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文气弧光划过天穹,轻而低调地落在了客房的观景台上。

何有意凝眉看着姜杀,“你来这里做什么?”

柳青青一改之前的和蔼之容,冷声道:“我家堂主想去哪里不成?需要向你报备吗。”

何有意警惕地看着姜杀。

这个威名赫赫的杀魔主,果然因为业障缠身,连腿都用不了了吗!

姜杀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你没问,但我也可以回答你。如果业障都能困得住我的吗,我又怎么可能配得上杀魔主的名头呢?”

“你还没回答我,你来长生海是要做些什么!”何有意感受不到姜杀的杀气,甚至连气息都感受不到,她坐在那里,像一具尸体。

但越是这样,越可怕。

更让何有意感到不安的是,姜杀那双杏色的眼睛好似有着看穿一切的能力。跟这样的人对话,很不舒服。

姜杀看向远方的海洋,“未必我连瞧一瞧长生海好风景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何有意怎么可能信这种话。

“我告诫你,别以为在长生洲可以像你在天南之地那样胡作非为。”

“这样的话,我听过无数遍。”姜杀不多说,靠在观景台的围栏边,望着下方荡漾的碧波。

柳青青沉声说,“胡作非为的不是你们儒家吗?杀生堂才多大点地方,杀一万,杀十万,杀一百万,比得上你儒家随随便便请的一道天命吗?比得上你儒家拿去填坠仙之地的人数的万分之一吗?持刀杀人是杀人,携天意,掌天命杀人便是规矩了?”

何有意正声说,“天意之所以是天意,便是因为其大公无私。”

柳青青打断他,“天意大公,人却有私。”

“这话轮不到你们这些魔修来说。”

柳青青眯起眼睛,“起码,我们不装好人。要杀人,便直接杀了,不会冠冕堂皇。”

何有意自然是不会被魔修一两句话搅乱心境,他可没忘记自己来这里,是为了弄明白姜杀跟范无病到底有何关系。

他挥指射去一滴墨。

落定成文章。

“你若真只是来看风景的,便接下这份正气文书!”

姜杀看了一眼,嘴角微微扬起,“有何不可呢?”

她抬起左手,轻触正气文书。

这文书顿时化作一缕浩然正气,涌入她的身体。

何有意顿住,他没想到姜杀真就这么接了……难道她真是来看风景的?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信服。

他并未打消疑虑,郑重地看了姜杀一眼,然后牵身朝长生海更深处掠去。

柳青青说:“堂主,何必搭理他呢?他又奈何不了我们。”

姜杀轻声说:“我们不是这出戏码的主角儿,还是安安静静看着就好了。”

“好吧。”

姜杀望着天空,喃喃道:“越来越近了。”

“什么?”

“那种令人不安的感觉。”

柳青青顿住,刻幽魔主死后不久,堂主就说这天下正在酝酿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感觉。

那时候,她就很困惑,因为第一次从堂主那里听到“令人不安”这个词。

可问起是什么事时,堂主也只是摇头。

天底下还有堂主都不知道的事?

……

挂着穿月堂号旗和罗家徽旗的钓仙船,在大海上快速航行。

“已经快半年了,还是一点收获都没有……”伏蔓蔓低声自语一声,有些垂头丧气。她身前身后身旁摆满了各种典籍道经心得。

咔嚓!咔嚓!

书桌对面的椅子上,白亦欢一边嗑瓜子一边说:“妹子,别老是唉声叹气的啊,要长皱纹的。开心点,不要想太多。”

伏蔓蔓稍稍抬头,“你知道长生是什么意思吗?”

“赖着不死咯,还能是什么意思。”白亦欢细长的眉毛一挑,“活那么久干嘛,到了年纪,该死就得死。”

“什么年纪才该死?”

白亦欢呵呵一笑,“上不去下不来的时候,就该死了。”

“你怎么肯信会上不去?”

