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之中本就十分黑暗,全靠雅芳小姐手上的蜡烛在前引路,因此只能透过微弱的光亮看到这双眼睛,至于眼睛后面是什么东西,洪带妹也看不清楚。
这对眼睛虽然只是微微发亮,却十分晶莹,透着些微的绿光,宛似猫眼一样,虽然漂亮,但是此情此景就显得十分之诡异。
米肖神甫是第一个看见,早就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地摇晃着龚千石的衣服,然后拼命地想向前挤。地道内本就狭窄,龚千石被他差点推倒在地。最前面的雅芳小姐用蜡烛照了过去,也只是看到那双眼睛,不由得有些害怕,颤声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却是冲口说出英语。
戴沙展到底是军人,也未十分慌乱,道:“这里地道太窄,我们赶快出去。”他刚说完,那双眼睛好像离众人又近了一点。米肖神甫更加害怕,开始有点歇斯底里,拼命地想挤过龚千石,连带着也将雅芳小姐撞到石壁上。洪带妹对着龚千石和雅芳小姐道:“你们赶快带神甫向前走,龚千石你来押着英番鬼走。我在这里挡住!”说完转过身去,拦在众人身后。
龚千石应了一声,押着已经狼狈不已的戴沙展和雅芳小姐一同向前走去。
走了几步,龚千石转头望去,洪带妹背对着他,如山似岳,堵在地道中,透过他的身子旁的间隙,看到过道深处那对眼睛又向前逼近了几步。但是奇怪的是,那对眼睛所在的地方差不多是地道稍微转弯之处,眼睛后面似乎还有一部分类似身躯的东西是顺着地道的走向弯向后方,这东西居然是前身对着洪带妹,后半部份还卷曲在地道的另一边。
雅芳小姐也在一旁看到,忍不住道:“这东西看起来像是条蛇呀!”龚千石道:“这地道哪里来的这么大一条蛇?”突然打了个激灵,方才临钻入地道之时,黑暗中明明听到厨房的地面有物丝滑过的声音,难道就是眼前这东西?
洪带妹喝道:“还不赶快走!”龚千石怕洪带妹责怪,一手拉着她,一手拖着戴维斯沙展向前追赶跑在前面的米肖神甫。四个人连滚带爬,狼狈不已,幸好这地道并非四通八达,没有任何岔道,一条路走下去。大概走了十几分钟不到,前面就没有了去路。
米肖神甫体力不济,已经坐在地上喘气连连。龚千石停下问雅芳小姐道:“前面没有路,应该怎么走?”雅芳小姐道:“你向上看一看。”龚千石走前几步到地道尽头,发觉地面石壁都已经十分潮湿,向上一看,石壁之上有个类似井口的出口。雅芳小姐道:“爬上去,再往上走,就是域多利亚酒店外面,沙面北街路面的下水道出口。”
龚千石看了看上面这个井口,心想爬上去倒不是难事,但是现在没有洪带妹在,又要押着戴维斯沙展,倒不是一件容易事。一想到洪带妹,就不由得担心起来,不知道他孤身面对那只东西是否已经脱身。雅芳小姐似乎看穿他的心思,道:“你想回去帮忙?”龚千石点点头,道:“洪山弟子,岂可抛下同门兄弟于不顾,况且那是带妹哥,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要回去看看怎么回事。”
雅芳小姐道:“你尽管去吧,我帮你看着这个英国佬。”说完掏出方才洪带妹缴获戴沙展的配枪递给他。
龚千石摇摇头,道:“我不会用鬼枪,只用这个!你帮我看紧点这个番鬼佬。”说完晃了晃手中的短刀。雅芳小姐点点头,转身将枪口对着戴沙展。戴沙展见状真是哭笑不得,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位法兰西小姐会去帮助龚千石,调转枪头来对付他。
龚千石小心翼翼往回走去,一路走一路仔细听着前面地道的声音。才走了十几步,突然迎面一条黑影扑到。龚千石不及细想,立即一刀就捅了过去。谁知道一刀刺过去好像被铁铸一般,丝毫不动。他正惊慌间,就听到洪带妹的声音道:“不用怕,是我!”原来这条黑影竟然就是洪带妹。龚千石十分高兴道:“带妹哥,你没事呀!那只东西呢?”
