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给国营还是集体企业做铸件,都是有求于人的事。既然对别人有所求,就免不了被人刁难。因而,杨庆来不管是做业务还是做企业,在客户方的所有人面前都是低眉顺眼、恭顺小心,唯恐一不留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断了业务往来。维护好一个商客不容易,要与客商生隙闹僵,可能就是一句话的事。这就像拉车爬坡,往上走很难,要想滑下去,略微一松手车就溜到底儿了。企业的命脉主要是业务,一个工厂有业务就能生存,能生存才能有发展。
杨庆来的厂子业务主要在天津。天津距泊头只有三百多里路程,所以给对方送铸件都是雇车。后来,为了送货方便,杨庆来买了一辆汽车,司机是一位解放西藏时给首长开车的退伍军人。他离开部队后,转业到沧州交通局给局长开吉普。离休后,来到杨庆来的工厂开车、送货。没想到,去天津送货时,他与客户的人起了争执。
那次卸完铸件,杨庆来去结算了,留下司机一人在车上。这时,一个中年人走过来,很强势地对司机说:“走,跟我出去一趟。”
司机刚从交通局离休,做事比较规矩严谨。他没有多想,直接向中年人回绝道:“跟你出去行,你得跟我们厂长讲。”
“一会儿就回来了,还用得着跟你们厂长去讲呀?!”中年人一脸不高兴地说,“等回来见着,我再跟他讲也不晚。”
“没有厂长的话儿,我哪儿也不能去。”司机坚持道,“厂长找不到我了,挨训的是我不是你。”
中年人满口天津方言,盛气凌人地说:“妈的!不听我的话呢?你就跟我出去一趟,看谁敢教训你!?”
“我又不认识你,怎么跟厂长说?请你说普通话,不要带‘妈’字!”司机有几分气恼地反驳道。
“你这人怎么一根筋呢?!”中年人老羞成怒地说,“我既然敢叫你跟我出去,就不怕你们厂长不愿意。他要训你,你叫他来找我。”
……
两个人正相持不下,杨庆来回来了。他看着中年人,满脸疑惑地问:“怎么回事?干吗嚷起来了?”
“我让他跟我出去办点儿事,他就是不动。”中年人气呼呼地对杨庆来说,“你以后别让他跟你来了。如果再让我看到他,你也甭给我们厂子干活儿了。”
“就这么点儿事也值得生气呀!”杨庆来赔着笑脸说,“你以后有什么事对我讲。他刚从交通局离休回来,办事中规中矩,还跟当兵时一样,一切行动听指挥。我不说话,他自己哪敢动车。”
杨庆来虽然知道客户说的是气话,为了避免横生枝节,再给天津的这家企业送货时,他就不让这位离休干部当司机了,而是让女儿开车去。女儿去了几次后,同样发生了令人不快的事。
那天,女儿停好车,就跟着杨庆来去了厂部。回来时,发现她在车上放着的坤包不见了。杨庆来问了在附近干活儿的工人,都说没有看到。无奈,他找了厂子的熟人,委托他帮着寻找。熟人回来对他说,工人们答应给找,要二百块钱的辛苦费。杨庆来心里清楚,是厂子的人将包儿给藏起来了,目的就是讹钱。最后,他与厂里的人讨价还价地说了半天,才用一百块钱将女儿的皮包“买”回来。
通过前前后后发生的几件事,杨庆来感到,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太憋屈。他发誓要把防爆工具尽早试制出来,自己去面对市场,不再给别人当配角,做自己能独立说了算的买卖。
这种能送货能结算的业务还是比较容易做的,最难的是那些打电话来要货,发了货又迟迟不给钱的生意。
杨庆来对东北人的总体印象一直很好,他们爽直豪放、真率义气,与他们打交道相对来说比较放心。所以,当黑龙江省海伦农场通过电话订货时,杨庆来毫不犹豫地将两万多元的铸造产品发了过去。可是,发货半年多,农场一直不给他们打款。
厂子正在困难时期,经不起资金长期占压在外。况且,对方不给钱,谁也弄不清是否又遇到了皮包公司或者行业诈骗。为此,杨庆来决定去一趟海伦县。
泊头到海伦三千多里路,没有直达的列车,必须从哈尔滨中转。杨庆来坐车到哈尔滨时,已是下午六点。下了车,他急急忙忙地从哈尔滨站坐公共汽车去了哈尔滨北站。在北站,他买到了次日上午十一点半去海伦的火车票。
第二天,杨庆来坐上火车,走了六个小时,直到下午五点半才到达海伦车站。他在火车上听当地人说,海伦的社会治安不好,尤其是火车站附近。走出车站,他发现这个火车站很小,还不如泊头站热闹,整个站前广场也看不到几个人,四处呈现着一种凋敝萧条状。他怕遭遇不测之灾,不敢去住旅馆,决定直接奔农场。他找人问了问,得知买货的这个单位离海伦三十多里路,是乡村的农场,没有宽阔的公路,只有乡野小道,不通汽车。杨庆来在车站附近找不到出租车,连三轮两轮的车都没有。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步行去农场。
