩梦惊醒一般,浑身一颤,随后眼睛瞪地似乎要撕开眼角。他所有的惊惧,在看到范无病脸庞的时候,化作惊喜,

“无病,你醒了!”

范无病脸上逐渐晕出血色。他微微笑道,

“嗯。就好像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

……

一个月后,五月的云边市,总算熬过了梅雨季节,迎来了清爽的初夏。

范无病站在病房的窗边,抬头望去。碧空如洗,大片的蔚蓝色,让他心里无比安宁。他依旧在回忆,自己手术那天,到底梦到了什么。可这跟把碎成渣子的玻璃还原一样困难。

他伸手摸了摸已经长出寸发的脑袋,小声嘀咕道,

“我的体质有那么好吗?恢复得这么好……”

这时,门口传来父亲的喊叫声,“无病,手续都办好了,该出院了。”

他回过头,一个多月前还憔悴得像是五六十岁的人的父亲,现在看起来跟三十多岁的人差不多,格外精神。他笑了笑,

“嗯,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他打开病床旁边的小抽屉,认真细致地收拾起来。里面放着许多朋友和同事写的祝福明信片和各种各样的小礼物。

该收拾都收拾好后,离开了医院。

站在医院外面的林荫小道上,父子二人等待着。

父亲脸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喜悦,碎碎地念叨着,

“你二姨刚刚打电话说,给你做了一顿大餐,都弄好了,全是你爱吃的。我说你刚出院,还吃不得那些大鱼大肉的荤腥,她跟我掰扯说不吃点好的哪能快些把身体养起来。她这人没什么文化,净瞎折腾……还有你三舅爷,一把年纪了,整天到处跑,找了一大堆土方子要给你养身体,什么地龙泥、缸底灰……都在瞎搞,好好听医生的吩咐不就行了?”

范无病笑道,

“他们也是关心我嘛。”

父亲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娃娃,以前老是觉得应付亲戚很烦人,现在倒好,生个病就开窍啦?”

范无病摸了摸平头,“没办法啊,谁让他们老是催我结婚呢。”

“你倒别说,是该成个家了,也不小啦。”

范无病耸耸肩,努努嘴,“嗐,你儿子没本事,没人瞧得上呢。”

父亲眉头一扬,“瞎说!你大舅娘给你介绍了好几个姑娘,人家都对你很满意。但是哪次不是你对人家不上心?说你眼光高,慢慢挑对眼的,不坏,但也别把自个儿搞成个大龄剩男!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你都三岁了!”

范无病安慰道,“不急不急,肯定能找到合适的。”

父亲眉头很严肃,嘴角却忍不住露出笑意。他对自己这个儿子是越来越满意,以前谈结婚的事,准得吵架不可,倒真是生场大病,一下子把人生给看开了。

这时候,一辆黑色小轿车开了过来。驾驶位上下来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他笑着走过来,

“大哥,无病。”

范无病笑着打招呼,“二姨夫。”

二姨夫抱怨道,

“哎呀,今天中环路二段那边,简直堵死人了!我八点就出门了,个把钟头的路,硬是开了三个钟头!”

接着他又抓着范无病的手,上看下看,这问那问。

三人在热闹欢喜的关切声里,踏上了回家的路。

家里的气氛更是热闹。

能来的亲戚,都来得差不多了,凑了两张桌子,也幸亏范无病本事不错,买的房子不小,挤得下那么多人。热闹洋溢,像是新年提前到来了。

晚上的时候,父亲招待亲戚们去唱K。上个世纪的中年人们,对唱K这件事情有独钟。

范无病刚出院,需要静养,便留在了家里,二姨留下来照顾他。

二姨是母亲的二姐。她跟母亲关系非常好,也因为身体原因,至今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历来都把范无病当成自己的孩子。在母亲因病去世后,就更是如此了。在得知他患上几乎无法救治的绝症时,最伤心,除了父亲便是她了,整日以泪洗面。

两人坐在沙发上聊天,电视里的节目充当着背景音乐。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喜欢聊孩子小时候的事。二姨也不例外,拽着范无病,从他刚出生时的故事开始,聊他穿着纸尿裤到处跑,聊他第一天上幼儿园哭得撕心裂肺,聊他上小学拿奖状回家一脸神气,聊他初中时被大胆的女同学堵门邀约……

二姨的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各种好事坏事糗事,吐个不停。

范无病以前听这件事,总要尴尬得找地缝钻,现在听来,只觉得岁月安逸。倒真是一场大病,让他看开了人生,意识到,这三三两两不起眼的小事,正是人生中难能可贵的幸福碎片。

聊到后面,二姨又笑吟吟地问起了他的终身大事,

“无病,你今年二十有八了,是该考虑结婚的事了。我不学你大舅娘催得那么紧,但照我说,对上眼的姑娘,你一定要去珍惜啊!”