洪带妹道:“别问那么多,我们赶快离开此处。”说完就向着地道尽头走去。龚千石有些奇怪,忍不住向来路看去,但是地道中黑漆漆一片,也看不清楚什么,也不敢逗留,连忙跟着洪带妹而去。
雅芳小姐看到洪带妹也十分高兴,连忙追问究竟,道:“刚才那只东西是条大蛇吗?太可怕了,难道是从我家里跑进来地道的吗?”但听她的语气,兴奋多过害怕。龚千石心下好笑,这个雅芳小姐倒和汤姐带一样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
洪带妹却没有理会她,看了看墙上的出口,道:“雅芳小姐你和米肖神甫先上去。我们二人押着这个英国佬随后。”
雅芳小姐好生无趣,只好扶着米肖神甫当先爬了上去。随后洪带妹和龚千石押着戴沙展慢慢爬上出口。众人爬上了井口,原来是个几尺方圆的空间,墙壁上十分潮湿,显然应该是靠近沙基涌的缘故。墙壁上有一排人工开作的楼梯,一直向上延伸,大概三四人高的地方果然就看到了一个下水道的出口。
洪带妹问道:“外面是什么地方?”雅芳小姐道:“外面就是沙面北街域多利亚酒店旁边。大街对面就是沙基涌岸边。向右边走没多远就是西桥。这个时候那里的岗哨应该没那么严密的了。我们可以混出去沙面。”龚千石高兴道:“那太好了,若然哨兵不多,我们硬闯出去也可以。”洪带妹摇摇头道:“今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恐怕这个时候英国佬已经封锁了桥头了。”
龚千石道:“那我们该如何?”洪带妹冷笑一声,拍了拍戴沙展道:“有这个英国佬在手,我们就赌一赌运气吧!”龚千石点点头,道:“让我先上去看看什么环境。”雅芳小姐道:“还是我先上去吧,我从这里出去过。”说完也不等龚千石回答,手脚利落地就爬上了楼梯,上到顶部,用手捅开下水道出口就爬了上去。洪带妹和龚千石在底下等了好一会还不见她的回音,洪带妹脸色一沉,道:“恐怕上面有些不对路,让我上去。你在这里等着,一有事情马上走回去!”龚千石只好点头答应。洪带妹几下手脚爬了上去,龚千石在提心吊胆地等了一会儿,才看见洪带妹爬了下来,道:“我们赶快上去,趁还未天光,冲过桥去!”
说完两人扶着米肖神甫和戴沙展一起爬了上去。等爬出了出口,龚千石才发觉原来这个下水道出口就在域多利亚酒店旁一条冷巷,四周都堆满了一袋袋的垃圾,看来这条冷巷是酒店的垃圾站。而域多利亚酒店就紧挨在冷巷旁边,只有几步之遥。而巷口正对着沙面北街,已经能看见沙基涌和对面的沙基大街。
雅芳小姐正伏在巷口,探头看着大街上的情形。龚千石也走了过去,轻声道:“刚才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回音?”此时沙面北街上十分安静,往东面看去不远处,就可以看到那条跨在沙基涌上连接沙面和沙基的西桥。桥头处并未看到有英租界的巡捕。雅芳小姐嘘了一声道:“刚才是桥头在换岗,所以我不敢叫你们。”洪带妹在后面道:“我们现在趁刚刚换岗,防备最差,一起冲过去。”雅芳小姐十分兴奋,道:“那让我走在前面,他们看到是我一定不为意,你们可以从后偷袭。”洪带妹看她讲得如此轻松,浑不当回事,不由得暗自苦笑。
龚千石指指戴沙展,道:“那这个英番鬼和小神甫怎么处置?”
雅芳小姐尚未来得及回答,众人就听到沙面北街东面的方向传来一阵人声嘈杂,和整齐的脚步声。洪带妹几个连忙探头看去,差点叫出声来。大街东面方向,正有一大队英军和巡捕沿着大街小跑而来,荷枪实弹,大约有五六十人,后面还跟着不少看起来是法租界的安南巡捕。有不少巡捕是提着马灯在沙基涌岸边包抄过来,封锁住了桥头。
灯光照耀之下,就看见头上包着绷带的邓杰森正在大声吩咐士兵、巡捕在布防,还不停地跟身旁一个西洋人在说着什么。而那些法国安南巡捕也走到大街这一边,开始沿着路边警卫。
雅芳小姐终于有些慌张起来,对洪带妹道:“那个军官说,一定要封住西桥。一到天亮法租界和英租界就会展开大搜捕,还会封锁整条沙基涌!所有船只都要扣留搜查!龚千石听完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淋了下来,如坠冰窖,现在要逃回白鹅潭边找鹌鹑荣已经不可能,而且汤姐带和陈久如又失去了联系,不知道鹌鹑荣那边是否还安全。
而西桥就是唯一的通道能逃出沙面,现在邓杰森封锁了桥头,这回真的是插翅也难飞了。他焦急地看着洪带妹,洪带妹脸色凝重,皱着眉头,正在不停地思考。那个戴沙展看到桥头上这么多自已人,十分高兴,不停地对雅芳小姐劝说,要洪带妹和龚千石向邓杰森投降自首。雅芳小姐被他啰里啰唆开始厌烦起来。洪带妹一手抓住戴沙展的脖子,对雅芳小姐道:“叫他这条番鬼不要再吵,不然我马上阉了他!”