杨庆来没有多想,很快就按着当地人告诉他的路线,一直走了下去。天越走越黑,风越走越大。他不怵头走路,但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个人走在人生地不熟的野外,还是平生第一次。他不怕遇到强盗,反正他身上也没带几个钱,怕的是这荒郊野外有毒蛇猛兽。他后悔没有问一问当地人,这去农场的路上有没有野兽出没。他知道,东北虎厉害,东北狼更是凶残无比。虎和狼都是夜间捕食的动物,它们能在很远的距离看到人,人却很难发现它们。即便瞅见它们,也逃不过它们的追赶。听老人们说,过去华北平原也有狼,它们常常是从背后攻击人。狼袭击人时,先将双爪猛地搭在人的两肩上,如果你不回头,它就一直这样跟着你往前走,你一旦回头,它就会咬断你的脖子。虎是独行动物,狼是群居动物,一只两只出现的概率不高,常常是众多的狼一起围捕猎物。所以有句俗语,叫好汉难抵群狼。杨庆来觉得,真要是遇到豺狼虎豹,他一点儿逃生的可能都没有。
海伦地广人稀,不像在泊头老家,一个村挨着一个村,从这个村能看到那个村的灯光。这里的黑夜是如此纯粹,纯粹得如墨染漆涂,没有一点儿光亮。夜色浓重,走老远也看不到一盏灯。每当看到漫漫旷野上出现一丝灯光,杨庆来就像在阴雨半月后终于看到太阳一样,那样温暖,那样温馨,那样让人激动不已。
不知有多少人,走进这黑夜后就再也没有走出去。杨庆来想,他要是沉入这无边无际的黑夜,肯定就像没来过世间一样,凭空消失,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那些亲朋好友,那些钱财房舍,与他再无瓜葛。
杨庆来走完大路走小路,七拐八拐,东绕西绕,夜间十一点多才摸到了农场。看到那灯光的一瞬间,他简直兴奋不已。他心想,不管这账要走要不走,反正自己终于走完了这几十里的夜路!
说是农场,其实就是一个小村子。欠账的是村里一家榨油厂。杨庆来敲开大门进去后,厂长霎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等杨庆来自报了家门,厂长也顾不得必要的寒暄,直接说:“你这是要钱不要命呀!这么远的夜路你也敢走!?”
“要不是被逼无奈,谁肯冒这个险呀!”杨庆来借着厂长的话题说道,“你这个钱再不给,我们厂子就开不下去了。”
“不是我们不给钱,是今年厂子的资金太紧张了。”厂长摇着脑袋向杨庆来诉苦道,“我们是集体企业,不想欠外面一分钱。往年,我们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今年也怪,我们厂子榨的油滞销,全积压在仓库里了。不是不给你钱,你得等我卖了油呀!”
杨庆来顺水推舟地对厂长说:“我看你也别作难了,你要是真没钱,就给我发油吧。”
“行!”厂长不假思索地说,“我看这事咱明天再谈。你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了。今天晚上你就在我办公室将就一下。这都大半夜了,我也该回去歇着啦!”
杨庆来清楚,这半夜三更的,谈也白谈,只能等天亮了再说。一听厂长说工厂仓库里有食用油,杨庆来就松了一口气,也放了一半的心。他想,大不了他们用油来抵账。食油是生活必需品,运到泊头不愁卖不出去。他心里踏实了,困乏也上来了。这一晚上,他在厂长办公室里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早上,厂长来到办公室,忽然改口道:“我想了,给你油不合适。咱同事儿同个痛快,不能做不地道的事儿。我还是给你筹钱吧。你该回去就回去,一周之内,货款准给你打过去。”
“我跑了这么远,怎么着也得等钱落实了再走。”杨庆来像是深思熟虑地说,“你别说一周之内,就是十天半月我也在这儿等。反正在你这儿我饿不着也渴不着,你吃我就吃,你喝我就喝。有吃有喝的,我就不走了,沙家浜长驻下去啦!”
“你这是对我还不放心呀!”厂长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算了,我现在就给你去抓钱,今天凑不齐,明天准凑齐了给你。”
杨庆来轻松地笑了。他上前紧紧握住厂长的手,连声说了几个“谢谢”。然后,他看着厂长的眼睛,赞许地说:“要不说还是和你们东北人打交道,办事儿不拖泥带水,让人心里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