范无病哈哈笑道,“我不如我二姨夫运气那么好呢。”

二姨先是一愣,脑子转过来后,笑着怪道,“你这孩子,嘴巴啥时候这么甜了。”

范无病仰在沙发上,笑呵呵地说,“大概我的运气都用在手术上了。医生都说那简直是个奇迹,明明眼见着都救不过来了,突然就有了转机。够他吹到退休了。”

“那倒是啊,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范无病觉得自己家里的人都格外朴素,从小到大,他们从未在学业和工作上给他什么压力,都挂着一句话,身体健康,吃好睡好,比什么都重要。

“嗯……”

这时候,从阳台上吹来清爽的夜风。

范无病心情颇好,突然想吹吹风了,便起身站到阳台上。他举目远望云边市的夜景,绚丽的高楼夜灯和广告牌,如繁星般闪烁。车水马龙的城市环路,如缠龙奔袭,折跃着文明的繁华。

他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种直觉,便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在小区外面的步行街上,有一个身着古装的年轻女人站在路灯下。因为隔得有些远,范无病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从来来往往的人几乎都忍不住驻足为她回头的场面看,应该是个相当有吸引力的人。

忽然,范无病生出一种眩晕感。他隐约感觉,那个女人正在注视着他。

但这种感觉十分短暂,很快便消失了。

待到再清醒过来时,路灯下的古装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了,步行街上的行人们来来往往。好似她从来不存在过。

他不禁想,

“刚刚那应该是错觉吧。”

……

感官是破碎的。

目之所及,全是斑驳的树影之光。各种纷杂的能量光束,如同周天运转规律崩溃的星空,无序地奔行着。看着这些光束,犹如眼中落入了一万根针,痛苦的感觉堪比在对神魂进行凌迟。

耳朵所能听到的,也是各种无法描述,无法拼凑出信息的破碎声音。痛苦、绝望、迷茫、幸福、喜悦、激动的呢喃、低语、嘶吼……像是有一个靠着“声音”入魔的怪物,在耳边肆意宣泄。

肉身所能感觉到的,亦是无尽的痛苦。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又到底该前往何方。这无可度量,命运之外的海洋,无时不刻都在以秩序彻底崩坏的混沌,蹂躏她的意志。这份痛苦,超越了她的极限,甚至超越了她的想象。

她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了,或许是怪物,或许是一滩蠕动的烂泥,或许是无数块残破的碎片。

她已经处在这种状态很久很久了。

到底多久,她也说不清楚。因为在来到这里后,她对时间与空间的感受,就被完全撕碎碾压殆尽了。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去到想去的地方。

但,更加残酷的是,她连想要去哪里也说不清楚。

此时此刻,唯一支撑着她保持意志不散的是名为“永恒”的大道。

“我该怎么做?”

“我该去哪里?”

“我还是我吗?我是一个人,还是这无尽混乱的一部分?”

“我的意志是以怎样的方式存在的?”

她一直在思考这些问题,却也一直没有答案。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渐渐地,

她的意志也无法支撑她的思考,慢慢陷入了沉睡。

不过,似乎有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在她沉睡之际,也持续不断地支撑着她,带领着她,在这无尽的混乱之中飘荡,寻觅。

这份“信念”,由“爱与永恒”组成。

“爱……”

这个美丽而精妙的词,在某一刻,忽然将她从沉睡之中唤醒。

她的意识中掠过一句话,

“爱可以跨越一切。”

她不由得自问,“爱可以跨越这无尽的混乱吗?”

爱是一种信息量十分庞大,甚至趋近于无限的信息。她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所谓的爱可以跨越一切,其实是无限量的信息进入无尽的混乱中,总会有那么一丝一缕,去到应当去的地方。”

她不知道自己这份猜测是否正确,可这,似乎是她唯一能离开这里的办法了。

她继续沉睡,将全部的力量,都给予“爱”,让“爱”带着她,去往想去的地方。

而当她再次醒来时,

感受到了一种阻碍。前方似乎有一堵“不允许跨越”的无形之墙,阻止她继续前进。

“墙后面,就是我想要去的地方吗?”

