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嘉易和陈余两个人吃面的时候,外面的雨大了起来,风也跟着起来了,吹得窗扇嘎吱嘎吱响。

陈余起身去关窗,看外面一世界的风雨交加,不由说到:“是很着急用的东西吗?不是很急的话,改天再去买吧。”

许嘉易也放下面碗走了过来,他在陈余身后停住,视线越过前面人的肩头,看外面大雨如注。

他不禁微微皱了眉。

这种天气出门,有车的话还好,要是步行,估计没个一分钟,裤腿就得被乱飙的雨水打湿半截,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要买的床品似乎是很怕湿的东西……

许嘉易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囧地,是冒雨去买很可能被打湿的床品还是干脆盖着衣服睡一宿床垫?

人生的艰难总在不经意间展露其尖锐的头角。

“如果着急,东西可以先用我的。”陈余转过身来,对上身后许嘉易不太舒展的表情。

是在为难吗?他想。

“呃……能不能借我一条被子?”

“被子?”

事已至此,许嘉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要是能再借一条床单和一只枕头给我的话更好……”

陈余突然明白了许嘉易着急要买的东西是什么,看来他“离家出走”准备得并不充分。

“好”,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许嘉易的请求,却并不知道他说出的那一个“好”字敲击在许嘉易耳膜上的瞬间,那个人的心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许嘉易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陈余的床单、被子、枕头,那上面怎么可能没有他的气息?

许嘉易觉得好像有一颗石子扑通一声坠进了他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波纹,久久荡漾不息。

他不是故意这样的,绝对不是。

他发誓,真得只是凑巧,真得只是无可奈何,真得是没办法了,他才会找陈余借这些肌肤相亲的东西。

外面的雨仍旧下个没完。

陈余不得不放弃晚饭后的散步,留在家里。

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会缩在屋子里看淘来的老书、听听单田芳的评书,或者打坐调息,他不玩游戏、不看比赛、不刷视频,活得像是在遥远的上个世纪。

但是现在,同一个屋檐下多了一个人,他的“老同学”许嘉易。如果他现在进屋、关门,一定会显得对这位老同学太过冷淡。

陈余这个人,习惯了照顾别人的感受。

于是他留在客厅,打开了几百年不曾打开的电视,电视需要两个遥控器才能操作,他并不太熟练,折腾了半天才调出了CCTV-1。

不知道演得是什么电视剧,他坚持了5分钟,实在兴致寥寥,于是换台,频道定格在CCTV-5的时候,许嘉易恰好从卧室走了过来。

电视台正在转播一场CBA篮球赛。

许嘉易坐到陈余对面,不经意地问:“你经常看篮球比赛吗?”

陈余其实本想继续换台的,但看许嘉易似乎对这比赛有些兴趣,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很少看的。”

“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你篮球打得不错?”

“没有。”

“没有?”许嘉易把视线从电视屏幕移到陈余身上,有些不解地看着那个毫无情绪波澜的人,“20XX年,南平中学高一七班篮球选拔赛,你一人独得27分,是全场的得分王,陈余,是不是这件事你也忘得一干二净?”

陈余怔住。

南平中学、高一……

陈余握着遥控器的左手不由紧了又紧,这个人又一次提起了那个时间和那个地点。

记忆像是沉埋在万丈黄沙下的碑,被人一抔一抔无比执着地强行掘开。

“运动会那天,比赛临开场前你突然离开,为什么?”

电视里突然爆出一阵进球的喝彩声,比赛进入中场休息,热情似火的拉拉队员和现场观众兀自为自己支持的球队呐喊助威。

“高一七加油!高一七最牛!”