雅芳小姐精神大振,一字不差地说了一遍给戴沙展听,戴沙展被洪带妹抓住几乎透不过气来,还听说要帮他去势,连忙闭嘴,不过心下自然不服: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逃出沙面。看看天色将明,若然再拖延下去,等到天光就更加不用想逃跑出去了。洪带妹双眉一挺,对龚千石道:“你够胆再来一次搏命赌吗?”
龚千石只道他说的是在当日在多如茶楼自已搏命赌抢上小梁山,就道:“有什么不敢,小梁山我也不一样上去了?”
洪带妹笑道:“好个千石仔够胆色不丢联顺的面。我们也跟英国佬来一盘搏命赌。若然我们命大就闯回沙基送药救火麻仁;若然运气不好,大不了就送了性命在沙面,决不能让番鬼佬生擒活捉。你说怎么样?”
龚千石豪情满胸,道:“好呀!能跟‘洪山武二郎’一起死在沙面也不错,几歹就几歹,烧麦就烧麦啦。”
洪带妹点点头,对雅芳小姐道:“今晚救命之恩我洪某感激不尽,待会我们两个劫持这个英鬼佬出去,硬闯桥头。还是不要连累雅芳小姐和米肖神甫了。”
雅芳小姐一听就急了,道:“那可不行,我还要拜见你们沙基的‘细眼皇帝’呢。你们干脆也把我劫持出去,就放了神甫吧。”洪带妹当然不肯,两个人一时间争持不下。雅芳小姐不耐烦地道:“怎么你这个洪山大人如此婆妈,很快就天亮了,再拖延下去就谁都别想走了!”洪带妹打了个突,叹了口气,将身上的药品分了一半给龚千石,道:“等阵你自已执生了。谁有命逃出去,至少还有些药能带回去!”说的真是风萧萧易水寒,饶是他本领高强,也知道要在番鬼和巡捕的西洋枪械下全身而退那是九死一生。
桥头的邓杰森正在布置桥头防卫,一面和身旁的法租界副领事比耶在商议。他刚才在菲力比大班的花园被偷袭打晕,等到他醒来之后知道大事不妙,戴沙展又一去不复返,所以就连忙带领部下赶来西桥,另外请求法租界封锁东桥。
比耶副领事已经上报了法租界总领事,总领事一听到涉及菲力比大班就责备了他一顿,还强调绝对不能惊动到菲力比先生,尽快将潜入沙面的窃贼捉获,好向英租界交待,同时下令封锁沙面东桥,配合英租界。比耶副领事找到邓杰森,告知连总领事也不敢贸然得罪菲力比大班,那就不要妄想入屋搜查了。
邓杰森虽然失望,已经隐隐觉得菲力比大班的私宅有古怪,因此严命封锁沙面河道和自已亲自来西桥,来个守株待兔。比耶副领事命令巡捕房召集大批法租界巡捕封锁了在法租界的沙面东桥。这样一来,沙面上英法两国已经重重封锁,专等天亮再来个瓮中捉鳖。邓杰森和比耶副领事两人正在谈论之间,突然身旁几个警戒的士兵和巡捕高声呼叫起上来。邓杰森抬头一看,见到不远处北街上走来了几个人,在前面的竟然穿着的戴沙展的军服。
邓杰森连忙对众人道:“不要开枪。”一个下士道:“长官,那个是戴沙展呀!”走过来的这四个人,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前面左手边的正是戴沙展,双手被反绑在后,另外一个穿的是神甫的长袍。比耶副领事抽了口凉气,道:“另外一个是米肖神甫呀。上尉长官千万要小心!”神职人员在沙面租界地位尊崇,如果有什么闪失,就算是总领事也担待不起。
邓杰森满脸怒容,他奔波了一整晚现在才终于看到对手。此二人一定就是今晚在英领事总署的窃贼现在居然还敢劫持军官,简直是对大英帝国的极大侮辱。他生气地道:“副领事先生,我就说菲力比大班有问题,不然怎么我的手下会被人劫持?”
