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语:创作总根于爱——鲁迅

初中的第一个暑假,从它还没开始,韩就兴起了极大的热情。大量突如其来的自由时间,被他安排得满满当当。运动,出游,吃饭,做志愿者,还有,打游戏,刷视频。韩像狂热的艺术家对待艺术品那样,对待最后两件事情。沉浸倾注时间的享受,享受漫无心事的空虚。

然而很少有人会把这两件事看成艺术,就像他们看不起为艺术献身的人一样。那是他们不懂艺术,但他是懂的,是吗?从饱含热情冲劲,到渐生无聊之感,韩只用了不到十天。而在无聊中温习旧有的,重复的快乐,他用了近一个半月。这样使用时间的方式,是任何一张暑假计划表都安排不了的。他唱着用年轻的时间谱写的神圣旋律,用更加频繁的娱乐活动把自已网住,用纵情挥霍的行为把思维封锢,乐此不疲,雷打不动。白天有时候,他会摆出几下挖苦自已的姿态,但那也只是开开玩笑罢了。一天天的安常习故,他变得只知快乐而不顾其他,对于理想抛却一旁,渐渐一无所知,一无所感。而他也不明白,自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进入暑假,他好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似的。那世界一会在头顶,一会在脚下,一会儿地转天旋,一会近在眼前。

虽然,他看向现实世界、阳光落到地上的目光,还是明亮的,但那两颗瞳孔显然发成了灰色,看哪里都看不清、看不久。他变得不怎么敢看太阳,每天足不出户地,延挨到夜晚。晚上多数时候,他睡得很香,可总有那么几天会失眠,会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会被床褥压得喘不上气,非得掀掉被毯站到窗边,看着不太干净的窗户上,不太干净的自已。那冰冷,无力,悲伤,会意的眼神,承受着心底深处的放不下与变不了。那站在对面的,不过是一个被快乐惯坏的小伙子。瞧瞧他那双眼睛,清澈又透明,温柔且亲密。他是那段神圣旋律里,最优美也最忧伤的部分。

被惯坏的小伙子睡了,隔天他又醒了,想想无事可做,便去找手机。手机被收去,打开电脑,或到同学家玩,玩的还是手机、电脑,噢还有平板。总之,他想着,不能浪费当下的时间。当下的时间已经太过稀少,现实的空气已经过于稀薄,他必须顺着气流才能呼吸,才能确定自已的存在。每天,他的肚子里都要装进很多这种空气。像染上烟瘾、毒瘾的人一样,离开这种网状的空气他就会难受。做一些别的事情,固然可以分散掉一些注意,但与电子产品相比,那些分散完全不值一算。有什么好算的?跟数学一样烦人,呵。

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呀……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呼吸。

仅仅呼吸?

紧紧呼吸。

透过那能见度很高的空气,他忽然看见了哦不是——不,是的——苏汪涵,想到了离她生日还有四个月的时间,想送她礼物,弥补自已曾经做过的蠢事。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已一直若近若离的,不明白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让他震惊的是,他现在连她的样子都想不全细了。那亲和的眉目使她的形象模糊,令他愤怒痛苦。他突然意识到自已是多么的大意粗俗,心中充满苦涩与酸楚。忘记一个喜欢的人的模样,如同辜负一份感情的信任,哪怕那份感情是单向的,没有任何承诺,任何交代的。韩自私懒惰不假,湎于游戏不错,但他无法容忍自已的粗心,不能原谅自已对感情的怠慢。要知道,“他喜欢她”不是随随便便的一句话,也不是什么早恋的代名词,而是半年相处相知,心头细磨细切之后,心上信念的结晶。想过多少遍的话,说多少遍都要负责。而他现在呢?无所事事,无动于衷。

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也不要变成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要。他想到两个字——“弥补”,而事实上他所要做的事,是“救赎”。他先要经常看她,这样不管什么时候想起的她,她的样子总会是清晰完整的。而后他还要看她,用一种欣赏的眼光,一种轻松的态度,这样他便不会觉得尴尬。最后她在与不在他身边,他都不用看她了。她会像《美丽心灵》里面那个真实的幻影一样,做他现实中的邻居,而不是臆想的对象。尽管他可能还会想她,尽管这个过程需要时间,但韩相信自已可以做到,他不会过分。他会改变自已,他可以。

