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静如水,黯光入室。

重檐屋顶下散开热气的碗格外突兀,一缕缕冒出的烟白水雾层层叠加,不断压垮钟谨对鬼神之说的认知,从来出现在话本子里的鬼当下正吵在自己耳边说话。

猛地咽下一口唾沫,他坐了会儿,终于是撩开了被子,踩鞋下床。

凉夏中,秦暖围在他身边转,钟谨只觉得一股股莫名其妙的冷意打在身上,更可怖了!

宫内冤魂孤鬼无数,到底第一次真实遇到,他的指骨不自觉用力,紧了紧拳。

因四周暗地很,秦暖也看不清楚钟谨如今微微失魂的神色。

秦暖:“一会儿他要是害怕了,会不会哭?”

AAA:“人家为啥要哭?”

秦暖:“平白无故多出一碗药,不得怀疑闹了鬼啊!”

AAA闲逸地躲在系统空间内,电子音念叨:“大反派嘛!心里素质肯定是顶好的,宿主要实在担心,一会儿可以按着他灌下去,手段不重要,结果好就是真的好!”

观了一眼自己五岁身体的小胳膊腿,秦暖懒得搭话,用强自然不行,小钟谨若是挣扎受了伤,以他如今弱不禁风的样子,肯定要加重病情。

她向来人好心善,对小朋友更是多出些许耐心。

要是不喝,她温柔点灌就是了。

AAA:

钟谨小脸肃着,不动声色打量大殿,听着那只鬼的声音判断她的位置。

那道声音蕴含着清脆与稚嫩,似比自己年纪更小些。

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性命。

听到女孩说一会儿要把桌上难闻的东西灌向自己,紧张与未知的恐惧瞬间拉至极高的水平,他盯着那碗黑黢黢的东西,行动陡然迅速,抓着碗,推开窗,毫无感情地泼向外面!

干净,果断,半分没犹豫!

靠在珠帘后面琢磨灌药流程的秦暖顿住脚,揉了揉眼睛,愣地不知所言。

凉风涌进殿内,无孔不入,卷走满空气的药味。

三秒后,小女孩来不及收回落在地上的汤药,爆声尖啸:“卧槽!臭小子你要不要看看你做了什么!”

墙外的泥土吞噬完药凹出了一个小坑,秦暖凑近还能闻到浓烈的味道,气得心脏突突跳,正准备冲进殿内,窗户“啪——”一声关闭地严严实实!

她反射性地向后顿,瞳孔陡然一缩,呼吸都有些急。

好家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意想把自己关在外面!

穿墙的本事如今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秦暖没负担地继续向前,透强墙而过重新回到了殿内。

她进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钟谨的身影,等看到时,他正趴在阔床边上,点亮了烛火,映照苍白板正的小脸,秦暖总觉得他目光一直往自己这处瞟。

等她已经靠近了钟谨,他又断了视线,两只手握着烛火下方的花雕烛柄,敛下睫,想着这只鬼与别的鬼不同,她不怕光。

烛焰在二人中间跳动,像一只舞动的鹤,风轻摇,火焰便拔高。

光影明暗,韶光流转,同开了一座桥道,将两个人的距离拉近,秦暖蓦然想到点绛唇里的那句词——

合卺同牢,二姓欢佳耦。凭谁手,鬓丝同纽,共祝齐眉寿。

他是自己这个世界的拯救对象,同上个世界一样,会成为自己的夫婿。

而自己要做的,便是同他在这个世界里生活,时间未有固定日期,全看他爱上自己的程度何时能够拉满幸福值。

小小少年还是孩子,她这样想有些不合时宜,只是这一刻,明火的亮光映在钟谨脸上,秦暖忽而有点骂不出那句小没良心的话。

他浑身染着一层破碎的情绪,不正常的冷白让他如颓败打了霜的藕荷,又同珍贵的琉璃玉器,有股置身事外的空洞感。

就好像,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与他人无关,更与自己无关。

“念在你还小,这次姑且原谅你。”秦暖咬牙切齿地将不满压在心底,上手捏住他的脸蛋,左右轻扯,“可是,你若不喝药,日后眼睛便好不起来,我既是你未来娘子,总能希望自己有个容貌漂亮的夫君吧?明日可不能再倒了!”

不知钟谨能听到自己说话,秦暖自顾自说着,可惜她一天的白忙活,但面对缩成刺猬一样的孩子只能一步步来。

而听闻女孩自称是未来娘子,从始至终心惊胆战的钟谨呼吸忽而紧了一瞬。

跳跃的烛火熠熠摇摆,落在床帘上的影子也时而晃动,同他翻乱的思绪一起堵在心口,理不顺也想不通。

钟谨眸子望向虚空,惊讶于这只来历不明的鬼成天围住自己转,也认为她唤自己夫君这件事格外荒谬!

人同鬼,如何能在一起?

“我喜欢长得漂亮的郎君,他需要对我好,对我忠诚,当然,这些做不到也没关系,他只要长得漂亮,还每个月给我花不完的钱就非常好了。”

钟谨不自觉用手压了压里衣下摆常年的开线处,纵使仅能闻声,他也觉得此刻这只沉迷畅想中的鬼一定是笑着说的。左右冒出各种奇怪的想法的钟谨彻底冷静下来,他大概知道这只贪财好色的鬼不会伤害自己,而是找错了人。

他搓开脸上各种力道的细细清风,吹灭蜡烛。

周围蓦然黑下,秦暖一时分辨不清方向,“怎么突然又要睡觉了,不是,他接受力这么好的吗?”既然已经知道倒掉来历不明的药,正常情况下,应该会观察观察四周,仔细检查一番后才去睡觉的啊。

秦暖感慨两句,跟着他上床。

盖好被子的钟谨木着脸,女孩的声音始终寸步不离地挨着自己,他控制眼神不往旁边看,藏在下面的手指来回地捏紧拳头,脑袋都要大了!

她她她怎么能随便上陌生人的床?!

就算是认错人,以为自己是她的未来夫君,也不可以啊!

想着想着,更加用力且无助的拽住被子,企图让这只鬼明白,这张床是他的。

钟谨再严防死守,秦暖还是钻进了薄被中,舒服地叹慰,还是床最舒服,以后都不要睡树上了。

“你倒了我的药,我借你床睡觉,扯平了哦。”

“晚安,小钟谨。”

黑暗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只有屋外草丛中高底起伏虫儿们的吟唱。

钟谨涌动的心绪平息下来,规矩地躺好,到最后也没戳穿她,更没有驱赶她。

做鬼已经很难了,便让她睡一晚好了。

明日,就不准了。

这一夜,是他记事以来第一次有人陪伴着入睡,虽然,她是一只鬼。

一只贪财好色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