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老五门(己)
几天后,时间到了1941年12月的月底,马上就要跨入全民抗日的第五个年头了。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市已经连续了几天的阴雨天气,没有风却寒冷刺骨,整个城市充斥着一派肃杀的景象。
这天上午,“上海滩教父”杜月笙急匆匆地带着司机和一名保镖赶到了宋子文总理的中国银行重庆市分行,到柜台填写完支票,取出来二十万块大洋。原来,昨天晚上,他的把兄弟范绍增将军为他从香港一路辗转飞到重庆而接风洗尘,地点就在位于重庆市人民路256号的大名鼎鼎的“范家庄园”。
范绍增(1894年—1977年),四川省达州市清河镇人,同盟会元老,中将军长。范绍增自幼便被人称作“范哈儿”,民国4年即1915年,范绍增随四川袍哥首领率众起义,随后自已也成为了袍哥首领。1938年被蒋介石委任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十八军军长。
范绍增有四十位老婆,为了安置这诸多的美女妻妾,他就在现在的“重庆大礼堂”对面,盖了一座“范庄公馆”,占地近38亩,一共是15栋房子、98个房间。除了每一位妻妾都有单独的房间外,庄园里面健身房、台球房、游泳池、网球场、舞厅等娱乐设施也是一应俱全,甚至还盖了一个动物园供大家观赏消遣。尽管范哈儿妻妾成群是那个时代的普遍现象,但是他的姨太太们却并不仅仅是好看的花瓶儿,而是确确实实有真材实料的。身姿曼妙、容颜秀丽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
其中有抗战女护士,还有宋美龄的“干女儿”——“美人鱼”杨素琼,宋美龄还送了她一辆紫竹牌轿车。全国各大报纸都曾经大篇幅地宣传这样一位为国争光的亚洲游泳健将。“美人鱼”杨素琼的称号也传遍了大江南北、全国各地……这四十位金粉妻妾,应该说,稍有不慎就会“后院失火”,但在范庄公馆里,不但没有妻妾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反而是一片和谐、积极上进的景象……
昨天晚上,杜月笙很开心。他的把兄弟范中将请来了他们共同的好朋友孔祥熙、宋子文等国府大佬为他助兴,并商议接下来一起做物资和黄金生意,准备大发国难财。饭后照例都是打麻将,杜月笙就有心地故意输给了几个人六万块大洋,所以今天上午就急匆匆地让人和他一起来银行取钱。
杜月笙从银行出来,安排人手把二十万块大洋装妥上车,刚刚准备坐车驶离,突然斜地里冲出来一辆大型军用吉普车,车上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下来几名持枪的彪形大汉,将他强拉硬拽地拖上了吉普车,然后一眨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司机和保镖呆坐在车上惊魂未定、面面相觑。
杜月笙上了车,一看车里虎视眈眈的一群枪手,自然就心知肚明了:自已这是遭到了绑架……然而这对于常年混迹于上海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上海滩皇帝”而言,这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倘若换做是平常人的话,在遭遇到这种生死攸关的突发状况,恐怕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于是他表面上并不惊慌,也不言语,而是静静地等着这几个绑匪先开口。
“杜先生,打扰了。这次请您跟我们走一趟,是想请您给我们老板帮个大忙,我们老板这也是没有办法,只好先斩后奏了。您最好老老实实地配合我们,我们现在就带你去见我们的老板。我们老板说了,只要事情一办完,我们立马就会放了您,绝不会动您一根头发。”
杜月笙听到对方所提出的条件之后,心中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想自已多年间作为“上海滩皇帝”、“上海滩教父”,双手沾满了鲜血,仇人无数,以至于以前在上海滩,每次出行都是两辆轿车,七八个保镖!幸亏这些人并不是来寻仇的,现在至少能够保证自已的性命无虞。
杜月笙点点头:“好说好说,闲话一句。只要我杜某人能解决的问题,自当尽力而为!”
杜月笙的至理名言就是:“宁可不识字,不可不识人。”很快他就火眼金睛地发现,这些个枪手,一个个器宇轩昂,举止得体,训练有素,绝不是毛贼、草寇之流,也不像是帮会分子,那么会不会是共产党人呢?这很是令他又疑虑、又诧异。
几名枪手没有给他蒙上眼睛,眼看着吉普车沿着嘉陵江飞速疾驰。一会儿的功夫,吉普车开到了洪崖洞附近的一个绿树环绕、葱茏掩映的院落。洪崖洞,原名洪崖门,是重庆古代城门之一,位于重庆市嘉陵江滨江路88号。院落的大铁门阴森森地紧闭着,里面的隐蔽岗马上出来三个人,把大铁门徐徐地打开,吉普车开了进去。
杜月笙瞬间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这个院落,绝对是国府机关的秘密联络处、难道是国民党高层对他不满了,要直接下手?!
