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不知道在哪里。
“苏汪涵有人找你。”又是杜洋的声音,“嗯她在睡觉,你如果愿意在外面等五分钟的话,她会亲自出来。她一般午睡结束还要再趴五分钟。不然的话,你知道的,正在生起床气的女人很可怕的。”
苏汪涵没有任何耽搁,早就走到了门口,听见杜洋说自已坏话扬了扬手。韩尹珍因为杜洋的一句话,心里耽搁了一点儿怅然。“她一般要再趴五分钟才起来”,这是他早就发现的,却不是他第一个说出来。
操场有点晕,有点使不上力,有点让人喘不上气。再多的有点,也不能被人看穿。你看谁,真的在撒欢。
哪怕无力,打球,也得尽兴。
跑来跑去,叫来叫去,呼吸,自由的呼吸,谁比我更像自已?
举目望苍穹,天上真干净。
“几个人啊?一二三——七个,少一个。”
“会不会数数啊?八个正好,来四四、四四,转!快点。”
“我……谁跟我一队?”
“王津、穆英,还有蒋君逸。”
“OKOK开吧,一罚。”
“谁罚啊?我罚……giao!”
“诶第一个罚球练一下,再给一个。”
“去你的。”
“诶进了!诶嘿!”
“不算不算,直接发。”
“直接发,不练了啊!”
“龚城今天准的嘛!”
“周末偷偷练球了肯定!”
“我擦!认真防了。”
“好,现在是今年最佳新秀西蒙斯大战库里。球传到了西蒙斯手里,西蒙斯带球突破、被库里挡在三分线外面,他要射了、但是,这是个传球!球来到了——哦豁姚明单打巴克利!啊球进了哈哈!”
“诶让我想想邹士麾像谁——杜兰特”
“搁这全明星大赛呢?”
“好现在是解说员持球,解说员一记精彩的长传,姚明单打巴克利!嚯嚯!巴克利二加一哈哈哈!”
“球到了韦德手里,让我们看看今天能不能看见精彩的詹韦连线。哦!詹姆斯拿到球了——但是被尼克杨抢断了!尼克杨带球突破,跑到了解说员面前,被解说员无情地挡在了禁区外面。他要投了,投篮放!投篮放!看见没有,他没有篮!告诉你们,我是预言解说员。”
“预言个屁!”
“哦豁姚明单打巴克利!姚明大火锅,喔——”
……
和班里的人打球,总有一种激昂的氛围,总令人感到清澈的愉悦。韩回味着孙仪钦好笑的解说,扭过头去,有意无意地看着操场上跑步的女生。至于哪个女生,想必不用多说。他忽然记起了前两天和杜洋聊班里女生时候的情景。“你觉得苏汪涵怎么样?”“苏汪涵?我觉得她一般吧,感觉她做事挺傻的。她跟张恒谈恋爱的时候贼傻X。我觉得她长得也不好看啊,虽说跟也不是太差,但我觉得就一般般吧。”
“那当然不能跟梁叶铭比了是吧?”“那当然。她能跟梁叶铭比?”
“呵!急了急了。”“我去韩尹珍我发现你怎么跟班里人一样,老太婆吃螃蟹喜欢嚼舌头。”
“不是你说的吗?”
“我不跟你说了。”
“诶别,你觉得班里其他女生怎么样?”
“都不太行——呃——朱羽馨还行吧我觉得,长得好看还很稳重,不跟别的人一样叨叨叨。”
“人家不有唐子耘吗?”
“哦对唐子耘——没有是唐子耘喜欢她然后追她,被朱羽馨当面拒绝了。”
“这你都知道?”
“当时我和张恒就在教室里,那天我们没去吃饭。额然后朱羽馨意正言辞地说‘你在开玩笑吗?’。真的她当时就这么说的。不过这也不能怪朱羽馨,当时唐子耘说什么他谈不是玩玩的,说到什么安稳啊结婚啊。朱羽馨觉得太可怕了。”
“我靠,这么刺激。好离谱啊。”
“真的特别离谱。当时唐子耘整个脸都绿了,萎靡不振了至少两个星期。”
“跟你一样哈哈。”
“没有我好歹还追到梁叶铭的。”
“你废话那么多她还喜欢你?”