“妹子,抬杠就没意思了。”白亦欢眼睛一亮,“我们不如聊点女孩子之间的话题。”

钓仙船轻轻摇晃着。

伏蔓蔓盯着这个短发姑娘,“你原来是女孩子,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呢。”

“别那么刻薄嘛。”白亦欢拉了拉自己的衣襟,露出不算大,但因为锻炼颇多,很是挺拔的胸脯,“这不是女孩子的标志是什么!”

伏蔓蔓一边翻书,一边持笔记录,一边说:“既然长了脑子,就还是得用一用,放久了会生锈的。”

这段时间来,白亦欢已经习惯了伏蔓蔓这种又认真,又调皮的吐槽了。

她装作没听见,眼睛亮闪闪地问:“你夫君是个怎样的人?”

“问这个干嘛?”

“我记得你之前提起他的时候,一脸骄傲呢。”

伏蔓蔓神情平淡,语气轻巧,“他很好。”

“打架厉害吗?”白亦欢兴致勃勃。

“你要是真的有用不完的力气,就左拳跟右拳打一架。”

“切,我才没那么幼稚!二十岁之后我就不那样做了!”

伏蔓蔓嘴角抽抽,意思是二十岁之前还真左拳打右拳咯,真是符合练武的脑子不好使的刻板印象。

“哎,说说嘛,又不会少块肉。”白亦欢催促道。

伏蔓蔓看着她说:“你搬得动永夜雪山吗?”

“搬不动。”

“我夫君可以。”

“怎么可能!”白亦欢站起来,瞪着伏蔓蔓,“那是永夜雪山!又不是我家后面那座案头山!”

“那你就当我是在吹牛吧。”伏蔓蔓继续翻书,撰写。

白亦欢顿时心痒不已,搬动永夜雪山?那该是什么力量啊!肯定很能打吧!不过……听说情人眼中的对方,都是虚假的,伏妹子说不定只是很爱她的夫君,才说得这么夸张的。

等等!

她夫君能做出那么好吃的仙食,肯定浸淫仙厨之道多年吧。

浸淫仙厨之道,还有时间锤炼肉身?

该不会是那种活了几千上万年的老怪物吧!

白亦欢当即瞪大眼睛,“妹子,你夫君多少岁!”

伏蔓蔓正思考一位大能对长生的见解,忽地被这么一声吓住了,顿时思绪全无。

她一点一点地将肺腔吸满,耐着性子说:“十八。”

“十八?你开玩笑吧!”白亦欢双手环抱,蹙起眉,“妹子,撒谎可不是好行为哦。尤其是对朋友撒谎。”

朋友?

伏蔓蔓愣住,我有说过跟你是朋友吗?

“真的,我不骗你。”

“十八岁不还是玩泥巴的年纪吗!他十八岁搬永夜雪山?”

伏蔓蔓挤出个笑容,“首先,他当时才十七岁,其次,谁家小孩十八岁玩泥巴。”

“我啊!”

“……”如此诚实,伏蔓蔓莫名有些心疼,她递上一块糕点,“算了,给你给你,一边儿吃去吧。”

白亦欢拿过来,一把塞进嘴里,然后鼓囊囊地说:“别把我当小孩啊!”

“哎,行吧行吧,之后我介绍你们认识,是与不是,你自己去验证,可以了吧。”

“好啊好啊!我又多一个朋友了!”

“你那么缺朋友吗?”

白亦欢恼火地说,“都怪那些家伙不肯跟我做朋友。他们是不是哪里有问题,不好意思跟我做朋友啊。”

“有没有可能是你的问题?”

白衣睁大眼睛,“是这样吗?我哪里有问题吗?”