但这和游戏又有什么关系呢?关于苏汪涵的想法,只是他无数次呼吸过程中,因思绪紊乱而产生的无数个念头之一。大多数时候,他都能保持自私满足的平静,可现在却要试着平复自已,呼——吸。呼吸平稳了,可心境不能。他突然感到兴奋,感到自已是那么幸运!他遇见了苏汪涵。为了她,他要改变。他还年轻,有一片光明的青春前景。他要做一些,不,一件事就好了,一件能让她好好看看自已的事。是的,她看他的次数太少了。他希望她能多看他一眼,用她那清澈透亮的双眸,闪着泪光的颤动。当然也不非要这样,能平淡自然、微笑露齿地看他一眼就很好了。不管她怎么样看他,他都得改变。人嘛,总要试试,机会,一定有的。

应该会有某件事情,展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突然大彻大悟痛改前非。于是,这件原本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平凡事情,言之成理地成为了别人口中“拨云见日终有时”的例证。他清楚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明白其中唯心的成分有多少,在那段茫然的僵持和等待中,他时常期盼着那么一日。但愿他千万不要把这份期盼看得理所当然,安之若命。起码的起码,他不能指望事情会平白无故地发生;至少的至少,他要相信自身的改变,靠的绝不止是一件事情。

他并非不相信。但他害怕相信了之后,开始改变自已时,生命中那段坚守了很久的安适会失掉。如此一来,过去的生命和时间,就会确凿地变得毫无意义,如同股票套现一样。未来的生命在他的眼中,也变得矛盾,不复真实。浮沉在娱乐享受里的时间,虽然价值不高,但至少产生了规律性的生活,和暂时性的充实愉悦。他可以不失优雅地,把这些时间当成绅士棍,白日梦游天涯,至晚以倦入眠,每天所要做的,只是去发现新的快乐。而世界,也乐意每日洒出无尽的快乐供他寻找。到最后,他多多少少会获得一些东西:一点自由,一点兴奋,一点深沉,一点满足,他太熟悉这些东西了。虽然它们不能做长久的保留,但在现代社会本来也没什么能长久保留的。说到底,他还是要去改变,去相信,为之付出极高极多的代价。

他实在不愿这么做,不是害怕那些代价,不是没有勇气,只是担心自已无法坚持到底。对于自已,他远不能像分析自已对苏汪涵的感情那样,理出一个个步骤。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他厌倦了浑浑噩噩的日子。视力的下降,让他想起有些淡忘的,对士麾的所想。同学上补习,让他不安于整日的无聊。每日清晨一睁眼便面对电子屏的感觉,犹如二十世纪初人类的麻木,附身在他二十一世纪的躯体上。他,好热,好恨。他必须改变了。

说真的,没有人有理由可以永远按照现在的路走下去。黑格尔说世界唯一不变的是变化,哲学上又讲要遵循客观规律,正确发挥主观能动性——答题目这样写写是很容易的,可知识和智慧决不能仅限于做题。之所以认真学习,不过因为对生活有帮助。因为要生活,要好好活,所以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要走的,改变地走。改变路是一种方法,改变走的人是另一种方法。前者虽然看似先决条件太多,却更得韩的喜欢。他深知自已必须要改变,像很多小说主人公那样,可同时他又知道,自已未能有他们那样坚强的毅力。他只有一颗平凡的心——但他一定会改变的!改变自已,也改变一条路,一条即使现在还看不太清,但一定是自已必经的路。他喜欢的路,他愿意付出。

