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熏的夏风卷走了昨天的故事,也卷走了清晨的睡意,携来的是悦耳的鸟语,沁鼻的花草清香。几群遮住了烈日的云,用它们城堡般的身躯投下阴影,这让站在教学楼前面的那些白衣少年们觉得,即使不动也很惬意,心里爽得不行。
实验的校服是期初考试前报上去的。一个暑假,韩好像没怎么长高,还是一米六八左右,体重一百出头。不得不说,实验和服装厂配合得很默契,上学第二天的傍晚他们就领到了衣服和中裤。而今天,就是他们第一次穿上新校服的日子。昨天韩还怎么细看,穿上了之后才觉得挺正式。虽然是夏季款式的衣服,制作却毫不含糊。短袖领口是用黑色斜纹围出来的,里面夹着两圈白纹。蓝赭紫青四色,划出的不规则的分割线,形成一框框错落有致的方格铺排在领口。这使得每个人的衣服看起来一样,仔细分辨却又完全不同。格子上面有三粒乳白色半透明的纽扣,全扣上了可以束住脖子,有点紧但十分精神。全解开了,十分透气,但会露出半个锁骨。所以一般大家都是扣上一到两个扣子。最最好的,是衣服的棉质底料,根本不用担心会粘身子。
裤子也是百分百棉制的,其藏青的配色搭配白色上衣十分养眼。裤袋很大,袋口朝上,可以装好多宝贝而不用担心抖落。亮紫色的裤分线从腰部、裤袋一直延伸到裤脚管,正好遮住韩的膝盖。往体侧扯一扯裤子,弹性很好,就是好像有点偏紧,可能是韩把裤带系得太死。他感觉到腰部的肉已经被勒出了印子,得背过身体去重新系一系,别给女生看见就行。
整理完装束后,韩信心满满,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自信。周围的人更多的还是在说笑,这个班似乎就没消停过,说“环境改变人”这是真的,韩一边听一边讲,经常和几个人一起爆发出骇人的大笑。年轻的生命们仿佛就是这样,一点一点被欢声笑语,被许多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妆点得勃勃生机。
老薛今天也十分高昂,连肚子都没腆,和几个小女生聊天,再过来到韩这边晃两圈,和男生们打趣。记得昨天他还说:“你们现在的校服还是蛮好看的了,像以前实验的校服是什么啊,蓝天白云,就是那种上面蓝下面白的的那种外套。”韩不自觉地摸了摸衣襟,不由得想起些什么。不过没等他想出个啥,老薛发话了,让韩整好队伍,再跟他一起把队伍带到教学楼后面的空地上。
这块空地,是被办公楼,教学楼,及其之间连接的走廊,和校门围出来的一块兼作停车场的地方。
刚到空地,几个女生突然发出尖叫般的声音。在空地前面,一排教官正威风凛凛踢着正步而来。皮鞋击过地面,发出短促有力的“噔噔”。要是有太阳的话,他们的皮鞋和帽徽一定会帅得反光,帅得让人睁不开眼。但就算没有阳光,教官们也已经吸引了所有人好奇羡慕的眼光。好几个女生把手指曲着挂在嘴边,有的已经吮起了指甲盖儿,还有的扯着衣摆拉着边上闺蜜的手激动道:“好帅啊!”
或许是声音大了点,连队伍最前面的老薛都听见了,他半嗔怪地板着脸说:“一帮男的有什么好看的。一看你们就没见过更帅的。幸好我头发少喂,要是我跟他们的一样,你们还不天天看我?”“咦——”后面传来男生女生混在一起的起哄声。
在教官正式入班后,薛乾就在一旁帮着教官,把大家重新按身高排队,男女各两列队伍。见大伙排了好久还安静不下来,他有点烦了,凶巴巴地走到一个一直讲话的中等个子同学那里,伸出手来佯装要打下去;再由那几个同学出发,杀鸡儆猴地把大家又好生教育了一番。他这次的发言依然精彩,只是韩当时迫不及待要军训,再加上抓的不是自已,老薛的那些大道理他一个字没听进去。
等他讲完,和三班所有同学一样,听薛乾讲了好久的教官站到大家正前方。韩在第三排从右边数第四个的位置,踮起脚尖微微转头,这才把教官的模样看了个大概。
那是个瘦高帅气的小伙子,一看就比韩结实多了。手臂抬起落下之间,给人一股绝对的力量感。韩觉得他简直就是书上说的黄金比身材。人长得好看,身材比例协调是一部分,模样是另一部分。教官的五官,端正得像是上天精心雕刻过似的,俊朗的面孔,几乎可用眉清目秀来形容,而英气丝毫不减。炯亮的鹰眼,倜傥的剑眉,挺拔的鼻梁,净润尖削的颐颊,用韩父亲以前教给他的一个高大上的词来夸赞教官的英姿,那就是“轩然霞举”。想不到世间真有人配得上这四个字,韩想着看着,笑着自叹起来。
“全体都有,立——正!稍息。大家好,我是你们的教官,我姓徐,你们可以叫我徐教官或者直接叫教官。今天呢,呃由我来给你们上第一堂课,我们相处的时间呢也不会很长。三天是吧?”他撇过头,意图和老薛确认一下。“嗯,三天。”“对,三天。”
一个女生做出“啊”或“哦”的口型,正好处在韩的视线上。
“时间本来就不多,所以我希望,我们能,互相体谅,互相配合。我完成我的教学任务,你们做好你们的训练,没有问题吧?”韩发现,教官和大家说话的时候,语气有些不自信。
“呃有没有问题?”“有问题吗?”“有没有问题!”
“没——有——”教官问了三遍,我们才反应过来。
“以后我问话的时候你们都要大声回答,听明白了没有?”“明——白——了。”
“额,明——白——了。你们平常都这么说话吗?在队伍里,说话必须精短有力。明白没有?”“明白了!”
“明白没有?”
“明白了!!”
“好,我们开始军训。立正!”
