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雨阵闻言,嘴角弯了弯,噗噗两声,情不自禁笑出来。

晓粥眉头一皱,道:“喂,有什么可笑的?”

雨阵索性在它边上坐下,提手搭在它肩膀,嘻嘻哈哈地说:“小猴子,我不跟你吹牛,你们那种同类啊,我认识的可就太多啰。”

晓粥不敢正眼看他,眼神游来游去,说:“咦?难不成,你来自‘烟蒂’之外?”

雨阵道:“诶,这不是好正常,难道‘烟蒂’内的人不出门了?”

晓粥摇摇头,说:“你不晓得,在‘烟蒂’呢,有三种人。一种是‘主人’,一种为‘下人’,另有一种叫‘偶人’。向来,只有主人可以随意出入,而下人则需得到主人许可,才能在某段时限内外出。至于偶人么,一生都被禁足。”

这个“主人”,不消多说,指的当然是花门家族。而“下人”也很好理解,就是为其服务的奴仆、厮役。只那个“偶人”,乐雨阵从未听过,不明白是怎样的存在。但从它话里可知,定是此间地位最卑微的一群人了。

他道:“既能外出,那接触到外人是多正常的事,有哪里值得奇怪?”

晓粥问:“你是铭都的人吗?”

雨阵道:“当然啦,我可是纯度999的本地人。”

晓粥说:“那你该知道,能在‘蓝鲸’做正经工作的,都是此国的平户。”

它讲得没错,按照铭都法律,国内的体面工作,只能由平户担任。这些人虽也有贵贱差距,但即便最清贫的,地位也高于底户。如果“烟蒂”的下人都是平户,那么他们的确很少接触底户,那些真正贫穷的人。

雨阵说:“是啊,平户不会和底户往来,即使他们可以自由出入,也不会认得几个穷鬼。”

晓粥说:“平户自视高人一等,实际确也高人一等,作了蓝鲸的仆臣,身价又抬了一层,又岂会和贫贱之辈相交呢?能认识穷鬼的,只有穷鬼啊。所以,你是个底户,对吧?”

雨阵道:“对啊,你没有瞧出来吗?”

晓粥一直和他说话,却没好好注目他,这时候才移眼往他衣装上端量。

他打扮朴素,一套衣裤陈旧得可以,完全没有“烟蒂”主人的奢华贵气,也看不到平户身上的光鲜亮丽。普通的,犹如林中随处可见的树皮。

雨阵伸出一只脚来,说:“你看。”

他穿了双黑色帆布鞋,因为多次洗刷,已退成了灰色,鞋周的胶圈,也有多处裂痕,随着他脚趾一顶,鞋底与鞋面的交缝处打开个小口子,随他拇指动作,张张合合如同喷吐泡沫的鱼嘴。

他指了指那处,说:“瞧瞧啊,这豁了口的鞋子,就是本穷鬼食不果腹的饥肠呢。”

讲着,还咕噜噜、咕噜噜配了几声肚绞之音,把晓粥逗得一笑,开着玩笑与他说:“嗯,这就是你穷人的证明?”

雨阵道:“还不止哦,你再看看这个。”

他人一蹦,跳起了身,裤脚随他站直,往上缩了一段,露出脚脖子来。

他说:“这条裤子第一年十分,第二年九分,第三年变八分,到了今年只有七分啦。你懂这叫什么吗?”

晓粥晃晃头说:“我不晓得。”

雨阵嘿嘿笑道:“这是专属穷鬼的时尚,叫作‘日新月异’款式。”

晓粥乐了,唧地一笑。雨阵见它高兴,弯下腰来,把脑袋送到它面前。他发丝泛黄,细细软软的,没有好闻的香波气味,不过也蓬松干净。

晓粥看它们毛茸茸的,很想摸一下,可终究不敢,压下了这丝渴望。

雨阵说:“你看清楚了吗,这一大把黄毛啊,都是长年不见荤腥的枯草呢。”

居然形容自已的头发为枯草,晓粥觉得这人有趣极了,笑得停不下来,放在心头的那些隔阂,悄然间缓缓散去。

雨阵让它这么看了会儿,把衣上的帽子掀到前方,戴在了头上。他这件帽衫本是绿色,可帽子部分大约长晒日光,已变得稀淡,与他白皙的肤色倒更相似。

他嘻嘻一笑,说:“喏,这个呀,便是我营养不良的脸色啦。”

坏了的鞋子,缩水的裤子,泛白的衣服,本该让人红了脸庞,低下了头颅,放小了音量。但却全给他大声说出,当做了玩笑。

晓粥咧咧嘴,笑道:“嗯,你可真是够穷酸的。”

雨阵把衣领拉低,说:“小猴子,你过来闻一闻。”

晓粥凑上前,轻轻一嗅,鼻尖立刻闯入股肥皂水的味道。可除此外,并没有其他古怪气味。它眨眨眼,表示不解。

雨阵说:“怎么,你没有闻出来吗?”

见它点点头,便说:“呐,这可是青霉并着酸面包混着热牛屎再加点腌鱼干的气味。”

晓粥想象不出,一脸懵然,问:“太复杂了,这算什么味道?”

雨阵道:“笨蛋,当然是穷酸的味道啦。”他眉眼一弯,哈哈大笑起来。

待到晓粥反应,它也忍耐不住,抱住了肚皮放声大笑,唧唧唧,唧唧唧…

两种笑声,一阵起了,一阵又末,浮浮荡荡许久,才慢慢沉淀。树影、花香,似乎仍浸染其中,不断摇舞着,拒绝从这热闹中脱离。

晓粥探手,在雨阵头毛上抓了把,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雨阵道:“我姓乐,叫乐雨阵。住在洛凉城外徊塘村,那儿水泽连天,烂泥铺地,只有贫农居住。我生在那儿,长在那儿,是个纯种的穷人。”

晓粥道:“巧了,我也是呢,我们‘炸丸’也是穷鬼的集聚之地。”它垂头想想,又说:“就不知是你的‘徊塘’穷,还是我的‘炸丸’更穷呢?”

雨阵道:“当然是徊塘了。”

晓粥道:“理由呢?”

“很简单啊。”雨阵道,“‘炸丸’毕竟在‘烟蒂’之内。繁华之内的贫瘠,是可以想象的。”

晓粥反对道:“我不同意。繁华之内的贫穷,不比单纯的贫穷之地更酷恶么。”

雨阵道:“我们徊塘穷山恶水,每日吸进肺中的空气都是苦涩,没有树,不长花,最好看的就是萍草小小的紫蕊。假若说,没有钱只是物质的穷困。在徊塘,可是连水河大地都贫乏极了。”

他环顾左右,叹息说:“至少你们‘炸丸’,拥有一片生机树林。”

晓粥不以为然,道:“乐雨阵,不如你来我们庄园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得亲眼见了,才知到底哪个更穷呢。”

雨阵说:“好呀,我原就打算往那去的。只是你说过,‘炸丸’不轻易迎客。”

晓粥道:“‘炸丸’只欢迎穷人,你既身份对位,还有什么不可。况且你又救过我,‘炸丸’定然个个喜欢你啦。”

本来,对于那庄园,乐雨阵是可去可不去的,但与晓粥聊了这许多后,却产生了几分兴趣,他很想看看,为何“烟蒂”深处,会隐藏这样一个地方?

便说:“那就麻烦啦,请你带我去吧。”

晓粥点点头,笑道:“好呢。不过啊,你得先帮我一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