下车后,小楼里走出三个穿黑西装的人来,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行四人进了小楼,一路东拐西转,蜿蜒曲折,最后进了一间小型的会客室。素简的房间里面只坐了两位穿西装的人,其中一位穿灰色西装,三十岁左右,相貌和京剧舞台上的常山赵子龙极为神似,特别是两道剑眉,乌黑雪亮,笔直地插入两边额角,令人过目难忘。另外一位四十几岁,穿的也是黑色西装,却好似某有关部门的制式服装,而且本人官威十足。
灰色西装的“赵子龙”上前握住杜先生的手,看到了杜先生的脸上满是年少时期街头厮打时留下的暗灰色的拳痂,而且密密麻麻的,又感觉到了他的手“骨瘦如柴”却又无比坚实、生硬,手心正在微微冒汗,当下心中就有数了……这位叱咤上海滩的“黑社会皇帝”杜先生,整体看上去更像是一位体育老师出身的县长。
灰色西装的“赵子龙”对他说道:“杜先生,侬好!我是上海古董老五行的张鬥光。这次是老狐狸黄金荣和小狐狸金九龄连累到您了……”
接着,张鬥光先生就把几天前上海滩吴宅中午发生的入室事件和当天下午在嘉兴市桐乡的劫持事件,还有要求老五门拿《清明上河图》交换人质的情况,都和杜月笙讲了。杜先生听得很认真,但却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张鬥光讲到:“黄金荣黄老板和金九龄这一次隐藏得很深,我们发动了日本人、汪伪特工和青帮弟子也都打探不到的……”
杜月笙闻言苦笑道:“我应该晓得他们是在哪里的。当年我们三个人,黄老板、张二哥和我都有一个极隐秘的藏身之处,都是用了别人的姓名购买和打理的产业,这件事也只有我们三个人才晓得的。”
他好像对张鬥光先生很有好感。杜先生是京剧超级发烧友,他有一顶全中国最奢华、最耀眼的“子龙冠”,全部是用水钻镶嵌而成的,他在京剧舞台上最喜欢扮相出演的就是“常山赵子龙”。杜先生不觉娓娓道来:“1938年你的二弟死在湖北省黄石之后,黄老板曾经和我,和张二哥商量过,趁时局战乱对你们老五门做上一票,把你们家老爷子绑了,逼你们交钱赎人,同时把《清明上河图》交出来。黄老板是有讲过几次的,他的姐夫邹小海和装裱师傅赵巧手,都表示那幅画可是难得的国宝!但是后来,行动刚刚布置下去,这个建议就被张二哥拼死否决了。因为他探听到你在日本读警察学校的时候,你的很多同学现在都是日本的中坚力量,甚至你本人已经通过这些日本同学,已经和日本天皇的弟弟“红色亲王”建立起来交往。张二哥是怕日本人怕得要死的人,生怕日本人觉得他不讲义气、不够朋友……就是在他不惜翻脸的坚持下,我们才不得不作罢!”
“黑色西装”一直是事不关已的态度在旁边坐着,静静地默不作声,只是安排人泡了三杯龙井茶送上来,并不断给三个人续水。
杜先生呷了一口茶,颇为欣赏地看着张鬥光接着讲到:“再者,尽管你行事低调,但是你和蔡校长、朴老私交甚好,还有您的父亲和宋氏家族也都颇有渊源。”
张鬥光先生很正色地讲到:“既然杜先生已经讲到了1938年湖北黄石的事件,那么您更应该清楚那一次是十几卡车的白银和古币,本来是应了朴老还有庆龄先生的嘱托,在西塞山打开了一座大型的宋代钱窖,用作抗日将士的军饷和换购军事物资的,结果却被万宝楼的李文明猜测出其中的一、二分奥秘,出卖给了日本人邀功请赏,导致我方人员死伤惨重,巨额财宝却全部被运回了日本。李文明的下场,就是我和我们老五门的人,誓死捍卫国家利益的态度!”