大家认真起来,开始去听从指令,不约而同地做出反应。当然这不能忽视在一旁监督的老薛的功劳。
“稍息,同学们好!”“教官好!”双方互相鞠了一个近九十度的躬,但这并不能掩盖大家稀稀拉拉的回答。说来也怪,平时说话自然的大家,一齐喊口令的时候都好像在故意拉长尾音,所谓,唱山歌式。
“向右看——齐!”四排队伍不协调地蠕动起来。最终成形的时候,每一排的长度都被压缩了一半。边上一个体型不算胖的男生挤得韩很难受,手臂几乎要被推到胸前去。韩小声嘟哝着:“过去点噻!”但这样一来,队伍又要重新移动。
“停!”教官中气十足地喊道,眨了下眼,像是早料到大家有这么一出,摆了摆军帽,续说下去:“跟大家说明一下,向右看齐的时候要有小碎步,和跺脚,像我这样——”教官踩把皮鞋踩得咚咚响,做了个标准的示范。韩注意到他的肤色比大家的要红得多,像刷了一层精沥的麻油。
“明白了吗?”
韩和下面的人一起点点头。教官向右微微转了下脑袋,抿了抿嘴唇,泄了气似的说道:“我再讲一遍。在部队里面,教官问话的时候,你们要大声回答,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半的人发出声音。
“我再问一遍,明白了吗?”
“明白了!”这次大家回答的声音很响,生怕教官听不见。
“明白了!”教官突然的一声,爆发出如同小行星撞击地球时产生的冲击波,着实把在场的每个人都吓了一跳。别班的人纷纷回过头来看热闹,门口的电动车不知怎地,也集体发出警报声。以至于过了好久,韩还可以听到清晰的回音在耳边嗡嗡不断,像是谁有意开了循环播放。
“看什么看!叫你看了吗?”隔壁不知道哪个班的教官,声音同样很大。
“立正,稍息,各排向左,依次报数——”那不绝于耳的回声,顿时被参差不齐,起伏错乱的报数声击得乌七八糟。
“看来还是我们的声音比较厉害。”韩憋笑着想道。前一秒还算整齐的“明白”,下一刻大家又全都“不明白”了,一秒恢复到平常说话的状态。有的人还趁这个当儿,回头窃窃私语两句。
教官像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出,登时露出上排的皓齿,无奈地笑笑。预感到前景一片灰暗后,他站直了身体,用正常说话的口气,一字一句地教道:“报数声音要响亮整齐,能做到吗?拜托各位,用点心好吗?来,再来一遍啊……”
这次好了不少,但教官似乎依旧不满,或许是他要求太高,亦或许是他想显摆自已,反正那振聋发聩的轰雷再次突袭每个人耳际。这次他发出的是嘶吼般的,更为短促的声音,每个数字都强劲有力地裹着声波袭来,戛然而止,再继续冲击。一字一顿,但因为回音,又都好像连在了一起,铿锵激越,穿云裂石,重打在韩的耳膜上。相比之下,他们刚才的报数只能算是小儿科了。
“现在知道,什么叫报数了吗?”
“知道了!”大家可能是因为被教官震惊了两次,一个个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认认真真地回答,总算有了点军训的样子。
“来,各排,报数!”“一、二、三……”这一回明显有了很大进步,没有嘻嘻哈哈的杂音,也没有任何人的拖沓,连音量大家都不由自主地抬高。韩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他没有想到,他们一旦认真起来,行事那么高效,和之前比起来简直像两个班似的。
“这就是初中生吗?”韩对初中感到了新一层的兴奋。
教官露出了一点笑容,似乎在说“还不赖嘛”。从他的眼神里可以分明感受到,那种即使没有站在阳光下,也自信昭示着青春活力的骄傲。那骄傲突然凝聚,又突然发散到每个人身上。这恐怕就是兵哥哥们特有的魅力吧。“所以,你们也能做好。”
“立正!闭上你们的嘴巴,我看谁还要继续讲啊——再讲给我去到操场上,跑个十圈,看你还有力气讲不。”
不出韩所料,三班一经夸就容易得意忘形。一得意忘形就要挨训。三班几乎从组成的那一刻起,很多人就完美地养成了“积极发言”的习惯,一个指令或是话头下去,肯定就要有人来说两句来表达一下看法,边上的人再跟着受到启发,结合自身经历,思考后又找到了新的话题。这一切的宗旨只有一个,那就是独乐了不如众乐乐。虽然不是全部同学都这样,但是后面前面,男生女生,好几撮关系不错的人都已经把这个习惯,做到了“例行公事”的地步。韩也非常好地融入了进去,而且只花了小半天时光就把这个习惯像打疫苗一样,永远地注进了身体里。
被训了几句之后,离开了一会的老薛不知什么时候从角落里冒了出来,站在边上盯着他们。随后的练习,大伙自然不敢马虎。虽然都是些比报数高级不了多少的事情,一个人完整地做一遍估计也不会出多少汗,但是要五十三个刚刚接触,彼此还不默契的四排人,做到和国庆阅兵那样的地步,那真是比登天还难。到底,他们还是初一新生。一个“新”字,除了欣欣然,便是萌萌哒。正因如此才要军训,让可爱和懒惰在这里找不到安身之处。
教官没有继续在女生队伍前面站着,而是在排与排之间巡视,不时发出一个指令,点对点地一步步规范,一遍遍指导,最后一排排过关,再一圈圈行视。
“五指并拢,手臂下垂,中指紧贴裤分线,抬头挺胸。”
“啪、啪!”