“她话也不少你别看她平时——哦她平时就挺痴的,天天跟宋雨萱两个人在一起。她QQ上特别能聊。宋雨萱也特别能聊,他X她天天怼我。幸好我平时不怎么上QQ,不然她那个打字速度要把我淹死。”
“得了得了还不是你不行。”
“你行你上啊,你不是喜欢苏汪涵吗?我真搞不懂你们了,怎么都喜欢苏汪涵,她哪里吸引你们了。”
“性格吧——梁叶铭性格也挺好的吧。”
“我——她性格哪里好了,她脾气比我还差。我跟你说你别不承认,有句话怎么说的,哪有什么一见钟情,全都是见色起意。”
“切呵。那你对梁叶铭呢?”
“我跟她不一样——”
“对啊那不就行了,谁又一样呢。”
“诶不是,大哥你要开窍啊,把人看看清楚。”
干嘛非要把每个人看那么清楚呢?韩对此无法理解。
体育老师吹集合哨了。
收干净篮球,头、脸也要洗干净再回到班里。打完球的男生,身上都冒着热气,似乎刚刚跟谁拼了命。为了谁?为了快乐,为了自已。这时候的他们都累了几许,然而韩能感觉到,这是另一种累。他们累得有乐趣,累完了还有力气。这时候的班里,最不安静。韩是个唯一的反例,最不喜欢这时候有人碰他。不然,他绝对和人拼命。
为什么又是这个人,那么不识趣?
那张白皮的脸闭起了双眼,故意露出两条缝隙;挤进了血色,摆动头颅;晃着小孩嘲弄时的讥笑,做出成人挑衅时的手势;搔首扭臀弄姿,做尽一切贱相;嗤鼻声同时进行,证明了这是一个人对自已所做的事情毫不当心且理直气壮。由那态度滋生出的语言,自然是极尽忸怩,“来打我呀,小样儿。”
杜洋的神情动作当之无愧地,引来了几声觉得好玩的笑哈。而正面接受这一切的韩,此刻默然不语,等着凉快些把衣服穿上。这个与杜洋形成鲜明对比的,一动不动的人,正生出一种威胁、警告与话不明说的心理,手上不觉憋出一股狠劲。“活腻歪了。最后一次,如果他再说……”
“来打我呀!说又说不过我,跑也跑不——”
咚、咚咚邦、邦邦、啌啌吱——吱——啪哄哄。
“吗放手!!动什么手啊给你脸了!一说就打人,一说就打人,我X你X你他X的除了动手你还会干什么啊?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东西!”
“好了你少说两句吧。东西捡起来。”宋雨萱即时劝道。
“我说他什么了我不就跟他开开玩笑的吗?他自已神经过敏!”
“唉大妈你坐下。这么大人了,一直吵吵吵,有什么意思。”宋雨萱推着杜洋坐下,在边上一直站到两人没有再冲动的意思。为了以防万一,她最后看了两人一眼,拉着梁叶铭的手静静地走开。
韩没去注意两个女生,也没有看苏汪涵在不在班里,反倒是莫名地看了一眼杜洋。快速把头扭过来之后,他忽然不知道自已要看什么了。后面三节课,他们从始至终,没有看过对方。从他们刹那间表现出的举止神态来看,两个人之间那一点脆弱的友谊,似乎无可挽回地破裂了。
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就算韩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记下来分析一遍,得出杜洋这样的人不值得做自已的朋友的结论。等到那个人因为没带试卷不停翻找时,韩还是主动地把自已的试卷,摊到了另一张桌子上。这张,正好盖住两张桌子之间的黑色缝隙的纸,无声地互换了双方心里的默示。也许他们的友谊并不美丽、坚固,也许他们做不成情投意合、患难与共的朋友,但任谁也不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当成日后诟病讥讽的话题,谁都不会真地从心底上嫌弃对方。口头上的,就让他去吧。
后来的几天,杜洋对韩说话明显收敛了些。不过时间一长,或者碰上什么高兴的事,他又开始一个地劲胡说八道了。虽说,也算是慢慢找到了个“度”吧。韩呢,更不容易介意了,他爱说就说嘛,大不了烦了再打一顿就是。“呃呵呵!那算了我还是不说了。”“没事你别紧张。我又不是一直要打你。”
看着杜洋听自已说两句就哆嗦的样子,韩突然感到一种,与朋友疏远的空虚。的确,这个朋友只和韩坐到了期末考之前,两个人成为同桌甚至不满一月。但那又怎样呢?这个朋友有趣诙谐,给了韩快乐;这个朋友看人很准,给了韩提示;这个朋友偶尔会极其幼稚。韩明白,自已需要保持大气忍耐。
韩把头转了过去,想和这个朋友聊两句。薛乾很给面子,班会课给他们放了一部励志电影。电影韩看过了,因此并不感兴趣。杜洋对电影也不怎么感兴趣,倒是看到里面恋爱的部分,吐槽了一句:
“这种电影就是他X洗脑的,现在谁还相信爱情啊?”
