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奔波,松音不幸病倒在路上,季南星虽才是主子,但她自小习武,身体底子好,比起弱不禁风的松音不知强健多少,所以这一路反倒多半是她在照顾自己的婢女。
松音性子大大咧咧,加上季南星自小待她便好,因此也不觉得让主子照顾自己有多诚惶诚恐,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主子待自己这么好,自己将来一定要将主子照顾得更加无微不至才行。
季南星不知道她这些小心思,就是知道了多半也只是笑笑。这日她刚喂昏昏沉沉的松音喝完水,就听到马车外有胡人的声音在说:“前面就是驿站,告诉你们四皇子,今夜先在驿站歇一晚,明日一早出发。”
侍卫应了声好,便策马来到季南星的马车边上:“公子,马上到驿站了,胡人那边说是今夜在驿站住一晚,明日再走。”
季南星听出是岩九的声音。
她掀开车窗帘子,问道:“进陇右了吧?”
“是,今日下午已经进入了陇右道地界。”岩九颔首。
“好,我知道了。”
季南星放下车帘,重新坐回软榻上。
从京都到这儿的一路上,胡人几乎日夜都在不停赶路,毕竟他们知道有大夏皇帝庇护,前面这一路十分安全,所以并不需要太过小心谨慎。
但进入陇右道就不一样了。
宁远城隶属于陇右道,其木格占领了宁远城,难保这里的其他城池没有他的人马奸细。
为了保证顺利回到北地,胡人必须百倍小心,而连夜赶路往往是十分危险、又极易让人有机可乘的一种行为。
季南星微微阖眼,在想着卫国公的人马想必早已经到了陇右,不知是否已经与占领宁远城的其木格交上了手。
就在她正走神之际,身下的马车突然一个剧烈摇晃,险些将她从车里甩了出去,她将将坐稳,便听到外面传来的喧闹声。
“小子,你怎么走路的?找死是不是。”这是侍卫的声音。
“我娘要死了,求求你们救救我娘,求求你们。”
一个带着哭腔的稚童声,和侍卫的斥骂声混杂在一起,传进季南星耳朵里。
季南星掀开车帘,扫了一眼众人,问:“怎么回事?”
凶神恶煞的侍卫立马收起怒容,恭声回禀道:“启禀公子,这个小孩突然蹿出来惊了马,属下这就把他打发走。”
季南星又看向那个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脸上鼻涕眼泪混作一团的小孩。这一路来她见过无数这样的小孩,尤其是靠近陇佑一带。
战乱加上近几年天灾不断,皇帝昏庸无能,底下官员贪污灾银、中饱私囊,导致天下民不聊生。百姓衣食无着,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以乞讨谋生。
季南星这样一个不问世事、徒有虚衔的郡主都听说过不少这样的事,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又岂会不知。
他不过是不在乎罢了。
不在乎人命、不在乎天下,他在乎的只有他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尘土四溢马粪堆叠的官道边上果真躺着一个妇人,那应该就是这小孩的娘。
季南星示意护在她身边的岩九:“去看看。”
“是。”岩九迅速翻身下马,疾步朝那妇人走去。
他俯身探了探那妇人的鼻息与脉搏,回头朝季南星微微摇了摇头。
人已经死了。
季南星眼底闪过一丝悲悯:“把人安葬了吧,另外给这个小孩拿些吃的,再拿点钱。”
侍卫很快应了下来。
那小孩听到季南星的话后,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他手脚并用,匍匐着往季南星的马车爬来。
他哭着哀求道:“大老爷,求求你收留我吧,我爹娘都没了,也没有地方可去,求求你大发慈悲就留下我吧。”
从穷乡僻壤来的小孩不知道什么叫大老爷,他只知道他们那儿最大的官叫青天大老爷,所以在他的认知里,所有那些高不可攀的人都应该是大老爷。
“我不能收留你。”季南星看着那小孩,尽量放缓了语气道,“小孩,世道艰难,人人都是如此,你如今没人可靠,那就只能靠你自己。”
季南星也不知道这小孩能不能听懂这些话,但她自己的处境尚且艰难,无暇他顾。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几句忠告。
那小孩似乎还不太能理解她的话,但明显能听懂“我不能收留你”这几个字,只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慌张,眼神不由自主的直往旁边瞟,但那一侧并无人在。
“我,我什么会干,求求你,求求你就收下我吧。”那小孩惊慌不定,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只能嘭嘭往地上磕头。
季南星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这时大夏官员也觉察到了这里的动静,纷纷过来询问出了何事。
负责护送她到北地的武官是靖南王义子,奋威将军徐恺逸,文官是新科状元易松彦。
原本这样的苦差是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他这个新科状元头上的,但听说他在朝堂上就送四皇子到北地为质一事上惹怒了皇帝,皇帝盛怒之下便将这个苦差分配给了他。
你不是不赞成吗,你不是要和朕对着干吗,那朕就偏偏让你亲自去送。
为了不暴露身份,季南星这一路极少在众人面前露脸。
易松彦原本也不知道被送去北地的并不是真正的四皇子,直到有一天,大风卷起车帘,他无意看到了坐在马车里的季南星。
他入仕尚短,并未见过四皇子,但他见过穿男装的昭沅郡主。
易松彦是个耿直且沉不住气的年轻人,但他起码还清楚此事不能让外人知晓。
他趁夜前去质问季南星:“不知郡主为何会在这里,四皇子又在哪里?”