“……”

沉默。

伏蔓蔓继续读书,继续撰写心得。

白亦欢百无聊赖地拿起一本名叫《长生情》的小说看了起来。这玩意儿实际是一本言情小说,跟一本讲解寻求长生过程里的情感问题的经典重名了,估计是罗老爷子搞错了搜罗了过来。

伏蔓蔓翻了一两眼就丢开了。

闲着的时候,她还会看一看,或许能学些俏皮话之类的,但现在思考“长生”这个试题,脑子都快烧了,哪有功夫看这些。

忽然,白亦欢问了个问题,“伏妹子,交合是爱情的终点,还是起点呢?”

伏蔓蔓愣住,“这是什么问题啊!”

“这小说里写的咯。男主角认为交合是爱情的起点,女主角认为是终点,两人各执一词。我也不太懂,就问你咯。”白亦欢说,“你都有夫君了,肯定很精通这种事!”

“谁说我精通啦!”伏蔓蔓瞪眼道,“拿我看看。”

白亦欢乖乖地把小说递了过去。

伏蔓蔓快速翻看了几段后,又重新丢给她,面无表情地说,“这个男主角只是馋女主角的身子,才这样说的,别信他的。倒是女主角想跟男主角长相厮守,她这话可以信。”

“欸……”这种事对白亦欢来说,实在是有些费解了,“你跟你夫君是哪种呢?”

伏蔓蔓一下子顿住。

白亦欢又问,“你们做过那种事没有?”

伏蔓蔓忽然恼火起来,“出去!出去!快滚出去!别打扰我学习!”

她连打带骂地把白亦欢给赶了出去,然后不断拍胸口喘息。

接着她有些苦恼,心想自己不应该把各种怨念发泄到白亦欢身上的。

便想出去道歉。

刚打开门,忽然听见白亦欢激动的叫声,“妹子,快看,快来看!”

伏蔓蔓心想,看来根本不需要自己道歉,这姑娘脑子不够用的,一次只能思考一件事,被转移注意力后,立马就忘了上一件事了。

“什么呀。”

伏蔓蔓走到甲板上,向前看去。

一团巨大的云盖在天上,遮住了方圆上千里的海域。

不,那不是云!那是树冠!

树冠下面便是树干。这树干庞大难丈量,盘曲不通直,树皮上的每一条沟壑都像是山峰交错的山谷,高高隆起,深深沉陷。而这只是海面之上下,越往海面之下去,越是盘根错节,粗硕苍古。难以想象这棵大树得有多少年轮。

二十丈长的钓仙船,在这棵大树面前,犹如尘埃比皓月。

而最让伏蔓蔓忘记呼吸的是,这颗大树所倾泻出的那股亘古蓬勃的生命力。或者说,在这般生机面前,根本就难以呼吸。

“是海市蜃楼吗?”她喃喃问。

白亦欢呵呵一笑,“妹子,你读书读傻了。”

伏蔓蔓忽然清醒过来,这棵大树是真的!但是为什么?

明明计算过航行路线,按理来说,航线是对我最有利的一条啊!为什么会碰到如此庞然巨物!

伏蔓蔓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白亦欢笑道,“就是树呗。”

问了也白问。

这时,一直在甲板上钓鱼的明雪松开口说,“仙树大椿。”

伏蔓蔓肃然起敬,“老人家认识?”

“长生古物。但恐怕除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没有几个知道了。”明雪松说,“传闻大椿自古以来便存在,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生长至今。长生海境域多变,大椿的位置也从未有定数,唯有云销雨霁之时才有可能遇见。”

伏蔓蔓心中一喜,这么说,我的感觉是对的!这条航线的确对我最有利!

长生古物!

八千岁春,八千岁秋,生长至今不断绝!

每一个词都让伏蔓蔓心中激荡不已。

半年来的沉郁,一扫而空。

这时,明雪松说,“你若是想去,我便立舟载你一程。”他压了压了自己的斗笠。

“未闻前辈姓名?”