“啥玩意,你才多大你十五岁就不相信爱情了,你以后还会相信什么?当你老了,发现自已一辈子,没有真心爱——喜欢过一个人,不是很可惜吗?”
“我不需要相信谁啊。我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等我老了——等我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哎现在谈恋爱的有几个认真的!谈到最后基本都会分的。你总不可能指望在十五岁碰到一个人跟你过一辈子,都是玩玩的。这一点我比较赞同苏汪涵。她上次QQ上跟我聊说,我们学校男生质量太差了,上了高中要谈两个男高玩玩。她说她不喜欢太乖的,她喜欢野一点的。”
“野一点?”
“她说她不喜欢太乖的,不就是喜欢野的嘛。那种吊在树上荡来荡去的——呵哈哈!当然是开玩笑。我觉得我跟她恋爱观很像。反正大家都是玩玩的,也不用担心谁会伤害谁。真的,谁认真谁输。年轻的时候不多谈两个,年纪大了谁还跟你玩啊。”
韩一时找不出话反驳杜洋的观点,一时间觉得杜洋说的很对,只是不全对。
“反正我不可能玩玩的。”韩说着,心里幻想着,在这个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着。
“听我的老弟,别太认真。谈恋爱靠的是方法。”
“你又有方法了?”
“我方法包多的。”
“什么方法?”
“你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女生需要的不是什么万字情书,而是长情的陪伴。你要做的就是去找她聊天,接受她的倾诉,去迎合她。你不要着急推进你们的关系,你只需要每天都去聊,她喜欢的事情你要去了解去赞同,她不喜欢的你就帮她踩。她不开心的时候你就去安慰她,聊点东西不要冷淡她,特别要注意不要忽冷忽热的,让人觉得你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跟她聊天。这个年纪的女生,相比于爱情的向往更渴望有趣的人。她们不用考虑生活的负担,她们想要的只是有人能关心自已,了解自已。我觉得你缺个僚机,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
韩微微一笑,把头一摇,“又不是跟你谈要什么僚机。我可以不写情书,写小说啊,她一定想不到。”
“不是哥们你没听懂我的意思。不管是情书还是小说,这些东西努力了可以有结果,但仅仅是自身意义上的结果,而感情的事情努力了也不会有结果。”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呢?量变引起质变。”
“没有,感情这东西没有用,没有用……量变引起质变,还需要在一定条件下啊。”
“我知道没用,但我不能那么想啊。如果我那么想了,那才是真的一点用没了。”韩心想。
“没有——真的努力没有用,别人只会把你当小丑哈哈。”杜洋兴奋地抓住韩的右肩。
这一次韩没有反抗,而是夸张地笑着回应:“哎确实!”