“嘶——”
“没吃饭吗,手上没有力还是听不懂指令?手指紧贴裤分线,给我用力贴着,中间留条缝干嘛啊?给我打是吧?”教官是真的动手打的,虽然不是特别长久的疼,但传自手背脆弱血管上的那一层皮的刺痛,比被医生打针还疼。韩一时又惊又痛,一声“嘶”完,又不由自主地往牙缝里猛吸。当然这绝不是说他怕疼,韩心里明白,他只能努力做到最好。
别班的教官也和三班这边进度一样,可人家那个年纪大点的教官似乎就更温柔些,没有像三班的直接辅以“肌肉记忆”。可要是这样都记不住,不是真没吃饭,就是不给教官面子了,说不定还会换来教官更“体贴的照顾”。
“好啊。坚持住,现在没有太阳,还是很舒服的。我们再站十五分钟军姿。”说着,教官低头看了看表。也就是那么一刹,金属的反光射到了韩的双眸。他没来得及看清教官手表是什么颜色,心里一阵不安闪过。
果不其然,姗姗来迟的太阳,像身穿金甲的罗马武士,威武地侵入了实验中学的领地,投出大片长矛般犀利的光芒,明晃晃地照在这群刚刚军训没有半天的初生犊子身上。所有人的脸,不一会儿就变得红扑扑、汗津津了。一张张稚嫩的面孔还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有的只是不服,只是懵懂。绷紧的小腿,打开的双肩,伸直的手臂,用力的脖颈,还有被阳光一点一滴,照得亮晶晶的鬓角汗珠。一切揉合在一起,军训的氛围越发浓厚了起来。
老薛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韩回家后打开班级群一看,满屏家长们“孩子辛苦了”“孩子们不容易”一类的话,好像这些不应该似的。
他们到底,还是群娃娃,扛不住越走越慢的时间熬烤。从一开始还勉强的一动不动,到身体不自然地摆动,摇晃,间歇性抽搐,再到放不下心声,悄悄发着牢骚,低低嘟囔。上摸下抓的同学多了起来。阳光像千万条虱子一样在大家身上到处乱爬。那种酸痒,韩一刻也忍受不了,不时挠两下,只觉得神清气爽,又是一条好汉。
教官不知是看出了大家的不安,还是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心不在焉地瞅了瞅表,一声令下:“全体都有,坐!休息十五分钟。”这一声下来,谁还管教官老薛,全都如释重负,像解除了警报的难民一样开始庆幸。说话的声音显然不是一般的交流可以达到的,大片的“啊呀”“哦呀”在空气中回流。“哎,这么大的太阳,休息个球啊?”韩觉得在这样的太阳下,不如不休息。当然,他没有这么说,这么说一定要被人打的。
教官没有不准大家说话,只是让大家不要太吵,说完便到健身房里,和他的几个同事聊天去了。就在教官离开后,太阳光突然像罗马帝国的覆灭一样一蹶不振,怯怯地躲进了云层后面。
韩盘腿坐在地上,看着变化的天空,心情好了不少,又想不能浪费这段时间,便加入右手边两个面对面散坐着的男生聊天。很多朋友的交往,第一步往往就是那么几句话,几种声音,几个眼神。然后,大家就变成了朋友。
韩或许是个和时代有些脱节的人,但他并不脱轨。他是个特别的小孩,尤其是听到和他心中的时代,心中的天地相契合的产物时,比一般人更加容易激动,更容易争得面红耳赤,谈得眉飞色舞。每当这时,他右上颌那颗从小就没有矫正的虎牙,便会毫不收敛地往外凸,七分痴中带着三分傻。但这些种种,丝毫没有影响韩和那个帅气的小伙子——邹士麾成了好朋友,他们的第一个共同话题和爱好,便是游戏。
对游戏都陌生的男生,大概不是诞生于二十一世纪的新新人类。而像韩和士麾一样,对那些不太流行却很经典的游戏依然感兴趣的男生并不多。在韩看来,一个不打游戏的童年不完整的,而找不到好玩的游戏,则是不幸的。
游戏,和历史不同,它更容易被人运用,也更容易被遗忘,甚至是彻底遗忘。韩虽然是个小玩家,但从玩4399小游戏长大的这点经历来看,他完全可以去传承这种几近漫漶的文化。至少,他得认真对待这些浸润着自已童年的东西。和朋友谈起来,要有实力拿的出手,牛逼吹的出口。如果连游戏都玩不好,那还有什么出息?
并不是所有跟不上时代的东西都会被很快遗忘。也许它们注定会被淘汰,被忘却,被狠狠甩开,被深深掩埋,结局可能比随手丢弃的垃圾还要悲惨寂寞。但是至少还有“环卫工人”回来寻找它们,拾起它们,变废为宝。那些经典的游戏,不管被谁发现,被谁娱乐,都是可以敝帚自珍,好好玩味的。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已来到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意义和目的是什么,往往都是身不由已、趁浪逐波地加入了码头上攒动的人潮,在催促的汽笛声里,肩并肩踵接踵地往前挤,不知自已终有可能被挤下去。而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有的人走得太晚,双手拍拍大腿,慵懒地瘫坐在风景还算不错的长椅上,痴痴等待下一波潮起。或许这就是为什么码头上的水鸟、鸽子特别多的原因吧。船走人稀后,它们经常会三三两两的落到木椅上,轻轻蹦哒着,有的还会勇敢地爬到人的肩骨,轻轻啄两下你的恤衫,好像你也成了它们中的一份子,好像在提醒你,不要紧张,不要颓废。时代的渡轮或许会把你抛弃,但回忆不会,初心不会。想想美丽的风景,想想那些紧紧抱住的人,那些切切做过的事,真真付出的感情。最后一看,每个人都是开辟了各自时代的功臣,时代永远是跟着自已的脚步在走。为了喜欢的事,为了值得的人,继续往前挤,很多意义就那么不言而喻了。
虽然这些并不足以解释,韩和邹士麾成为朋友的原因。但韩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士麾可以算作他的好朋友一枚了。
未来三年,他也要成为开辟时代的人。
除了游戏,他们还聊了许多别的事情。比如“诶你脚上绑的什么?”“这个,沙袋,练弹跳的。初中我要扣篮。”“诶我也想!到时候我们直接来个双人暴扣。”韩兴奋地拍着手,仿佛球框就在他手下轻易可以够到的地方。
韩还得知士麾的家,就在右手边,教学楼东侧的摩天白楼第12层。对于这个发现,他不由得地喔了两声,像公鸡见到太阳那样,心里莫名地高兴。也是,毕竟,他就是属鸡的。
“那不是从你家可以直接看到学校?”“对啊,我妈从餐厅往下看,就能看到我们在操场上跑步的,一直能看到食堂那边的窗户。”“欸那你爽的,每天可以比我多睡好长时间再来上学。就这么近,只要绕一圈,倒跟住宿生一样了。”“实验没有住宿吧?就这么点地方。”“我知道。不是因为你家就在旁边吗?从你家跳伞可以直接飞到学校操场了。”“那不行,太矮了,伞包都打不开,直接空中就摔死了,得坐滑翔机。”“有道理。”
