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鸡鸣刚刚响过,九里巷的红灯笼便被依依支起来,墙内站着一个穿着青绿大袄的妇人,一手揣着汤婆子,一边大声吆喝着指点丫鬟婆子们该把灯笼往哪儿放,路过的街坊叫卖都甚感奇怪,还未到新春过节时,这苏家这般早的支起红灯笼作甚?

“端妃娘娘现下受宠,得了年时归门的赏赐,你们可别给我在这些事上出了差错。”那妇人横着脸来回对下面的人嘱咐着,转头换了张顺从嘴脸往北院走去,北院正房堂内坐着一位头戴金簪束着元宝髻,喝着清茶,台下烧着火炭,眼神时不时盯着院内丫头婆子的动作,这正是苏家主母,佟氏。

“钱妈妈,院外的灯笼可挂好了?灯笼、食具、穿着那些定要依着礼制来,这下英姐儿回来,可不能出了岔子,不能让人嚼了舌根去。”佟氏朝着一旁妇人说道,抬头轻瞥看见那妇人还抱着个汤婆子,“你这东西这几日便不要再用了。”

钱妈妈马上把汤婆子放在台案上,她是佟氏的陪嫁妈妈,心知佟氏只是因为这几日特殊提点她几句,但还是心有不爽。

“走吧,随我去看看四丫头,听婧妹妹说她近日病了,可不能在她姐姐归门时再病着,以免冲了煞气。”佟氏接过侍女给的汤婆子,带着一群人洋洋洒洒的朝着东院沁芳阁走去。

东院住着苏家的小娘陈婧,原是翰林院侍读的嫡女,但家道中落,在春小娘入门后才纳入苏府做妾,也算是清白人家出来的女儿,育有一女苏清尧排行老四,大娘子看陈氏品行端正,便默许她养在自家院中。

苏清尧年岁不大,今年刚满十四,但却一股子倔劲儿,这不前些日子听闻蒋学究新得了一本前朝古籍便非要上门求取,正逢蒋学究上山祭祖,雪漫大山,苏清尧穿着丫鬟衣服偷偷混入出去采买的丫头中偷偷上山,走在半路,书没求到,自己便被冻晕了去,还是陈氏瞒着整个大宅院的人在山腰找到了她,若被她爹发现非被打个半死不可,只能佯装说受了寒气病了,这一病便病了月余。

东院在外守着的丫头见北院一群人来了忙去通报陈小娘,陈小娘得了信儿连忙到苏清尧房间里嘱咐了好几句,让她不要说漏嘴了,苏清尧倒是不紧不慢,压着被子捻着书看,说来她虽十四,但样貌出落的干净大方,身上那股清冷感让人觉得她天生就是为书而生的。

“阿娘,你可放心,我心里有数。”苏清尧放下书,手往一边抬了抬,侍女知趣的将书拿走。

苏清尧可知道,她这嫡母虽偏心,但从不苛待过她们母女俩,就算知道发觉事情已过也不会再拿出来说事,况且若不是大姐姐要归门来,她估计都不会来看她。

陈氏点了点头,她一向不争不抢,只愿在这大宅院中保全自身还有她的女儿或者就让她女儿好好活着也好。

“婧妹妹,尧姐儿可好了些?”还未见到人,就听见佟氏在院外唤着,陈氏忙前去迎接“托姐姐的福,可算好了些,前些日子还烧着,估摸着后日就好完啦。”

听着近几日尧姐儿的病就好了,佟氏松了一口气,又嘱咐道,“你身子也不好,生这孩子的时候落下了病,也可得小心些。”