“但是我不能……”
韩把手指顺着眉毛两边刮向中间。松开手的那一下,快意舒适。他自以为眉毛理得平整了,殊不知,是他心里平整了。他的心,安静得很。
人一旦静下来,很容易就感觉到,夜深了。夜深,有时候指的并不是时间,而是城市里的景色、故事,开始变得和白天不一样了。对于他们这一代人来说,城市就是他们的故乡,深夜的城市更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城市”两个字渐渐趋近于了“故乡”。而他们,就是在这故乡的摇篮里,在父母温暖的手心里,在同伴善意的眼神里,慢慢成长,慢慢熟悉:有时,他们会因为发现一家奶茶店而意外惊喜,有时又因为公园饭店,邀约小聚;辅导班报在了一起,图书馆里不期而遇,似乎一切都是天意;多少个红绿灯见证了他们不同时期的友谊,多少张餐巾纸紧攥着他们的回忆;家门口的大马路叫什么名字,门牌住址父母的手机号,全都是儿时铸成的记忆。他们偶尔会注意,这里兴建了个小区,那边的烧烤排挡店味道不咋地。但他们更多地会关注到,国际上的新闻,网络里的逸闻,学校里的正事琐事,大家都在玩什么游戏。这些,是他们成长路上一部分的点点滴滴,哪怕只一小部分,在他们对故乡的印象里,依然灯火通明。物业,汽笛,建筑工地,这些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他们还是喜欢五彩缤纷的商场古镇,还是喜欢照片文案加黄昏,还是喜欢让路灯扶着背影,喜欢咖啡牛奶的热气腾腾。他们幸福而又叛逆,只做自已喜欢的事情,为此吃了不少教训,可依然没有改变在故乡里诞生的,憧憬梦想的心。他们始终不顾一切地相信,自已能行。谁又会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候,说不行呢?
“我一定可以!”吃完晚饭,韩被父亲逼着出来散步时,想到了这么一句。哪怕寒风汹汹,身边还有这么一个天天见到的痴鬼,可一想到比赛的事情,韩立刻升起了无比激动的心情。精神也为之一振。第一次走在通向省赛的路上,怎能不叫人激动呢?除了父母,韩还没有和别的人说过那次朗诵比赛之后的事情。虽然是二等奖但……对!韩再想到这里,再想到孙燕跟他们说明时的情景,竟激动得不知如何回忆了。
“是这样的,市里面的专家评委看了你们的比赛之后,决定派咱们这个……组合去参加省里的比赛。既然他们选了我们,我们就好好努力。两位很不容易啊,全市中学组一共就去了两所学校。”“啊我们不是第三吗?”韩好不容易抑制住自已,才只问了这么一句。现在一想,他终于笑得不知所以,兴奋到不能自已了。
“这个我也问过侯老师——侯老师就是这次比赛的评委,她说你们这个组合呢,比那个独诵的女生更能在省里的比赛上沾光。因为省里的评委比较希望看到学生之间的合作……这一块的,所以说你们很有潜力。过两天你们还会见到她的,咱们再加加工,听听人家专家的意见。人家老师相当于是抽出时间来,专门帮咱们几个入围的学校训练啊。啊邝惟曦你要相信自已啊。专家都说了,老师也相信你和韩尹珍都是很有潜力的。有潜力咱们就发挥出来。”“老师另外一组谁啊。”韩忍不住地问道。
“鑫谭中学。就是那三个男生,你们认识的是吧。人家也很厉害的啊。这次你们是站在同一边,为大市争光了。奥对了,它最后的比赛时间是定在12月29号,在苏州博览会。咱们好像是27号坐车过去,小学组比我们还要早一天比赛。29号是中学组复赛,30号是最后的决赛。也不知道他们组委会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间点上,马上都要过元旦了。我估计是做一个对未来的展望吧,明年正好是五四运动一百周年嘛。这个,咱们先不管它,当下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没多少时间了。你们还要参加期末考试,好像元旦一过来就要考的吧。总之我们提高效率,抓住每一次排练的机会。薛老师说的,‘人生难有几回搏’嘛,咱们这回就搏它一次,好吧?”