“嘟嘟——嘟!”哨声猛地响起。韩还没有数清楚第12间窗户的位置上(老是数到一半就数错了),只好先收回仰着的脑袋,起身拍拍灰。而邹士麾起身的时候,却把韩吓了一跳。他可不像韩只是扭扭脖子,而是发出了“喀拉——嗒”的响声。韩怀疑他的颈椎是不是断了,瞪大眼睛盯着邹,投去小巫见大巫,木匠见鲁班的惊异神情。邹一脸平静地微笑,睁着一双秀润颀长的眼睛跟韩说道,“不要紧张,那个声音很多人都可以做到的。”“怎么可能?”韩心里和嘴里,一同排斥邹的解释,愈发觉得士麾和一般的男生不一样。真是越看越帅,原来这世上真有帅哥一说,还就被自已碰到了。韩被邹唇上的胡子深深吸引,一下子就想到了课本上鲁迅的画像。虽然胡须的密集度差了点,但依然显得特别成熟,且不失小伙子的活力,看得韩那叫一个羡慕。
当然,韩没有因为看了两眼而耽搁列队。不过很明显,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敏捷,整个队伍也没有之前报数时的精气神了。天气并不算嚣张。微风徐徐吹着,吹得人心胸开阔。可教官却很不大方,明眼人都感觉到了他脸上写着的“不满意”。他站到一个集合得最晚,留着一圈密匝匝齐刘海的中等个子的男生面前,揪住他的站姿不放,气氛登时紧张起来。那人离韩很近,远边吹来的风飘在身上,韩却几乎感觉不到。空气寂的突然,慢的可怕。教官的话一句比一句严厉,已经是到了苛责的地步。“抬头,挺胸,撅腚。”“噗嗤!”韩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后来想想其实并不好笑,再加上要挨教官的批评,就更不好笑了。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韩唯恐躲不及地低下头,依旧感觉到教官朝他这边瞪了几眼。忽然他觉得自已这般是做贼心虚,于是又抬起头颅,表情严肃。
“在队列中,哨音就是命令。手都给我放好了!不要给我在那里晃啊晃,干吗?跳舞啊?两肩张开,腰也给我板直了!你们给我好好记住了,在队伍里,你只能呼半口气,胸膛里要一直留半口气,你才不会倒下!”韩听了,随即试着模仿,却发现不一会儿就有点喘不上气,呼吸困难,很快败下阵来,想着还是继续听教官讲吧。
由于场地空旷,教官说话的声音不高,然而字字掷地有声,听得韩再一次心潮腾涌。韩脑袋里突然跳出了《中国功夫》的歌词,想象自已站似松,坐如钟。只是似乎做起来的时候,好像和留半口气呼吸一样。哎,罢了罢了,累死了。
军训是每个人体力消耗最大的时候,也是每个孩子的肚子最容易嗷嗷叫的时候。训练了一上午,是时候吃饭了。虽然是简单的快餐,但是在路上的等待让这顿简单的饭也变得不简单起来。韩漫无边际地猜想着,今天的伙食,会不会改善?他这可不是毫无根据的遐想,毕竟在人道主义关怀的普照下,军训的伙食总要比平时好一些吧。
不知怎么回事,整个上午都聚在一起的云,一到中午全溜没影了。多少年前就诞生在泥土里的蝉,在2017年的这个夏天,终于钻破土壤,把生命中最光辉、最宝贵的时光,倾洒于枝头。振动炫目的金翅,纵情“吱呀啊,兹呀啊”地欢唱。
树枝下的阴影里排着三班的一列长队。韩从来没有规规矩矩地排过队——不是说他会插队还是怎么的——而是他一直在队伍面躲闪着,尽挑荫头多的地方站。毕竟,他可也不想和太阳亲密接触,眼瞅着还要排好久呢。
没等韩东躲西藏地走几步,先前那位发卷子的老师,不知从哪里跺着高跟鞋窜了出来,站到韩面前撒开两手,似问似审地训道:“干什么?要讲什么话啊?还要不要吃饭啊?幼儿园没教你们怎么好好排队是发?”。
“我又没讲……”韩在心里回了那老师一句,但自知没好好排队确是自已的过失(差点还把脏话当着老师的面说了出来),“好好说话不行吗?”他皱了下眉,低头忽略掉那爱管闲事的老师。过了一会,韩以为那老师走了,抬头却瞥见她和一个刚从食堂走出来的老师高兴地唠嗑。
听着身边的同学小声聊天,韩敛了步子,继续躲太阳,排着排着终于排到了楼梯口。他一只脚跨在楼梯的台阶上,另外一只脚踩在水泥地上,手里抓着那张第一天就发了的蓝色饭卡。
饭卡上面印着一个被网格框住的地球,网格的线条是浅蓝色的,地球则要蓝得深厚些,透着一股科技感。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一张磁卡,偏偏要弄的看上去很高级的样子。“真搞不懂这样的设计有什么意思,换点风景图片不更好看吗?或者弄厚点,一玩就碎了,真没意思。”韩在心里瞎吐槽一通。
真正有意思的,是从韩身后传来的一个夸张到有些不真实的声音。那声音韩是第一次听——他从来没想到会是一个男生发出的,“唉呦呦,我——去!”韩回头看见那个男生比自已还略高一点,一头不规整的圆边垂发盖过眉梢,树荫下白亮的皮肤令人惊羡。
他倒在人堆里,又像弹簧似的被一个大块头的男生托着跳了出来,接着鼓着与他高瘦的身材不相称的小眼睛,冲一个头发油亮,皮肤黝黑的男生嚣叫,伸手去扑却没抓到,最后抬着手臂站在井盖上不停大骂。韩暗想,要是自已给别人推了一把,哪管开不开玩笑,必须要对方道歉一番才行。心情不好的话,动手也不是不可能,他可不是好欺负的。嘴巴上开开玩笑他完全可以接受,动手动脚的事情他可从来不会放过。
当然这些只能算吃饭前的小插曲。取了餐,拣了筷子,找一桌子坐下来,和六七个人挤在一起,边聊天边吃饭饭才好吃。韩一向饭量大,胃口好,吃饭速度快,还吃不胖,这大概是因为他吃饭不专心,耳朵一刻都不闲着造成的。这不,那边穆英正抬着下巴,有板有眼地和那天被老薛打断讲话的男生(他叫小泰迪,因为他个子小嘴巴凶,还喜欢捉弄别人然后被人追着跑),说着笑话。笑就笑吧,怪就怪在时间不对,对象不对,内容不对。韩本来笑点就低,一边笑一边嘴里还塞满了米饭。听到好笑的地方,只能扬起脸,张口吞天一样地防止喷饭。但天,也堵不住他的嘴,韩还是想笑,越笑越厉害,越笑越控制不住,刚想换口气正巧赶着穆英讲到高潮,“哈噗”一声——韩笑得死去活来,肚子一边痛嘴角一边扬。几十粒米饭跟着唾沫星子天女散花,离家出走,最终浪迹到了对面同学的衣服上、盘子里。韩完全可以想象到对面的人有多嫌弃自已,却还是忍不住想笑,笑得脸都抽得红热热的。有人瞅见形势不妙,赶忙躲开,或是换了个桌子或是直接去倒饭。韩不免羞愧难当,终于尽力控制住了自已。虽然,一想到穆英刚刚说的,他还是忍不住笑得发抖。
为避免再度喷饭,韩赶快起身走开,去一个戴白色口罩和高高厨师帽的师傅那里端碗汤缓口气。汤是师傅一勺一碗,不溢不少地打好的。从他有些塌陷的眼角和老练的功夫看,师傅肯定是干这行好久了。说不定,他是把半辈子都放进这所学校里的人之一呢?那时还不觉得,现在韩却十分佩服和感谢像他一样的人。他们的存在,一下子拉近了学校的历史,拉长了青春的岁月。甜沙沙的绿豆汤,经他们手后方才有了岁月的味道。人能用大半辈子做的事情,大多是好事情,大多都做得很好。
正当韩伸手接过师傅端来的绿豆汤时,他才发现,排在他前面的是他们班班长——那个阳光灿烂的,有一对很漂亮的月眉的女孩——苏汪涵。
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名字?