那条路由五色的石砖铺成,每块石砖,象征着喜怒哀惧和那个字所代表的情感。每个字都是他走这条路的理由,都是这条路上的风景,而那个字,则是他走这条路的动力。这条路,是他把生活驯化了的结果;这个世界,绽放着他平衡自已之后的美丽。在失败、烦恼、焦虑、颓废、悲伤的天空下,他要像个贵族那样,优雅走在天地间。保持好奇而不激进,坚定而不固执,用温柔创造热情,把热情和善良付与更加值得的人事,而不是游戏。太过激动时,就用那个字提醒自已谨敬,过分失落时就咬住那个字让身心积极。走在这种路上,不管前面从阳光灿烂与否,至少脚底要有光明的足迹。

明天开学,这是最后一把游戏了。

绿色静谧的校园,怀揣着九月的激动,迎接一群冲进来的,幼稚的面孔。那些面孔,有的第一次见,有的天天见。有的确确实实是见过了的,听他嘴里喊的“怎么又开学了”就知道,这个孩子并不想被看见。

经过一个暑假,大多数嫩黄色的面孔,被太阳晒得微红。当然也有的天生白净,怎么晒都没事。有的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红得发紫。后面还有些面孔,相较之前的一张张脸蛋,他们要显得老成许多。他们流露着更加兴奋的神情,说着更加激动的言语:“终于开学啦,神兽归笼喽!”其实,说这些话的他们,多半是想重温一遍美好的这天,却再没有机会的人。只是他们在这个年纪,还有在这个年纪的他们,大都不会想起这点。也难怪他们所有人,沉浸于开学,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又因为第一天上学的关系,所有人都不太适应,一不小心,又到了明天。

八年级的开学,韩觉得比自已第一次来的时候热闹得多。除了校门口、大马路上各种接送孩子的交通工具,各大广播电台新闻资讯也来凑热闹。可惜他们凑了两天,就去找别的乐子了,不会管你没写完的暑假作业。当然了,要是没有人管,那才最好,可惜,老薛不同意。

不过,老薛检查作业的方式,让韩觉得十分有机可乘。“课代表随机选二十个人抽查?那简单,跟课代表搞好关系就行。”虽然有此一念,但一念过后,韩觉得,其实也没什么。毕竟他不像杜洋那样,留了大面积的空白。只能说,他完成的不认真吧。为了对付开学检查,有多少孩子是认真完成作业的呢?真正的认真他们还没学明白,那得对自已负责,对心负责。有时候,还得对别人负责。

要说八年级有什么不同,韩从七年级就知道了。多了一门叫物理的学科,多了位物理老师,叫陆明。然后就是今天知道的,换了个新排的课表,调整了包干区的位置……不不不,这些都不是重点。首先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班级换了。按一层五间教室算,八三班正好是在三楼左手边第一间教室。从教室后门口出去右拐,三五步就能走到数学办公室里。宋雨萱刚坐进新教室,就用她那尖亮的有些骇人的笑声说:“哈哈!以后再也不用跑楼梯啦!耶!”“你每天爬三楼来不是爬吗?”杜洋还是没变地,挑嘴道。或许是一个暑假没见的缘故,久违謦欬,韩有点受不了宋雨萱的笑声。他走到走廊上,趴着外侧的扶墙,俯瞰上学的人流。

他用年轻的眼睛,挨个换着走过的人看,看见了不少熟人——李穆英,王津,孙仪钦。见到那些亲切的、叫的出名字,却好像还有些嫌弃的同学,马上就能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一句“名字”一声“早”,一股暖意一身绕。韩热情地摇摇手,身体靠墙,脑袋歪向右肩地,冲路过的所有认识的人打招呼。清爽的少年的气息,从他的鼻腔中,飘荡过去。

一个个那么新鲜,似乎还站不太稳的生命,照着太阳行走,周身氤氲着蓬松的暖光。一一个身影是那么年轻,那么真实,那么明丽。谁也不知道他们眼里藏了多少骄傲,谁也不明白他们心中怀着怎样的梦想。但只要看着他们,就能看到青春。