“好!”韩兴奋地大声应和着。这次是真的喊出来的,温暖和舒畅的感觉,也被他一并喊出来了。韩踏上大桥,站在桥栏边听着冷风,数着货轮,呼呼的,呜呜的,还有鸟叫的咕咕声。城市的独立静谧,想必都在这里了,只消抬头,便是月朗风清。月亮散发出一圈蓝颜色的弱光,和男孩眼里闪烁的光芒相似相仿。
由于朗诵比赛的缘故,韩觉得自已最近一个多月的生活,相当有意思。隐隐有种感觉告诉他,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的样子。只是这种感觉还未发展到十分强烈的地步,偶尔地浮上心头,又会在心头荡漾开去。与他看见或想起苏汪涵相比,这份感觉,简直又不值一提。
午饭吃饱,大家在教室里安静地坐好。韩向那个看过无数次的地方,再次投去,崭新又熟悉、不好意思又心满意足的一瞥。好像每天都是第一次见,好像见一次就是一天。那一瞥,他正好看见苏汪涵把手指撑上额间,于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个时候他投去的终于不是飘忽的、偷摸的瞥视了。
不知是饭后生物钟的催眠,还是中午气温的升添,韩倚着靠背,仿佛身陷沙发中,懒懒无言。心里放宽了劝说自已,今天就多看一会,看一眼,再不看,可要明年了。他像奖励自已似的,难得如此悠闲。这份悠闲,是下午去外校排练带给他的,因而他觉得自已更有资格多看两眼了。
然而,想到汪烨的事情,他忽然神色具敛。那个说“我退出没关系”的女孩的面孔,再次浮现在他的眼前,让他不得不衷心全意地对待自已肩负的使命。
这次初中组朗诵比赛的半决赛(复赛)和决赛,安排在连续的两天里,因而除了之前用过的《谁是最可爱的人》的文稿外,还需要再准备一份文稿。这另一份文稿,就是那个小姑娘提供的。她的班主任也就是七班的语文老师闵老师,得知她想参加朗诵比赛后,便和孙燕做了沟通,让她也加入到韩他们这个组合里来。而那个时候关于比赛人员限制的文件并未发放下来,问过侯老师后,孙燕也同意了。这个女孩,韩之前在朗诵社团里见过,属于那种特别活泼有趣,跟任何人都处得来的角色。这次和她二度合作,韩问起了她朗诵社后来的事情,包括比赛结果什么的。
“那你们后来是都背了那个三百首诗吗?”
“嗯,基本上都背了吧,反正我是背了。但后来比赛的时候也没有评委提问,就是说不知道阿季从哪里听到的消息。可惜最后没有得名次。这次听说你们进决赛了,我就特别想加入你们一起,你们那么厉害,一定能拿奖!加油!”
“加油加油。”韩想起退出社团时候的情景,又看看眼前这个微胖的女孩,心中感慨欣慰交集。先是邝惟曦,再是汪烨,两个女孩相继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激起他生命的活力,生活的信心。好像从朗诵比赛开始,他就越来越感觉到,当伙伴与爱好并行,会诞生多么美妙积极的东西。这些东西包括了默契,瓶颈,努力和太多太多,韩意料之外,又在组合之内的事情。
也许是汪烨比邝惟曦更外向的原因,韩很快就和她打成了一片。熟稔了之后,两人就开始互相嘲讽,韩说她是大饼脸,瓜子眼。汪烨很生气地朝着他仰脸噘嘴说:“干什么,有问题啊?脸大福气大,汪烨顶呱呱。略。”撅完嘴巴吐舌头,吐完舌头笑嘻嘻。韩稀奇这女生怎么比范筱楠还不注重形象。不过这时候他发现,人家的眼睛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变得很细,而她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微笑。韩想到自已笑起来也是眼睛眯眯的,不免因巧合而认同而心生愉悦,又问她:“为什么你的眉毛一边深的,一边浅的?”