韩看见她两手捧着不锈钢碗,站在右边一点的地方,轻轻鼓起腮帮。他先是好奇,她为什么不把汤端到位子上再喝,后又惊异原来喝汤可以这么优雅。想想自已狼吞虎咽的饭桶糗样,不禁暗自发笑。他从没在意过自已的吃相,从前没有,以后也——以后?以后说不定。
看过韩吃饭的人,绝对个个都印象深刻。明明有四个装菜的凹槽,韩却觉得它们没有多少实用价值,每次吃的时候他都喜欢弄成盖浇饭,把菜都扒到饭槽里拌一拌翻两个身,以求到达水乳交融的效果。要看不见白米粒而是红红绿绿的菜叶肉汁时,那嗄饭才过瘾。好多人都奇怪韩是怎么狂吃不胖的?他也不太明白,毕竟吃饭不专心似乎是所有孩子的通病。倒是父亲跟韩提过,他上学的时候就瘦得跟猴一样。韩琢磨着大概是基因决定的,但这么一说又像是他在炫耀,被人听了估计还要“挨打”。因此今后逢人问起这事儿,韩还拿他爸说事:“我爸说上了大学都会胖的,所以不要急。”
那个年纪的少年们真不着急,不急着考试升学,不急着休息睡眠,也不急着争强要胜,只有一件事是所有学生都挂心着的——吃饭。吃饭是个值得重视的事情,特别是在中国。
在实验,七年级在一楼吃饭。一楼的食堂有两个门,一进一出,必须以班级为单位排队过去。不是因为排好了队,饭才能更香,而是因为学校就这么要求的。
门口总有值班老师,他们会叫前一个班排队的学生,跑到下个班级里喊一声。而这个时候的排队,不是像出操那样固定的,里面的学问可大了。
不用等声音,一有脚步声就有人知道该做什么:冲到后门外第一个柱子那站定,晚出来的人只能乖乖排在后面。这时候的门口,往往是一天中除了放学以外,最混乱的时候。一群胖小子,看上去绝不是运动的料的,一到吃饭时间却个龙精虎猛的,反应不是一般的灵敏,动作麻利到人难以相信。那气势,真叫个饿虎扑食的穷像样;那速度,跑五十米博尔特也望尘莫及。
韩因为坐在北面,离门挺远的,心知自已从靠近食堂的后门穿过去太影响效率,因而每次都是宁可从讲台前绕一圈,寻前门出去。而纵向的过道上,从来不堵。这里有必要提一提这个奇葩的三班。按说吧,吃饭不积极,脑子有问题,可偏偏都是做事都挺机灵的教改班孩子,大部分人宁愿窝在教室里写作业也不愿意出来,像是有下午茶喝一样老定心的。军训的时候,个个聊得忘乎所以;上学的时候又抱着作业难舍难分,心心相惜。好几次都是值班老师或是老薛亲自去叫了才吃饭。班里大部分人不出来,就算抢着排好队也没用。值班老师可爱管闲事了。本来,按班级顺序吃饭,别的班级突然的大动作在隔壁完全可以听见,只要大家一起出来,也没必要每次都等老师叫同学来喊。但事实是四班都出来排队了,三班还在教室里孜孜不倦。反正真正着急着吃饭的,永远只有那么一小撮人,但那场面也算声势浩大了,跑出来的每个人脸上都是龇牙带笑。
其实造成三班吃饭不积极的这一反常现象,韩觉得老薛要付些责任。别的班,怎么排队出操怎么排队吃饭,三班呢,老薛没有说,只说了女生先吃。本来女生先吃,男生们也不反对。他不强调别的,也就算了,偏偏老薛强调了男生不能不等女生。这样,女生是不用等了,男生却等得更久了。相比之下,拼了命地站队还要排在女生后面吃饭的男生们,显得很是可笑。不过后来韩是想明白了,大家更多是逮着一个追逐的机会图点乐子。在躲躲闪闪的阳光里窜来窜去,厚着脸皮几个人再一起插个队,这样的吃饭才有意思。虽然当时,韩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就算是女士优先,心里也像被人插队了一样不爽。
幸好,每次不好的心情,都会在吃饭的满足感里屈服。再说回韩吃饭,别人看了那也都是胃口大好,比平时吃的更香。就好像说话、打哈欠会感染一样,吃饭也是可以相互影响的。一般情况下,韩都会添饭,就这样他还经常能做到光盘行动。而这,是他父亲从小教导和训练出来的结果。倒饭的时候,看着墙上呼吁节约粮食的标语,再看着那么多的粮食,被一双双陌生的手葬生在水桶里,第一次,韩多少心里有些不好受,但也没什么办法,看多了也就习惯了。一想到或许会喂猪,他便也无所谓了。韩还不想着能改变别人,因为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环境也不一样,能正视自已、改变自已就已经不错了。