明雪松摇头,“一个臭钓鱼的,不值得多提。”

言罢,他踏步凌空,凭空变出一叶扁舟,手持船桨,“上来吧。”

“请稍等!”伏蔓蔓连忙同驾驶员做一番交代,然后再与白亦欢一起登上扁舟。

明雪松摇桨摆橹,朝着大椿翩然而去。

大椿看似就在眼前,这一段路竟然也用了半天时间才抵达。

到了仙树底下后,根本就看不出这是棵树了,好似一座沟壑万千的巨山。

明雪松停舟于一截粗壮的枝丫之下,“你们上去吧。”

“前辈不同行吗?”

明雪松摇头,“大道独行。”

伏蔓蔓心中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同白亦欢一起踏上大椿的树皮上。

让她们无比心惊的是,这大椿的树皮竟然扭曲起来,主动为她们展开一条路来。向上看去,这路环绕着树干,直通树冠。

白亦欢兴奋不已,在海上飘那么就,终于有点好玩的了!

伏蔓蔓则暗自沉气,希望能够在这棵长生古物上找到长生的答案。

明雪松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心中自语:“外面一日,大椿玄境十年,切莫要沉迷于长生之乐中啊。虽然只是感受如此,但时间永宙之物,历来最容易让人心碎。”

言罢,他亦踏上前往大椿玄境之路。既然做了护道者,便要负责到底。

不消多时,一对青年人从远处驾乘一方宝车飞来。

一男一女。

男人身材高瘦,剑眉星目,宝庭如峰,棱角如刃,着些许胡渣,却丝毫不显邋遢,反而更富魅力。

女人个子不高,只够到男人的肩膀,面如珠玉,身似玲珑,蝶裙翩然。只看扮相,也许都称不上女人。

“钦哥,这便是传说中的大椿吗?”程新珺瞪大眼睛好奇地问。她的声音亦像个还未变声的孩子。

易钦点头,“应该不假。倒没想到,居然能碰到大椿。”

程新珺笑了起来,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定是钦哥气运使然啦。”

易钦飘然落入大椿的树干上,“你我同行,跟气运有关,也是你我二人的气运共同使然。大椿实难一见,说不定对你我领悟长生谜题有帮助。”

“只是钦哥啦。我不会跟钦哥争抢那人间执道的。”程新珺轻声说。

易钦凝眉,“望仙阙选中了你,你便定是要全力争取,如何能说这般话?”

“可是我不想跟钦哥争抢啊。”

易钦望向盘旋无尽的大椿之路,眉头沉定,眼神坚韧,“仙路本是争锋途,无关谁人!”

说完,他快步向上而去。

程新珺瘪了瘪嘴,嘀咕道:“钦哥真是一点都不懂吗!”

她叹了口气,又暗中给自己加油鼓劲儿,然后追了上去。

……

大椿的另一侧,一个眉目中正,相貌平常,但气沉而性稳,身着道袍的青年踩着一柄桃木剑而来。

张元停在大椿仙树下方,抬头望去,繁密的枝叶,闪烁着光斑,浓郁的生机从每一条枝丫,每一片树叶上倾泻下来。

他叹道:“八千岁春,八千岁秋,不假啊。如此仙物,才担当得起长生吗?”

他想到,仙路断绝,登仙台被尽数斩断以来,饶是那渡劫大能,都开始忧虑起寿命之苦了。

这望仙阙的“长生”试题,哪里又单单只是个试题呢?亦是在为众人指一条明路,世上根本无长生,端正心态,抱守初心,长生虽好,切莫贪恋才是,当行则行,当停则停。

这才是道家之望仙阙想要传达出的意思。

长生试题的答案,就藏在问题之中。

张元不是来寻长生的,他只想弄明白,那座岱舆仙山到底为何会脱离道家的控制,成为一座闲山野峰。

“岱舆,岱舆……”

他暗自念叨一句,将桃木剑收在背后,手指隔空划动,刻下一道用以记录时间的符篆小文后,迈步而上。他的每一步都好似经过丈量,跨出的距离丝毫不差。

符篆小文每一刻钟跳动一次,以提醒他过去了一刻钟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