他语气不善,季南星也就语带讽刺道:“听说状元郎是因为不赞成四皇子去北地为质,这才惹怒了皇上,如今眼下的局面不正如你意吗?”
“郡主此言差已,我在意并不是四皇子这个人,而是我大夏国威。如今郡主代替四皇子去往北地,在世人眼里并无任何差别。再则言而无信,是为不义,旁人若是知道我大夏承诺在先,却不愿践诺,反倒送一个女子前去顶替,郡主有没有想过,那时世人会如何议论我大夏与大夏皇室?”
“易大人这些话与我说不着。”季南星睨了一眼马车外的易松彦,对于这种年轻气盛火气上头的人不是很想搭理,所以也就语气淡淡,“你要是有意见,那就回去与你的陛下说吧。”
易松彦先前被惊诧与怒意冲昏了头脑,季南星此刻这句话似乎点醒了他,是了,昭沅郡主一介女流,若不是陛下授意,她又岂会代替四皇子出现在这里。
他着实不该把火气撒到昭沅郡主身上。
“抱歉郡主……我实在是……”
季南星打断他的话:“状元郎,如今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发,不管你心中有多少大道正义,还请你暂时憋在肚子里,等你回京的时候大可到皇上面前去说。眼下不日就将到北地,希望你不要贸然行事,以至连累于我。”
易松彦不得不承认季南星说得对,现在除了替她继续遮掩,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他有些悻悻:“是,下官明白了。”
奋威将军徐恺逸打马过来,扫了眼地上爬伏着的小孩,又看向季南星:“公子,出什么事了?”
徐恺逸作为这次护送的主要武将,他是知道这位“四皇子”的身份的,所以看到季南星的脸,他没有丝毫诧异。
季南星并没有被那孩子凄惨可怜的模样打动,她正欲说话,哪知有个胡人骑着马信步走来,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她:“四皇子不要忘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劝你还是少惹事端的好。”
徐恺逸瞥了那人一眼,没说话,倒是易松彦冷哼一声,忍不住讥讽道:“我劝你们不要忘了,如今还在我大夏的国土上,我大夏的皇子想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一个胡人说三道四。”
那胡人淡淡扫了一眼易松彦,眼底满是不屑,但却也没再说什么,直接调转马头,往前端去了。
“走,继续出发。”那胡人对着队伍高声喊道。
季南星认出这个胡人就是季北越成亲那日,在大街上被她揍过一顿的胡人头头,当时她就隐隐感觉这个胡人可能不太一般,这一路行来,这样的感觉就越是明显。
“按我先前说的,把这个小孩打发了吧。”季南星对岩九道。
岩九领命,叫人拿来干粮和盘缠,将那小孩提溜到一边。
季南星坐回马车,任凭那小孩在外面如何呼天抢地,也没有掀开车帘再看一眼。
不消多时,一行人相继到达驿站,由于路途劳顿,一行人吃喝洗漱,安排好卫队值夜后,也就陆续睡下了。
作为贴身婢女,松音本该在季南星房中值夜,可由于她身体不适,季南星便没让她留在房中。
夜里很安静,陇佑一带风沙大,时不时能听到狂风卷起细沙吹过的飒飒声。
一支竹管悄无声息的破开窗纸,一缕若有似无的白烟缓缓吹进卧房之中。
季南星唰的睁开眼,一股微弱的香气在鼻端萦绕,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的闭气假寐,果然不多时门口便传来一阵拨弄门栓的声音。
啪嗒一声,门开了。
有人进来了。
屋中没有点灯,但屋外有少许月光渗进来,那人走路极轻,连呼吸也恍若未闻。
季南星凭着感知光影变化,知道那人已经来到了她床前。
那人半晌没有动作,似乎是站在床前打量她,过了半天,才听他低低发出一声“咦”?
来人似乎有些疑惑,但他愣神的时间并不长,转瞬便朝床上的人出了手。
季南星感觉一阵指风袭来,她猛地睁眼,一把抓住那只手,趁那人怔愣的片刻,双腿绞上他的脖子,接着凌空一跃,将那人狠狠摔在床上。
“你是什么人?”季南星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膝盖抵着那人的背,冷声问道。
那人不打算开口。
季南星伸手去拉他脸上的蒙面巾,谁知那人竟然一口咬了上去。
季南星没想到竟然会来这一手,吃痛缩手的一瞬间,底下那人突然发力将她掀翻,身体一缩便躲开了她的钳制。
一柄泛着寒气的匕首从那人袖口倏然翻出,他丝毫不给季南星反应的机会,扬手就朝她身上招呼。
季南星翻身躲过,她确定一开始这人并不想杀她,看来现在是把他给激怒了,所以临时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