从军训开始,一直到开学,大概半个学期吧,食堂里每一桌上还要有人留下来帮忙擦桌子。故而洗手槽上边挂着的一排抹布,变得非常抢手(谁会自已带呢),好在桌子上只要没有打翻什么东西,擦起来也挺快。唯一麻烦的就是,要等那些吃饭跟抢饭形成鲜明对比的男生吃完,才能打扫。这样一来抹布抢到了也没用,搁在自已手里别人来借的话,一句“你现在又不要用”就得乖乖给别人,最怕借了直接又放回水池边,那倒白拿了不是。还是少扯两句话,大家差不多也就吃完了。韩自高奋勇地担任了第一周擦桌子任务,匆匆结束后,回班里聊了伙天。老薛来了,关灯午睡,一切不过是为了下午的训练养精蓄锐,就像很多事情都是为了另一件事情而必须要做的。只是有的事情重要又有用,有的重要而无用,有的既不重要也没啥用。睡午觉这件事,在大多数初一的孩子眼里,排第三位。
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节奏,学校有学校的规律,学生也有学生自已的生活方式,虽然大同小异,但毕竟有所不同。此时此刻,正是温柔的午休结束铃响起的时候。夏日茂盛的回音,在空气中嗡嗡作响。几片颤抖的树叶,兴许是太激动了些,坐着阳光飘落大地。这些自然景色,并无人留心注意,或许只是刚刚睡醒,打了个哈欠,从流出来的眼泪里,不小心瞥见的。
午觉起床,给人一种比午睡之前更困的感觉。而那些偷偷憋着玩了一午休的人,不会知道这个,他们只知道,终于可以大声说话了。
可惜没说多久,老薛就来了。这个全世界最会说的男人,他来了才是最没劲的。开学已经第三天,韩对他的那股子好奇心正一点一点地消失。现在他讲话的时候,大家不再端坐着,而是看着窗外。虽然老薛讲得太无聊是一部分原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教官在门外徘徊。
按理说,教官是不会来教室的。一是有负责的班主任,二是他们休息的健身房有空调,鬼才愿意绕到教学楼这边来吃暑气。还不是话多的老薛,为了表达一下,他对上半天大家表现一般的看法。老薛像所有会批评教导学生的班主任一样,100%的说完他所应该说的,还有200%不用说的也说了。本来他最多再放几句“我看你们下午的表现啊”一类的,带有威胁和期待的话就可以结束。可老薛毕竟是老薛,一般老师的那套流程他得心应手,一般相声演员的套路他也是驾轻就熟。在此之外,他还发挥了说书和吹嘘的本事,拉东扯西、添油加醋。只不过他是一缸一缸加的,好像家里有油田一样,虽然那圆圆的肚子里倒肯定是油水不少。赶上大家军训,他又能借题高谈一番。
“知道8月1号是什么节的吧。今年八月一号比较特别,正好是建军90周年,啊不知道啊?前两天电视上一直在放的。南昌起义总知道的喂。”台下一声不响。老薛也不响,过了几秒钟才继续道,“你们呢,就是我一说好玩的,就呵呵呵;一说正经的呢,就额……额了。算了,让你们的历史老师到时候给你们讲吧。你们的历史老师是我好哥们,他年纪比我大一点,我一般叫他老张。他讲的肯定比我讲的要仔细——虽然我历史应该比他要好。想当年我读高中时候,我的历史老师跟我们一起做试卷,他考90我考96,我记得非常清楚(好像所有爱吹牛扯淡的老师都要加上这么一句,显得更令人信服)。”
韩和大多数人一样,饶有兴致地听完了老薛一番高调的话,对他倒是又起了点兴趣。不过韩也在心里,替大家抱不平:“那不废话吗?一个研究生,当着一群拿着小学文凭的未成年的面,说自已多么多么厉害,有意思吗?算了,再怎么想也没法阻止他叨叨叨,自已又何必多费神经呢?”
“你们现在的人总要比我们那一代,要聪明的喂。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下一句什么啊。”
“前浪死在沙滩上。”哪个胆子大的说了这么一句。好像是穆英。
“你们是会说话的。原文记住了,是‘浮事新人换旧人’,语文考试写这个才能拿分。你写另一个看你们语文老师不让你死在卷子上。
话说回来啊,能考到三班来的,说明脑子不笨,但是请你们记住,初中和小学是不一样的,等你们三年后上了高中,又会发现,高中和初中是不一样。不管是学习方法还是你们的性格、心态,思维方式,你们的三观等等等等,在每一个时期都会有很大变化。而且变化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话说,知道三观是哪三观吗?就会在下面听着傻笑的?”
“嘿嘿嘿,哈哈。”一阵十分配合的笑声。“呃人生观价值观道德观还是啥?好像不对。”
“所以说你们还要学习,还有很长一段又要走。不过不用着急,校长也说了吗。校长那天说的什么,引用龙应台的?‘孩子,你慢慢走’。”他的圆脸上露出微笑,换了种轻松而不失深沉的口气:“我相信在未来,三年的时光里,我们可以以好好相处。人生就像一辆公车,”
“为什么不是火车呢?”