看着操场尽头的单杠,韩感到胸中激起一股热流。他不假思索地跑下楼梯,跑过操场,跑在梦幻般的喜悦中。身体飞扬般的轻松,心也一下子踏实起来。泥土和草木,在跑来跑去的风里,散发着并不明显的气息。吊完单杠,韩充满信心地向教室走去。在操场上的每一步,他走得都很仔细。

他很仔细,很巧地,没有错过她。

她背的还是那件红豆色的,缀着白色五角星的书包。书包右下摆连扣着个挂件——一只玩偶小鸭子,这是她初一就带的。小鸭子随步伐起伏,拍着她黑色的运动裤。运动裤下面那双白色的高帮帆布鞋,干净如新。韩很喜欢这双鞋,很喜欢她穿这双鞋,搭配一件黑色的t恤,上面有银色皮卡丘。他把这些看的很仔细,一直看到她认出他的那一刻,看到她脸的一刻。他像去年,不,像上学时,在路上偶然碰见一样,把头偏向另一边。羞了眼,还想极力掩饰这点,他感觉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是反应没他这么强烈。可惜没有时间,让韩仔细想想,为什么他们都愣了一下?一点点彼此间的羞怯,窜到鼻尖,呼吸的空气有种莫名的幸福。他们是窘迫的,他们是快乐的。他知道在他这样的年纪能给予她的很少,能请求她的更少。但他并不求什么,今天遇见她,可以了;经常能看见她,可以了;还能看见她两年,实在可以了。

韩跟在她后面上楼梯。转角的楼道有些暗,楼上的天空很高很亮。韩想起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偶遇——也绝不是最后一次。虽然这次的偶遇,并不意味什么不同的东西,但却散发着每回都不言而喻的魅力。人的魅力,天空的魅力,青春的魅力。八年级从一开始,便是一场魅力四射的演出。他们是从八年级第一天相遇起,便充满魅力。

如果说谁是他们这群人里,最具魅力的人,那老薛必是第一个考虑对象——魅力魅力,没人注意。不信你去听听他宣布的“演出守则”。说白了,就是校纪校规。这下你总要说:害!那多没意思。没意思老薛也要讲,大家还得听。好的是,我可以不写,你们也就省得无聊了。OK,第一幕第一场顺利结束,下面是老薛为大家介绍,新来的物理老师——陆明老师。

“陆老师在实验呢基本上是在初二,啊也带过一届初三。陆老师在他的学生里,口碑一直不错。当然因为人家比较年轻,不说大帅哥么,至少一眼看上去,比我脑袋上的头发多啊。”薛乾作了个撩头发的动作,“年轻人嘛,比较适合和年轻人在一起。年轻人也比较有干劲和上进心。”

“薛老师你也很年轻。”姚博朗道。

“啊我也很年轻哈。嗯我说到了哪了?奥说到陆老师来我们班——看来我还是不算年轻了——啊一边是陆老师在努力争取,一边是学校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来教大家物理。我相信,大家一定会适应陆老师的教学,那,欢迎陆老师。”“诶薛主任。”“嗯你来吧。”

掌声应人而起,一位身高178左右的男老师,从门口走到讲台。他走得有点快,每一步好像都走得很用力。

“同学们好。”面庞偏黑的他,鞠了个45度的躬。两段掌声很自然地连成了一片。

韩忽然记起,他就是元旦晚会上和自已同台演唱的两个年轻老师之一。哦,原来是他呀,还真巧。今天,真的挺巧。

“刚才我在外面听到薛老师对我的评价。我感觉他可能把我说的太好了。”“没有没有,你继续。”陆老师进来后,老薛并没有离开教室。他站在黑板侧边,把手按在挎包上,淡定地回了一句。台下一片笑声,两位老师也很默契地微微一笑。

“好既然薛老师这么说了,那我得做得更好,才能不辜负大家对我的期待啊。呃,我先做个简单的自我介绍,我叫陆明,陆地的陆,明天的明。”他边说边用手在空中比划,比划得和他说话一样,快而不糊。“我是14年到的实验。今年呢,是我第一次又做班主任,同时又担任两个班的教学任务——”

“还有哪个班?”小泰迪很大胆地插嘴。陆老师一点没有愠色地,朝着小泰迪转过去道:“八班。”他温和地低头看了小泰迪一眼,又把头抬起继续说下去。

“这个实话实说,我虽然,不能说全心全力为大家服务——不然八班的同学肯定要有意见——但我保证,一定会尽我所能地帮助大家——”

“他们有意见关我们什么事?”