她开始尝试跨越那堵墙。

不过,她已经不剩什么力量了。“爱”指引她来到这里,似乎耗光了全部的力量。

“难道,是我的‘爱’还不够吗?”

她只能凭借着机械式的本能,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无形之墙。

这无可奈何的选择,似乎漫无止境了。

每一次冲击,她都会遗忘一些事。

渐渐地,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忘记了自己要去到哪里,

甚至,忘记了自己的“爱”到底是什么。

她几乎变成了彻底的,无意识,只遵循本能的存在。

却在某个瞬间,

一束光从遥远处飞掠而来。这束光十分规整,跟这无尽混乱处显得格格不入。这束光,吸引了她仅剩不多的思考能力。

“好像是……一束剑光?”

她早已遗忘什么是剑光。但这个词就是如此突兀地出现。

剑光跨越无尽的永恒,猛地刺入前方的无形之墙。

这几乎让她忘记所有的坚墙,顷刻间就被突然到来的剑光瓦解了。

她向前看去,无形之墙的后面,是一个秩序主导的世界。壮阔的星空,映入眼帘。

“好美啊……”

她陷入了呆滞。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蔓儿,蔓儿,蔓儿!”

“谁?”她惊声问。

“是我,清尧!”

“清尧?”她用尽全力,去回忆,“清尧”是谁?

那些化作碎片的记忆,似乎受到了某种呼唤,源源不断地向她的意志之中汇聚。支离破碎的“自我”,在这份汇聚中,渐渐有了模样。

数不清的能量光束,从四面八方照射而来。

在这光里,一具血肉之躯,缓缓浮现。

伏蔓蔓从光里走出来,感受着前方那座世界的气息。片刻后,她眼角留下一滴泪,

“终于找到了……”

那束划破无形之墙的剑光,绕着她转了个圈,然后钻进了她金色的眼眸之中。

“嗯,你辛苦了。”

伏蔓蔓问,“清尧,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罗清尧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因为你留下了痕迹啊,我顺着你的痕迹找过来的。不然的话,我早就迷失在这无量海里了。而且……蔓儿,你真了不起,那种痛苦的破碎感都能坚持下来。”

伏蔓蔓问,“那你又是为什么变成这样子的?”

罗清尧笑道讲述了范无病开天门那一天的事,“……我褪去了肉身凡胎后,升华成了意志生命,然后触碰到了师兄的宿命回旋。在见证了他的结局后,就想着,我一定要改变那个结局!我不太懂什么永恒,命运,混乱之类的。我只想让师兄留下来。可我是个笨蛋,想不到什么好办法,只好四处游荡,徘徊。

“然后,有一天,大师姐忽然找到了我!”

“大师姐?是指符茗师姐嘛?”

罗清尧激动地说,“嗯,大师姐非常非常厉害!连师兄都找不到我,她一下子就找到我了。她告诉我,她会想办法不让师兄步入最终永恒,虽然没有说得很详细,但让我别担心。然后,她把我送进了无量海,让我来找你。”

“符茗师姐有告诉你具体该怎么做吗?”

罗清尧嘿嘿一笑,“大师姐说听凭心引。”

“听凭心引……这样啊。”伏蔓蔓微笑道,她一如既往,明眸善睐。

看着前方浩瀚的星空。她问,

“清尧,我是为了寻找无病的命运而来的。你要跟我一起吗?”

罗清尧即答,

“当然。”

伏蔓蔓跨过无形之墙,步入星空。她忽然想到什么,取出诸葛红送给她的“照相机”,留下了这片星空绚丽的一角。

然后,她“听凭心引”,前往一个名为“地球”的蔚蓝色星球。

“爱与永恒”告诉她,

那里有她想要的答案。

那里将是一段故事的结局,另一段故事的开篇。

她笑着说,

“清尧,爱真的可以跨越一切呢。”

“诶,蔓儿你真肉麻。可别学那些酸腐矫情的书生哦。”

伏蔓蔓笑而不语。她知道,这种“爱”并非是一种生命反应,而是一份伟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