老薛听见有人插嘴,不改其色地继续说:“火车也一样,宇宙飞船都没问题,只要你能上得去。这只是个比喻,关键是,陪你一起坐车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已的座位,上天把我们安排到三班这辆车上,一起坐上三年。三年之后,有人下车,也有人上车,而你们始终坐在自已的车上。”
他的话突然有些煽情:“父母亲可以陪你们坐到一半。朋友大多数是和你搭个车,少部分会陪你坐很久。将来结婚,妻子或者丈夫会陪你们走完后半辈子。但不管怎样,没有人能陪你从头坐到尾。所以,请你们认真对待,生命里的每一天,珍惜身边的人。”从刚才一直到说完,他都面带微笑,手里不断晃来晃去的笔一直没有停下来。教室里的掌声应该是有的,而且得更大声些。不过这次并没有响起。
老薛像是终于看见了教官一样,轻轻把笔放下,说了句:“好,出去训练吧。”班里的人边说着话,鱼贯而出。
出了门,老薛却一直站在班级门口,像是要抓两个一出来就大声说话的人。
韩在队伍最前面领队,却还是一眼认出了队伍最后,那个讲得最欢的,被老薛逮住的人。不就是上次吃饭排队的时候,倒下去的白皮肤高个嘛,原来他叫杜洋。
午后的太阳无遮无拦地,敷在杜洋细长的手臂上,越发把他照得像个女人。然而他大大咧咧的性格,走路挤人的习惯,却又说明了他是个不怎么讲究的男生。开学到今天,他好像已经是第二次给老薛抓住了。其实,一两个学期后,他也还是经常做坏事被老师抓到的那一个。可能是因为“作案”次数太多,加上成绩还不错,所以才敢这么我行我素。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不在乎,所以不讲究吧?不知道为什么,韩看到这一幕时,鼻尖痒痒的,好像自已不该看到似的。
下午的军训较之上午更加炎热。休息的时候,韩靠着干糙的树皮坐着,不想站起来,也不想说话。脚下是塑胶跑道,旁边坐在地上的人把手向后撑住。再拿起来的时候,手心窝子里就是一个个的紫红色凹点,像用涂了胭脂的网带勒出一样。暖风一吹,很快又把一双双稚嫩的手掌抚平了。接着还是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看来,不到个暮归时分是不会收操了。
韩正操着闲心,老薛倒过来了,手里捧着个数码相机,相机的外壳上,印着些韩看不懂的外文——这是要来给大家照相呀,这下再累也要拿出点精气神来了。只是韩已经累得面部肌肉充血,摆不出任何帅气的表情。
可能每当重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人总是会觉得仓促,总感觉做的不够完美吧。韩在三班的第一张照片上,细碎的直发从头顶朝四面八方塌着,原来小小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更是看不大见。和每个人差不多的,是他瘦瘦的小腿、小手臂,挂在太阳穴上的汗珠,以及认真撅着的嘴唇。所有可爱的童真的一切,随着快门一闪,毫无保留地存在了卡上,藏进了心里。
韩不喜欢拍照,因为此刻正有一滴汗流进了眼睛里,再加上塞进肚子里的衣服,跟被人泼了菜汤一样,粘着身体,好不难受。好不容易拍完,他哪管好不好看,只顾拎领子,哗啦啦不停地抖,心想要是能吹空调该多好啊!
这里又要怪老薛了。坐在教室里的时候,说是怕他们这些祖国的花朵,生个病感个冒发个烧啥的,愣是没给开。韩想他倒是挺厉害的,有那么个精致的啤酒肚却比他们这些瘦子还耐得住热。韩突然有种预感,老薛会不会用这个非常善意的借口,“关心”“爱护”他们三年?
应该不会吧。算了,还是放学了回家吹空调吧。
军训第二天上午的空气,像毛衣一样裹在每个人的身上,温度仍是如故。大地好似隔夜菜被放进微波炉里转了一个钟头,拿出来的时候人也给烤得迷迷糊糊,散发着馊味。
老薛依然没有开空调的意思。可怜那电风扇,虽已经精疲力竭,却还呼哧呼哧地苦苦支撑。
虽然才第二天的中午,但军训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半。完了之后离开学还有三天,可以去外面吃个串看场电影啥的,当然最重要的一点——空调必须给力。
除了那最后的假期,韩比较热心的,还有实验发的新生卡上的盖章。那是为了帮助新生适应初中生活,提高综合素养的学习卡,类似于“集五福”。之前集体学唱校歌的时候,还有跟老师打招呼,文明用餐,做好班级卫生等等,都能盖到相应的印章。同“五福”可以换红包一样,老薛说是可以拿新生卡上的章免作业,班会课去打篮球,还有换零食吃,反正逃不开老师哄学生那一套。后来的什么加减分制度,学习小组啥的,花样虽多,却无不是变着法的,让学生把心思花在学习上。韩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但却对那印着实验校徽的红色印章,和印章可以兑换的奖励特别上心。两天的时间,他已经集了五个章。表面上看他很积极,但更多的是抱着玩心去争取的。不花力气能有最好,稍微努努力也行。可真要以改变行为方式和心性为目的话,对他而言,不如批评有用。韩和三班很多同学很像,带着玩心去做事,只不过他玩得更认真罢了。
真正在进入初中的头几天,就做到严格自律的人没有几个。这样的人也不应该坐在这里,既然不用享受慢慢成长的这个过程,也不必拘泥于无忧的时光,浪费宝贵的生命,不如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就像人的皱纹不会减少,牙齿换过一次就不会再长出来,既然生命不可逆转,成熟不能回头,那么每一阶段的成长也只有一次。唯一一次。早了容易无情,久了容易变味。老薛说,要在正确的时间做正确的事。可什么是正确的事呢?没有人告诉韩,他只能自已想。想来想去,每个正确的事似乎都有不正确的地方。也许时间本就没有“正确”一说,只有“恰当”一言。哪怕这世上是有着返老还童,童心未泯一类的词,韩却始终相信,只有孩子才懂孩子的快乐,聪明的大人总有他们聪明的拘束。要说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悟,纯粹是因为他喜欢看书。