陈小娘忙恭顺答道,生苏清尧的时候没做好月子便染上了痛风,特别到了寒冬天气头疼时不时发作,四肢也会酸得不行,厉害了便会疼晕了去。

苏清尧见佟氏即将进门,佯装要起身作礼,如他所料佟氏忙让她躺着,叫她病了就不用行礼了,同苏清尧说了些体面话,便和陈氏去堂屋喝茶了。

“小姐,端妃娘娘回府,你不做什么准备吗?在端妃娘娘面前印象好了,也给您未来说亲有好处。”说话的是和苏清尧一同长大的阿莲,她比自己大上两岁,但心性不甚成熟,做事大手大脚的,但心性不坏,苏清尧时常觉得她就是自己可爱的大姐姐,甚是有趣。

“阿莲,你见过幽州的雪吗,书上说,幽州下的雪比我们这儿厚上许多,还有疆野那边的风沙听闻能将人都吹走呢。”苏清尧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檀木横梁出了神,“你说人这一辈子,就这样嫁人了多可惜啊。”

阿莲没有回话,将苏清尧看的书一一收起来,藏在床下方,“姑娘看这些书还是小心些,大夫人不识字就算了,若是让老爷看见,你定会被责罚的。”

她的父亲苏道成是当朝一品内阁阁老,但迂腐得紧,妻以父为纲,女子无才便是德,读《女训》《女戒》便是最好的,其余书都不许她们涉及,记得五妹还不识字的时候,丫鬟送错了书《春秋》到五妹匣子中,被父亲发现时硬生生打了她二十个手板,小小的手肿得比包子还大。

冬日的天气甚是凉人,二房迎春阁的炉火却长暖不歇,对着正北的堂屋里春小娘正拿着把剪刀不紧不慢地修剪枝丫,拿着剪刀的手上带着个大金镯子,时不时与陶瓷做的花盆相撞,撞得个叮当响,“大太太可尊贵,那端妃娘娘她嫡亲的女儿,咱们苏家的女儿怎么能比她嫁得好啊。”语气轻佻,带有些许不屑甚至有一丝嫉妒。

“小娘莫急,咱们还有三姑娘了,眼下老爷正在考虑三姑娘的亲事呢。”一旁一个穿着淡紫褂子的老妇说道,这是春晓娘一手培养的房妈妈。

虽然春小娘为布衣出生,快被卖入秦楼楚馆之时攀附上了老爷,手段自是正房大太太比不上的,那些勾人的狐媚伎俩倒是对苏道成有用,在苏家其他小娘有的东西她有,其他小娘没有的东西她更有,甚至一些大太太都没有的都被苏道成塞进了她的院子,但佟氏也算聪明,在她入府之前便与老爷商量好,不许她养自己的孩子,于是三姑娘雪姐儿和刚满六岁的磊哥儿都被佟氏教养着。

“雪姐儿也入宫?那老皇帝跟老爷一般大,我家雪姐儿虽是尊贵,但哪能这般随随便便嫁了,真不知道我们家大太太怎么狠得下心,将英姐儿送进宫的,那还是她的嫡亲女儿。”春小娘随手把剪刀扔到一边,下人们早准备好水给她净手,“雪姐儿虽不是我一手带大的姑娘,但私下也有交际,他还是认我这个母亲的。”

苏清雪不仅认她这个母亲,还一度认为就是大娘子拆散他们母女,逢人便说自己是春小娘生的,对于佟氏的教养概不放心上,全权听从她小娘的话。

“雪姐儿想赶上她姐姐其实也有的,当今二皇子刘裕还未婚配,也正正儿到了婚配年纪,奴婢听闻当今皇帝正在物色好人家的女儿呢。”房妈妈按着春小娘的肩,不经意间说着。

春小娘不再作声,当今二皇子确实是不错人选,但听闻其的风流韵事倒是许多,况且她家雪姐儿还是庶女,想做皇子正妃着实太难,除非那佟大娘子能正真真儿把雪姐儿过继过去,想到这些,春小娘就头疼,这嫁女儿比勾引男人难多了。

苏清尧病好完的时候便离大年初一也就是端妃娘娘归府的日子不远了,这不,将将好完,大太太便召着几个兄姊在堂上叫钱妈妈带来的人依依量身材尺寸好做新衣,原来都是分配好了各到各院儿里量,但这几日时间赶,便想了个法子将几姊妹聚集在一起,省事儿。