“诶姚博朗,你这就不对了,做人不能太自私。”韩很好奇,陆老师是怎么知道小泰迪大名的?

“八班和三班的同学,都是我的学生。只要是我的学生,我就会尽到对作为老师的责任,不可能说偏向哪一方。如果你们在物理上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四楼、进门左数,第三张桌子,如果你在那里没有找到我的话,就到八班看看。正好咱们两个班,挨得挺近的。如果这两个地方我都不在的话,或者你们实在找不到我,QQ上私信我,晚上十点十一点前,我都在线的。最迟第二天晚上,我会给大家回复。我的QQ,有需要的话可以先记一下。”

韩看见范晓楠,还有好多人刷刷拿出本子来记。自已,则不为所动。

“好,”陆老师把两手掌心对掌心,合在一起,向后退了一步说,“作为你们的物理老师,希望在今后的一年里,我们一起努力,一起成长。大家可能听到过别人,包括你们的家长,认识的学长学姐说物理很难,对物理有了一定的误解。其实,初中物理,一、点、都、不、难。他们说的难,应该是高中物理或者别的,但肯定不是初中物理。物理的天花板很高,但我相信,凭大家的实力和努力,一定可以把物理这门学科学好,为大家的中考成绩锦上添花。”说完,他又认真地鞠了一躬。

韩不像周围人那样,对这位年轻的物理老师,满怀期待好奇之类的情绪,从他那略有些赶的说话方式上看,韩并不十分信任这位年轻的老师。老师是谁,又不是他们能决定的,激动个什么劲?他没有想到,自已对待一门学科的态度,影响了他对待执教这门课程的老师的态度。别人都说物理很难,就他说简单。他是物理老师,能不觉得简单吗?韩是学生,因为还没学过,不知道物理难不难。但物理是理科,他不喜欢,也不知道怎么学。“要是暑假报个班就好了——唉,算了算了,报了估计我也没兴趣。”韩比较开心的是英语老师没变。而关于这一点,他表现得也和班里大多数同学不一样。

一听到老薛说,他们的英语老师还是杨洁时,班里立刻轰隆一片“唉啊”的声音,抱头顿足咆哮拍桌子者,比比皆是。韩在他们大吵大闹间,无意又深意地笑了笑:他在那个时候就知道,大家将来都会怀念这位负责的英语老师的。可能是要等到分别,可能是某天发生了某个事件,可能在不经意间。但在现在,班里庆幸如此安排的,只有韩一个。

“杨洁挺好的,”韩自言自语。范筱楠以为是他在跟自已说话,便接了过去,“哪里好了,天天要背书,还要默写,她的默写我一个不会。”

韩扬起表示淡定和不屑的嘴角说:“默写怕什么。来实验的人还怕默写?又不是黄大仙。”“关键是要重默就很烦。”

“重默怕什么,九年制义务教育都过了七年了,你还怕重默,看开点,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诶我可没这么说。”“唉主要就是懒得背。”

“懒死你吧,大妈你不背书来上什么学?太没出息了。”“切,我没出息关你什么事?”

“怎么不关我事?我是你爸爸。”“是是是,爸爸闭嘴吧。”两人嬉皮地聊着天。

英语老师没变,数学老师没换,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往往作者写这种话的时候,读者都有准备了。只是——他们没有。令韩,不对,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黄大仙不教他们了。老薛说,黄大仙被调到实验的分校去了。哄闹闹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很多刚才还笑哈哈的脸蛋,呆呆地看着老薛。有人说是她弄的爱心作业被人举报了,所以她被调走了。韩一想有点道理,又觉得毫无道理,好像这世界从不喜欢按道理出牌,都是玩套路的。不管怎样,大家对黄大仙的离开,或多或少表示了遗憾,只有一人除外——那个成绩很好的男生。韩清楚地听见他说:“走就走了,走了拉倒,再也没有爱心作业了。”哪怕大家都知道没爱心作业这回事了,哪怕也有人会庆幸,但只有他一个人会在前面加那么两句。那么浅浅短短的两句。