刚上小学那会,他觉得看书很没意思,看儿童小说更没意思。但随着年龄增长,他开始拿起马小跳,读一读梅子涵、沈石溪,翻开安徒生、格林、伊索,甚至最近才读了个大概的《草房子》《青铜葵花》。可能,要读完初中,或者更久之后,他才会真正明白“山羊不吃天堂草”的原因。那应该,是在他经历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发现,只有在某一特定的年纪才能读懂某些特别的书。就像在某一注定的地点,遇到某些注定的人。他到了实验初中,遇见了三班,认识了苏汪涵,邹士麾,唐子耘,李穆英,宋雨萱。哦还有那天刚刚认识,便令他耿耿于怀的孙仪钦。想想怪来气也怪烦心的,就是孩子气的事。
这事跟一条红领巾有关。小学的时候,韩是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少先队员,那时的心情他已经想不起来了。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很多原始的纯真的感情,被时间侵蚀之后,要不变了味,要么就是慢慢被遗忘得丢了本。上了初中以后,韩本以为自已不再是少先队员,更不用带什么红领巾。那应该是代表幼稚的小学生的。虽然他的确很幼稚。可既然老薛要求了,也没啥好办法。韩可不想因此而少一个章,外加给老薛留下更加深刻的印象。
韩的红领巾特别长,一直摆到小肚子那。经过门后面的时候,孙仪钦顺手拉了拉,瞬间把浑身是汗的韩尹珍惹毛了。韩一向是出了汗,心里就闷火,脾气就暴躁,不想有人来烦他,更不要碰他。那会正好是军训休息的时候,韩到教室打水。他不明白,孙仪钦为什么要拉他,后来想想,大概是好玩吧,毕竟捉弄人是初中生常干的事。可他当时怎么可能顾及个这?突如其来地,脖子被勒得发痛,沾着汗的领子又粘又痒。他一把揪住孙仪钦的红领巾,用右胳膊肘抵住对方的胸脯,两腿发力把对方顶向后面的墙壁。瘦瘦的他是卯足了劲动手的,却依然感觉提不住对方,样子十分吃力却又不甘示弱,恶狠狠地说:“道歉。”对方还一脸茫然,一副毫不在乎、开着玩笑的样子,眼睛一瞥唇角一撇,嘴里不清地吐着什么“哼,切”“呵,嗤”的语气词。韩更加用力地狰狞双目,伸长脖子,咬牙切齿地提高声音放下一句:“我要道歉。”对方突然反应过来,猛地一反抗一侧拱一推掀,把韩整个上半身压在桌上大约有半秒钟。韩清楚地知道对方的实力,自已肯定打不过他,于是很敏捷地抽出身来,退到不远不近的地方,死死盯住对方的双眼,轻蔑地看着他那粗厚的红唇,又从那里,听见他骄傲的说声:“干什么?要打架啊?来啊?切,打又打不过。”“谁跟你打?我要道歉。我警告你,以后别碰我。”“切!”孙仪钦不断摇着头说:“打又打不过。”韩虽然不服气,也知道不能打架(主要是打不过)。况且,他还注意到班里有几个倒水的女生。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在女生面前丢脸,只好胡乱地扯下红领巾,塞进口袋。在给对方投去一个轻蔑凶狠的瞪眼后,昂首直着腰板,一步步走出门去。出了不屑地看看脚底边,看完又抬头看看天。
天畔,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金红色,天地间传来强烈的喘息。空气,一直平静不下,好像无数分子之间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斗。韩此刻正冒着热汗,挣扎在冲动和冷静之间。黄昏,还是头一次让人觉得这么愤懑。虽然他尽力不做出过分的表情和动作,但睨向天空的眼神,冷笑,短喟,是那么冷酷。
“真是有意思,道个歉有那么难吗?就那么难吗?”韩理直气壮地不解,“我总做的不算出格吧?是他动手先弄我的,又是他把我揿到桌子上的——我还打不过。怎么有这种人的?”这里并不清楚他所说的“这种人”,究竟是孙仪钦那种人,还是他这种人。韩不断回想着几分钟之前发生的事,反复思忖自已做的每一下合理的举动,仿佛非要如此,方能证明对方的行为不可理喻。他想着想着,想开了不少,却又想到自已也并不是毫无过错。他全身心地沉浸在那件,已经有些没必要的红领巾事件里,丝毫没有察觉宋雨萱从他旁边走近。
“欸,没事吧?”宋雨萱,站在韩前面约莫一米远的草坪上问他。他有些慌张,抬起头,眨了两眼,把按在塞了红领巾的裤兜上的手拿开。
“哦,没事没事。”短促的回答,似乎能掩盖他的心事,可宋雨萱早就看了出来。“可不像没事的,我看你和孙仪钦快要打起来呢。”她高傲的嘴唇里,吐出的声音带着不太和谐的曲调,弄得韩有些心烦又没有办法。当他听到“孙仪钦”三个字之后,知道对方说的,就是那个和他起冲突的男生的名字。他突然大方起来,像天边逐渐可爱的晚霞一样,微笑着对宋雨萱说:“他叫孙仪钦啊。没事,男孩子之间有点事很正常。话说你是怎么认识他的?”韩收了笑容,认真地瞧着对方。宋雨萱用一双同晚霞一样神秘的眼睛,看着韩说:“我们一起在外面上课的时候认识的。”
“哦。”韩突然有些怅然。可能是因为从不上辅导课,所以当别人轻松地谈到这件事时,他的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姐们走吧。”韩发现自已一直在和宋雨萱聊天,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个个子比韩还高的女生,想来他的心里还是很乱。“知道了,走了哦。”“哦。”韩平平地回了一句。
军训期间,韩认为自已还算是引人注目的,至少从交了不少朋友这点上可以证明。他看着宋雨萱慢慢走向操场的背影,又想起刚才她那——算是关心自已的举动,心头尝到了点开心。他得意自已交了个不错的异性朋友,忽然觉得,三天的军训加上之前考试什么的,并不是自已当初想的那样全无意义。至于红领巾的事,韩觉得更多的,是自已的不对。但对方既然没给自已道歉,他也没必要耿耿于怀,把这事一直放在心上,那多自讨没趣呢。
好了,今天的最后一次列队,齐步走了,弄得漂亮点,不然,怎么对得起这晚霞,怎么配得上淋淋的汗水呢?待他们训练完毕,还有教官们来表演消防应急。看那水龙枪给香樟树披上彩色斗篷,看那凉风泼墨般席卷了整片天地。只可惜时光匆遽,再大的激水也只能萃出几缕薄虹。等那水一收,一切又都归于正暑,似乎还因为潮湿而更加闷炙了些。
与军训、打架两件事相比,戴红领巾显得有些无关紧要。开学之后,戴红领巾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虽然三班在老薛半松半紧的管制下,一直没脱下这鲜艳的标志,但韩想,总不会戴上一整个初中吧。以后的日子,他也是只要老薛不来,他便不戴。虽然不戴吧,老薛看自已的眼神就怪怪的。开学第一天的那睨目光,似乎射到了他骨子里,再也没化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