杜月笙闻言,不觉点头称是:“黄老板多次听到过李文明和青帮的个别日本弟子讲起,老五门的《清明上河图》和中国龙脉、和大宋朝的钱窖有莫大地关联。他们还讲起过,老五门的几位宗主,全部都是北方的山西人,可是他们为什么却要牢牢地扎根在中国的南方?老五门上下二百多号人,到底在严守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张鬥光看着杜先生的眼睛,非常诚恳地说:“日本人进入上海之后,在浦西的陆家嘴,请来日本皇室御用的隐修,偷偷摸摸地布下风雷七十二钉法,并且在整个东三省、山西太原、江苏南京、山东烟台等占领区莫不如此,其实他们还是在争夺我们的国运,来保证所谓的“大东亚共荣圈”武运长久!”
张鬥光激动了起来:“杜先生,杜大哥!一直以来,日本的隐修派和波士顿美术馆的刚仓天心,都很想得到《清明上河图》,他们很想彻底解开里面隐含的全部的秘密。而且的而且,万一日本人拿到了上河图之后,更加变本加厉、得寸进尺呢?!《清明上河图》坚决不能给他们,这是一千年以来,历代帝王和龙虎山天师府共同隐藏的中国文脉,还有龙脉……《清明上河图》里的秘密更不能给他们,他们是狼子野心、欲壑难填!这,也关系到我们的抗战胜利和我们国家的利益!”
杜先生点点头,也情不自禁地关切道:“张老弟!几年前李文明已经把他掌握到的大宋钱窖和福建漳浦石头城赵家堡的关联,以及你们上海滩老五门甚至大明王朝戚家军的一些情况,可是都告诉了日本人和黄老板,只怕你们只会越来越树大招风哦……”
静默片刻,“黑色西装”轻轻咳了一下,不失威严地缓声说道:“杜先生,张鬥光先生在您进门之前聊起过您。他和您也是惺惺相惜哦——张鬥光先生认为您是心红手黑,爱国贪财的真丈夫,他还非常赞赏您对待钱财,取之于烟土,用之于粪土的洒脱气度!”
杜月笙闻言不觉多了几丝苦笑,轻轻地摇了摇头,颇觉几分无奈和尴尬。
黑色西装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杜先生,您大可放心,对于老五门和《清明上河图》的安危,国府有关部门一直是有求必应的,毕竟这项工作也是得到了国内各界权威人士的监督和检查的……”
听完这一席话,杜老板是彻底明白了:就这一次的绑架行动而言,黄老板和金九龄是彻底踢到了铁板上了,终于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已的脚,不死也得折断骨头!
于是主意已定,杜先生慢条斯理地、斟字酌句地讲道:“我的管家万墨林,也是我的姑表弟兄,这几年他一直留在上海看家护院,同时协助我和国民政府做一些小事情。我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个密码本,可否让我给他写个密码电文发过去,两天之内应该就会放人……”
这时黑色西装插话道:“杜先生,在这之前还有几句话是要讲的。您坐落在华格臬路216号(今宁海西路182号)的杜公馆的院子里,在您去香港之前,院子下面您可是秘藏了几百万美元的家私……日本人对您的手下严刑拷打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些情况,可是出于对杜先生您的拉拢,一直故意默不作声。现在,我们在上海滩的工作人员,从日常经费到死难人员的抚恤金,可谓捉襟见肘,日渐窘迫!您看杜先生、杜老板能否支援四十万块大洋?这四十万块大洋也就是您玩五天麻雀的开销哦……”
杜先生略微喘了一口粗气,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不!不!不!四十万大洋太少了!闲话一句。为了抚恤死难的抗日志士们,也是为了替黄老板和金九龄道歉,我杜镛愿意捐出来九十万块大洋!”
张鬥光先生和黑色西装不约而同地端起茶杯来,张鬥光先生敬杜老板说道:“杜大哥,我们以茶代酒,共同祝愿大家精诚合作,马到成功!”
三个人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杜先生心有余悸地说道:“1927年4月11日(蒋介石“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前夜)晚上,我杜某人借口替三房姨太太过生日,将青帮中的同道兄弟、中共党员、当时担任上海总工会委员长的汪寿华,骗到了我的杜公馆,被张二哥指挥我的手下芮庆荣、高鑫宝、马祥生和叶焯山等人,将他打昏后装入麻袋,残忍地活活埋在了沪西枫林桥。汪寿华死的时候,只有26岁哦……欺祖灭宗、残害同门兄弟是帮派中人最为人不齿的,但我杜某人却毫不犹豫地做了。这些年来,我虽然每每想起都感到无比地痛心疾首,但也是时时刻刻都在等着共产党的人过来报仇……从那以后,我杜某人发誓不再与任何人结拜兄弟,我不配做兄弟哦……否则,今天与张鬥光先生一见如故,倒是因为自已不能破戒,反而更觉懊悔不已……”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