“三妹妹也来裁新衣啊,春姨娘给妹妹塞的衣服不多还是父亲不够疼三妹妹啊?”说话的人是二哥哥苏墨正,他虽是佟氏嫡出的儿子,但是一直被佟氏惯得不成调,还时常与三姐之间争锋吃醋,苏清尧只想,两边都有父亲重视,母亲疼爱的,这有什么好争来争去的。

苏清雪嘴上也不是个饶人的主儿,“二哥哥昨日去吃花酒的钱给嫂嫂报账了吗?”

话语一出,站在苏墨正一旁的顾氏黑了脸,拿着软尺的手一顿。

顾氏是两年前进的门,是正三品扬州指挥使的嫡亲独女,读过一些书,在“易天门之乱”时还跟着父亲去过战场,掌家也有些手段,苏墨正在私底下还是很怕他这位夫人的,可是佟氏一直摆着婆婆款儿,一直为难顾氏,时不时便叫顾氏在房门外站规矩。

苏清尧时常想,若不是苏墨正装作人模人样的去勾搭人家,估计人家也不会看上他,更不会嫁到自家来,即便苏家是正一品内阁首辅的门第。

佟氏看出氛围有些尴尬,“兄姊间的玩笑话罢了。”说罢又看向雪姐儿,皱着眉,“你哥哥说你几句难道不是真的?这么着急回话干嘛,平时怎么教你的?”

“母亲,明明是他.....”,苏清雪还想说几句,但被五妹叫住了,“三姐姐,我觉得钱妈妈给我量得不对,你且来给我看看。”

五妹妹苏清君是扬州老家二房抱来过继给大太太的,说来这小姑娘也惨,二房自前朝被抄了家,就她一个活着,扬州的人不待见她,瞧她是个女孩儿,生怕惹了煞气,但又不好就这样坐视不管,三房则全权丢给大房佟氏,说苏道成家大业大,做这么大的官儿也不缺这一口饭,十年前苏道成回家省亲的时候把将将三岁的君姐儿抱了回来。

说来苏清君来到苏家也算懂事佟氏看她自小无父无母也对其有些许怜惜,但毕竟寄人篱下,苏清君向来谨小慎微,生怕惹了这后院儿中的人不高兴,将将把雪姐儿拦住便是怕生事端牵连自己,而且二哥哥本来就受母亲偏爱,再这么争下去,不知何时是好,她只想回去好好绣自己的江山雪景图。

苏清雪被这一打断,不情愿地拿过钱妈妈地软尺看了看,“没问题啊,君姐儿,没事别烦我。”随手将软尺一扔,向佟氏作礼怏怏离了去。

佟氏也未为难,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本是自家儿子吃亏犯贱,随后瞪了一眼一旁的苏墨正,也走了,堂内就剩苏清尧、苏墨正和顾氏三人。

“四姑娘,你可量好了?我可以帮你。”顾氏走上前来自然接过丫鬟手中的软尺,在苏清尧前后比划着。

苏清尧被她搞得怪不好意思的,由于是小娘养着,与佟氏养的姐姐妹妹不甚熟悉,刚刚吵了这么久,都没瞧见一旁的自己,苏清尧有一点点侥幸又有一点失望,可自顾氏来,她似乎有了亲近的人。

苏墨正早就量好了,在一旁磕着瓜子漫不经心的抖着腿,“我说娘子,人家四妹妹有丫鬟帮忙,你折腾个什么劲儿,快快搞完回屋儿去。”

“嫂嫂,不用麻烦了。”苏清尧也被说得更不好意思,挡着顾氏的手。

顾氏不耐烦瞪了苏墨正一眼,苏墨正吓得立马揣了包瓜子带着小厮回屋了,苏清尧只要摇头,治他这个二哥哥,还得看嫂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