韩不知道黄大仙听了会做何感想,反正他当时很是气愤,心里很不好受。好在大仙,永远不会听见这话,大家也都不会再说。

韩想起教师节快到了,去年回过一次小学了,今年是不是应该去看看黄大仙呢?应该是要的。

去没去呢?

第一天报道,老薛大概就说了这些,韩大概记住了这些。没说完的,记不住的,大都还会继续。有一点不得不说,就是上学,真的挺累的。或许是脑子好久不用了,稍微动一会就很费力;亦或许是因为要说的东西太多,记得也太多的缘故吧。来看看正式上课第一天,老薛要说什么。

“老师早。”欸,老薛昨天强调过的,跟老师见面要打招呼。过了一个暑假,好多人连这最基本的要求都忘了。

“嘶,哦戴了戴了。”打完招呼,下意识低一下头。嗯,红领巾戴好了,上午升旗仪式要用的,要是被老薛发现没戴可就惨了。

“哇啦哇啦!”吵吵吵。开学第一天,没作业嘛,早读不用来“晨聊”,都对不起开学第一天呀。

“不对,孙燕(新来的语文老师)说今天要默写。”“我靠,开学第一天就默写,是人吗?”“杜洋你背没?”“背什么?”“噗,《饮酒》。”“什么玩意没听过。”“陶渊明的那个。”“哦——背个屁,把语文书背过来已经是我给她最大的面子了。”

7点28分,老薛进班。以前这个点,班里早就开始早读了。而今天这个点,老薛也是“早就”开始发火了。

“歇了个暑假歇傻啦?都不会早读了是吧?你们听听别的班在做什么?你们在干什么?开学第一天就要我发火啊……”唉,这场面还真是一点没变。韩昨天还想着,开学第一天老薛居然没有发火。后来想想,嗯,昨天是报道,今天才是开学呀。

“来把书拿起来读。书不要遮住脸,把腰挺起来,孙仪钦,腰断啦?杜洋,脑袋重得掉下来啦。要掉下来你就继续撑着,一直撑着别放下来。其他人声音呢?我走过去没声音的都给我站起来啊!”薛乾突然提高的嗓音,令走进来的语文老师听了,都吓了一跳,默写也不默了。班里一众男生齐喊“耶!”“明天课上默啊,给大家多点时间准备。”“唉!”

第一节是英语课,熟悉的声音像广播里放出来的一样。“哔哔哔哔哔哔哔”,又同发电报似的,不给人说话的机会。“来大妈们,good morning。英语都忘的差不多了吧?好——诶,各位千里迢迢放弃懒觉为我来上学的大妈们,第一个星期只要写好ABC我就谢天谢地了哦。感谢大妈们!Class begin。好,也没人喊起立。sit down,please。希望明天上课的时候,请有能力担当班长的苏汪涵大班长喊起立。谢谢大妈感激不尽!”韩心里虽然为苏汪涵抱不平,脸上却忍不住发笑。

离英语课下课还有几分钟,老薛就来到了走廊上晃荡。一面观察着大家第一天的上课情况(杜洋和老薛对视了一眼,还在那一个劲儿的笑),一面为马上的升旗仪式做准备。第一天的升旗兼合开学典礼,自然要比平时的隆重些。花的时间也更多,一直到第二节课的眼保健操铃响,仪式才结束。

匆匆到班里坐定,谁都没有休息地,开始上第三节课。数学老师让课代表发了张复习学案。韩对自已还能记住两个多月前的东西,而感到惊奇。看来知识真的很难忘记。

第三节体育课。体育老师换了,和三班一起上课的班级也换了。老师换了个三十多岁、宽额头的中年大叔,四班的男生换成了同为教改的六班男生。唯一没变的,韩依然是体育委员,还得带大家做准备活动。嗯——比较尴尬的是,数学知识点他还记得的,活动操却全忘了。不过问题不大,韩是那种怕丢脸的人嘛?笑笑就又会了。