恍惚间,陈余好像再度回到了那一天的比赛现场,他并没有忘记的,那一天整个体育馆的欢声与锣鼓,呐喊与助威,他记得的,那个时候,真得有一种激情在他的身体里沸腾奔涌,那是,属于他的光荣与梦想。

只是太快了,一切美好都来得太快,一切美好又都去得太快,就像扑面而来的彗星碎屑,璀璨只在刹那,那之后便彻底消散在无垠暗黑的宇宙之中,万劫不复。

“对不起。”陈余没有回答许嘉易的问题,而是为十二年前的自己道歉。

“让同学们失望,是我的错。但是我那个时候,没有别的选择。”

陈余一定在回避着什么。

十二年前的许嘉易太容易被情绪裹挟,陈余的突然离场彻底激怒了他,在那场比赛失败之后,他和篮球队的其它几人把他堵在班级的墙角。

许嘉易带头,一手将人摁在墙上,身边的李勇超一字一字咬牙切齿不堪入耳,“陈余,你TM是不是男人?!临阵脱逃?你就一怂货!到了比赛场腿软是吧,TM一摊上不了墙的烂泥!”

“对,怂货!”

“陈余,别怪兄弟们不带你!不是我们无情,是你无义在先!”

陈余垂着头,默默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没有发出一息声响。那样子明明就是个逆来顺受的人,这样的人做事不应该谨小慎微中规中矩吗?突然从球场上离开,不应该是一种反常吗?

但是那个时候,被愤怒裹挟着的“许嘉易”们,忙着扮演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审判者,没有谁想过要俯下身来问他一声“为什么”。

只是很简单的三个字。

或许那个时候的陈余依然像今天一样不愿意说出原因,但哪怕是质问的口吻,至少留了一个解释空间的给他。

所以无法摆脱的窒息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

无比执着掘开记忆之碑的人,有没有想过也许那段碑文并不想,或者根本就是怕,重见天光?

十二年后的许嘉易,终于问出了那简单的三个字,为什么。

“今晚的药喝了吗?有没有觉得好一些?”陈余僵硬地转换话题。

今天,褪去当年冷冽锋芒的许嘉易,已经懂得圆融在为人处世中的意义,他没有得到答案,但也没有再执着,而是选择了顺应。

“哦,刚喝了药,是有在减轻。”

“那就好,说明对了症。哦,还没问你在哪家医院工作。”

“市中心医院。”

“是在人民路上吧,那离我的诊所不远。对了,还没跟你说,这套房子的房东现在在国外陪孩子读书,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国,房子如果有什么问题,直接跟我说就好。还有就是,你平时会回来吃饭吗?如果回来吃,我做饭的时候就多做一点。你有什么忌口吗?呃……我平时起床会比较早,如果哪里影响了你,你直接告诉我,我会注意,还有阳台上的洗衣机我上个月刚找人拆机清洗过,可以直接用……”

像是怕许嘉易再说起关于从前的话题,陈余试图把话扯得长一点再长一点,长到告诉许嘉易出门要怎么找到地铁站的时候,许嘉易再也绷不住,嗤得一声笑了出来。

“陈余,你很像冯管、”他话说一半骤然刹车,但是脑子却没跟上嘴的动作,惯性地让他蹦出了“保姆”两个字。

陈余:……

许嘉易恨不能抽自己一嘴巴,但还是强撑出了镇定,“咳、咳,那个我最烦在外面吃饭了,高油高盐不健康,以后就我来买菜了,你有什么忌口没有?”

“呃……忌口是没有,但是,你买过菜吗?”

“笑话,我像是没买过菜的人?”

陈余摇摇头,“那倒也不是,吧。”

他只是洗菜动作不那么熟练,煮面溢了个锅而已,不会做饭的人不一定不会买菜。

电视上的那场比赛结束了,雨仍旧没有停下来迹象。

伴着雨声入眠是件很美妙的事,天然的白噪音总能给人的心灵带来无限抚慰。

“早点休息吧,雨声最能助眠。”陈余说。

“嗯。”

于是陈余关电视,起身,在要进入房间的时候,许嘉易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晚安,陈余。”

陈余的脚步随着那声“晚安”不着痕迹地滞了一下,他回过头来,回以同样的“晚安”给眼前这位失散多年的老同学。

那一夜,许嘉易在浸满陈余气息的被子里沉沉入眠。

那一夜,陈余翻来覆去的梦里第一次出现了许嘉易这个人。

那一夜,他们都得到了彼此人生中的第一句“晚安”。

一夜秋雨,点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