她依然是笑得很开心地回答他:“因为一边是妈妈的,一边是爸爸的。”韩没想到还有这样意外又合理的答案,对眼前这位中等个子,短发卷卷的女孩生出一种豁然的好奇。她的声音,不像邝惟曦那样低沉委婉,而是洒满了阳光,自带温暖似的,春风十里。于是,他们这个组合又多了新的可能和机遇。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积极上进的女孩,这么一个可爱俏皮的女孩,因为一纸文件又要和他们分开。那天孙燕突然说组委会有新的文件,说:“每支参赛队伍须由原参赛选手组成,不得新增其他成员,可以在原有选手上进行提高训练……”后面还有省里组委提供的辅导报名链接,多少多少钱……四人此时早已不关注这些,而是神情聚焦到了一点。韩第一次,看见汪烨落下了嘴角。可不到半分钟,她却又重新抬高,神色平静大方,仿佛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除了她自已,所有人都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失落、无奈与伤心。“那我退出吧。本来我也是半道插进来的,而且——”“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邝惟曦呜咽地说,似乎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委屈,比发生在自已身上更让她悲伤。
韩虽没有说什么,却也心中惋惜。他好歹还有邝惟曦陪他一起,汪烨又有谁能陪她分享情绪呢?韩这才意识到,或许她每天有说有笑的样子,并不是真的开心……
但事情并不是就到这里为止啊,他们会带着汪烨的祝福继续前进。因为不确定是否能成功进入决赛,他们决定在半决赛先用汪烨的稿子。这也算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没有告诉她的安慰了。韩看着前几份带着汪烨痕迹的旧稿,再看看经过几次合排最后敲定的终稿,默默无言地,根本做不到独清独醒,只有无限的已溺已饥。
韩:除夕将近的空中,
飞来飞去的一对凤凰,
唱着哀哀的歌声飞去,
衔着枝枝的香木飞来,
飞来在丹穴山上。
邝:山右有枯槁了的梧桐,
山左有消歇了的醴泉,
山前有浩茫茫的大海,
山后有阴莽莽的平原,
山上是寒风凛冽的冰天。
韩:天色昏黄了,
香木集高了,
邝:凤已飞倦了,
凰已飞倦了。
韩:凤啄香木,
一星星的火点迸飞。
邝:凰扇火星,
一缕缕的香烟上腾。
韩:凤又啄,邝:凰又扇,
韩:山上的香烟弥散,
邝:山上的火光弥满。
合:哀哀的凤凰!
韩:凤起舞,低昂!悲壮!
邝:凰又唱,一群的凡鸟,
自天外飞来观葬。
岩鹰(韩):哈哈,凤凰!
凤凰!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从今后该我为空界的霸王!
家鸽(邝):哈哈,凤凰!凤凰!
你们枉为这禽中的灵长!
从今后请看我们驯良百姓的安康!
韩:茫茫的宇宙,冷酷如铁!
茫茫的宇宙,黑暗如漆!
茫茫的宇宙,腥秽如血!
邝:宇宙呀,宇宙,你为什么存在?
你自从哪里来?
韩:你到底是个有生命的交流?
还是个无生命的机械?
邝:我们年轻时候的新鲜哪儿去了?
我们年轻时候的甘美哪儿去了?
合:我们年轻时候的欢哀哪儿去了?
韩:去了!去了!
一切都已去了,
衰败呀!
邝:火光熊熊了。
香气蓬蓬了。
韩:时期已到了。
死期已到了。
合:一切的一切!
清了,清了。
韩:春潮涨了,春潮涨了,
死了的宇宙更生了。
邝:生潮涨了,生潮涨了,
死了的凤凰更生了。
韩:火便是你。邝:火便是我。
韩:火便是他。合:火便是火。
韩:翱翔!邝:翱翔!
韩:欢唱!合:欢唱!
邝:是你在欢唱。韩:是我在欢唱。
合: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合:欢唱!欢唱!
现在,这篇文稿上再也看不见汪烨的痕迹,却又到处藏着她的痕迹了。韩除了因为汪烨的离开而感到不悦,对大赛的规则倍感不满,更因为排练的结果差强他意,而焦躁烦乱。孙燕说是,请学校里别的年级的语文老师、音乐老师过来看看,听听他们的意见,结果却搞得韩不知道用哪种读法才适宜正确。一个老师一个说法,每一个说法都要韩去揣摩理解,一度把他折腾得唇焦舌敝。倘若这样读了颇有效绩,韩还可以接受——在他眼里,这一点苦累根本不能和汪烨的退赛之苦相提。可越读下去,韩越觉得,自已是为了迎合老师而不得不做出改变。这样的结果,往往是没有任何改变。那些个有理有据的指点,仿佛是世上最不负责任的语言,跟那句经典的“我是为你好”,同一个感觉。可要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得归结到每个人对诗篇的理解。因此到后来,韩不怪任何指导的老师,毕竟他们没有任何恶意。他也无法也不忍,做出埋怨。
是不是因为凤凰在涅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