第四节生物课,还是原来的老师。整个上午最滑稽的一幕,出现在了这一节课开始。韩看见生物老师在一片火辣辣的欢呼声中,一脸生无可恋地走进来。换作韩肯定要想:“碰上这么群崽种,上辈子造的什么孽啊。”

中午吃饭要去二楼。听说初二初三是可以点菜,大家都很兴奋。不过兴奋的人太多了,队伍排到了食堂外面。原本宽敞的连廊,忽然也挤得慌。韩看见苏汪涵排在前面,心里想着干脆多挤会。停在这儿,站着,看着,也挺好,还能垫饥呢。哦对了,她好像胖了些,但还是好好看。

眼瞅着好不容易要排到韩了,窗口的饭却没有了。他还得去添饭的地方重新排队。那边一个光头校长,很热心地帮大家盛饭,轮到韩的时候,还问他够不够。今天的饭一看就是刚烧出来的,水放得多了些,米粒都咬在一起,粘着盘底。不过第一天嘛,有点问题很正常。韩反感的是边上几个,嫌饭菜不好的叫声。他不想多说什么。

吃完饭,和之前打饭一样拥挤的地方,是去泔水桶的路上。滑滑的地板,打翻的汤汁,衣服和手上的油渍,扫着眼睛训话的值日老师,比初一唯一好的是,初二不用擦桌子了。

走过通风的连廊,向右一瞥便可看见操场上打闹的七年级学生。回到三楼的教室,里面是一群,和楼下那些吵闹的七年级小子没什么分别的八年级同学。韩忽然觉得,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人,八年级的继续才更有意义,青春才因此值得铭记。他们总能创造更多的欢乐,更多的惊喜,虽然也会产生一些问题,但正是所有这些融合在一起,才组成了他们这个集体——一个比七年级的三班成长不少的班级。

好像想多了,还是写作业吧。这个时候,“内卷”一词还没有流行起来,也没有谁会因为写作业而被人说成“卷王”,有的只是男生一句表示惊讶的脏话,女生们一声”你怎么不等我”之类的嚷叫。总有人不急着写作业,总有人直到老薛进班还在聊天,总有人午睡睡不安分,总有人哈喇子流了满脸。一觉醒来,睡着睡不着的,都喜欢看着窗外,看阳光、蓝天、青青草,看没有池塘的榕树,故事里的树。看着看着,他们并未想起什么,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大概便是秋天了。

谁还记得那些陈旧的民谣?总归是秋天,总归是秋天……

“下午第一节什么课啊?”“政治。”“那没事继续睡。”看看这帮小子,就用这种态度对待老薛的课。

由于睡了个饱觉的缘故,韩并不觉得困。翻开政治书,先把插图浏览一遍。老薛今天讲的是个人与社会的关系,韩一边听一边翻书,渐渐觉得这册书没有七年级的有意思了。随便听听吧,还有十分钟下课了。

下课铃响了。走廊上充斥着欢声笑语。

韩居然忘了,老薛最喜欢拖课!

第二节是地理课。做完课前五分钟的眼保健操,韩戴上眼镜,看见一位瘦瘦的中年妇女交叉双臂,低着脑袋,站在讲台上。“又换老师了。”韩不情愿地想。他突然很怀念七年级教他们的地理老师。新来的老师自我介绍说,他们原先的地理老师是她的徒弟。虽说两位老师的年龄,基本符合她说的,但她们性格一点不符合啊。关于这一点,她倒也说了:“我不会像我徒弟那样,把课堂气氛带动得很活跃,我有我的上课方式,我有我的课堂要求,请你们遵守,而且是必须遵守。”一上来,她的上课方式让韩很不适应——“听懂了的举手。好放下。”听起来倒像是某些成功学演讲家的“听懂掌声”。举手吧,自已好像没听懂;不举吧,既不合群又容易招来她“某某某哪里不懂”的提问,或者“谁谁谁走神了啊”的判断。她很相信自已的判断,这一点韩倒是确定的。听杜洋说,李丁浩有个表哥在实验读书的时候,也是这位地理老师教的。他表哥还在他们英语老师那报了补习班,一天上地理课,那英语老师直接冲到教室里叫他表哥去办公室补英语。这位地理老师问了一句“什么情况?”接着直接跟英语老师开干,“学英语,他连英国在哪里都不知道的还学英语!我的地理课是用来上地理的,坐下。”

这些,韩都是后来知道的,然而不管是后来还是现在,韩都感觉新来的老师目光坚硬,语气也很生硬。每次上她的课,心中的压抑和不情愿的情绪,都会增加不少。但还是那句话,他们又能选择什么呢?

第三节美术课,老师说要准备工具,下周带到学校。放学后韩和母亲去买。不消多问,老板就知道他们要什么,早早地准备好了。最贵的是固体颜料,母亲嫌店里的太贵,韩从网上买也花了将近两百块。林林总总算下来,光光各种画笔涂料就花了三百多,还有什么油画纸、水彩纸、素描纸……美术老师说买了一套够用到上大学的,韩觉得自已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呢。

与噤声的地理课相比,物理课的气氛简直活跃到了另一个极端,从打上课铃到下课铃响,仿佛是铃声不断,闹声相连。第一课时,讲的是三态变化,好多暑假上过课的男生争先恐后地抢答,不遗余力地,把他们身上孩子气的一面展现得淋漓。韩听着感觉也没多难,似乎都是些基本的生活常识。这就是物理?这谁不会嘛?本来提前发了作业,韩还想着先听完课再写,早知道这么简单,他也和别人一样边上课边写了。说实话,韩不太喜欢陆明的上课方式,虽然可以说两句闲话赶赶作业什么的,但班里一吵,坐在在后排的他,有些内容便听不大清。好在韩会问别的同学。而陆明上课,几乎只点那些特别积极的同学起来回答问题,韩就算上课没听懂,也不用担心站起来回答不出问题。不喜欢回答老师的问题,这一点他倒是没什么变化。新学年的第一天,似乎也和过去一年中的每一天一样,没什么变化。

风夹着树叶擦在窗户上,沙沙掉下去,如同这虽不完美却意义独特的一天,顺着墙上的夕阳,一点点掉下去。临到落地,愣上一愣,发出不为人知的迟响。老薛在夕会课上,好像嘱咐了什么,讲了什么笑话。韩不记得他讲的什么事那么好笑了,反正是一笑而过的事,没什么记住的必要。比较烦的是,回家之后要看《开学第一课》,还要写300字的观后感。“唉不多不多,网上随便抄抄很快的。”韩很惊讶,有人居然把他的心里话,不遮不掩地大声说了出来。

这个“勇者”是李丁浩。老薛自然听见了,点名指着他说:“李丁浩,可以的!别人写300字你抄600字,明天拿过来交到我办公室,少一个字不准进教室,你喜欢抄的喂。”

“哈哈哈!”

“没有……啊……我是——喜欢帮别人抄。”

“呵呵哈哈哈哈哈!”也不知道是什么脑洞才能想得出这么奇葩的解释,班里立马掀起一片叫帮忙的呼声,“诶李丁浩,帮我抄。”

吵着闹着,各人嘴里噼里啪啦的炮仗还没放完,时间却不早了。好玩的是,前一秒还嘀咕着怎么还不放学的人,下一秒放了学,却又迟迟不走、说个不停、影响打扫卫生的人了。女生往往是不愿被影响的,而男生往往会加深这一影响,直到老薛来赶人。

韩走之前特意看了看值日表,自已是双周擦黑板,苏汪涵是双周扫地。都在一个星期里呢。挺好,就这么开始吧。老师也都挺好的。

八年级就这么开始了。虽然,谁也不知道什么是“这么”,“这么”是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