比耶副领事丈二和尚,他并不知道邓杰森派了戴沙展潜入菲力比大班的房子,心道:你的部下被人劫持,关法租界什么事?
邓杰森大声道:“你们两个是什么人?竟然敢劫持大英帝国士兵?你知道这里是英租界吗?” 比耶副领事一听就觉得是废话,对方这二人敢潜入沙面租界本来就是亡命之徒,暗暗埋怨这个上尉饭桶,色厉内荏。后面那两人均是黑布蒙面没有说话,劫持住戴沙展的那个人只是用手上的短刀指了指桥头,意思很明显就是要众人让路。
邓杰森心里怒火中烧,对着身边的那个下士打了个眼色。那个下士立即会意,马上去招呼桥头上的士兵和巡捕们搬开路障撤开两边。
四个人差不多走到桥头时,那个下士却忽然指挥着两个士兵拖了一个人出来。劫持住戴沙展的那个人身子一抖,似乎很受震动。原来那个被拖出来的人就是还在昏迷不醒的陈久如,不知道怎么会落在了英租界的手上。比耶副领事见邓杰森满脸堆笑,有点奇怪,随后立刻明白,因为他看见桥头靠近沙基涌的岸边原来埋伏着十来个英军还有巡捕。邓杰森不愧是经验老到,一早就布置了人在桥头旁边,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眼看这劫持之人见到陈久如就马上呆在原地,而那十几个巡捕和士兵就能出其不意一拥而上,对方就算是三头六臂也要束手就擒。邓杰森看出陈久如就是对方的同伙,知道已经奏效,刚要向桥旁埋伏的英军示意。那个挟持住戴沙展之人猛地将戴沙展推向邓杰森。
戴沙展被推得跌跌撞撞而来。邓杰森愣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接,突然觉得双手一紧,这个戴沙展已经反手将他扭住,随后一拳就打落他腰间。
这一拳力道惊人,痛得邓杰森冷汗直冒,刚骂了一句,立刻醒悟过来,暗骂自已蠢钝中计。这个根本就不是“戴沙展”。当下变出意外,连桥边那十几个巡捕和士兵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所有人见长官被制服,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邓杰森怒道:“天杀的,这个不是戴沙展,是假扮的!”背后那人双手一用力,痛到他杀猪般就叫了起来,此人正是洪带妹假扮,另外两人分别是雅芳小姐和龚千石。
还是比耶副领事眼尖,才看清楚这个所谓“戴沙展”只是穿着他的军装,但是一直都是微微低头,朦胧之下下如果不看仔细真的会想当然。而被龚千石押着的“米肖神甫”现在看清楚才是真正的戴沙展,只不过他的嘴已经被一张烂布绑住,作声不得。
众英军和巡捕见长官被擒,都投鼠忌器,无人敢轻举妄动。洪带妹一手缴了邓杰森腰间配枪,单手一捏,那把精钢手枪立时弯成一团,然后再用手放在了邓杰森的头顶。
那个英军下士见到洪带妹手劲如此惊人,已经是吓得不轻,现在看到他居然还将手放在长官的头上,还不轻易就把他的头给捏碎了?更加不敢轻举妄动。邓杰森大声对着手下喝道:“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点开枪,一个也不能让他们逃出去沙面租界!”
比耶副领事看到人质中没有米肖神甫,心念一动,悄悄挥手招呼法租界巡捕的带队探长到身前,轻声用法文吩咐道:“待会如果这几个人强行冲上桥逃跑,你们不要理会英军,照样开枪,绝对不能让他们活着逃过去沙基!”那个探长吃了一惊,犹豫地答应。
所有英军士兵和巡捕都不知所措,只有邓杰森在破口大骂,正在僵持之下,忽然沙基涌上的河面响起一阵巨响。因为那声音十分巨大,好像潮汛一般,所以众人十分惊奇,危急关头下都忍不住分心去看。漆黑的沙基涌上,一条浪线从不远处划水而来,速度之快简直难以形容。水浪前还有数不清的小鱼跃出水面,好像是在开路一般。而更远处,还隐约看到沙基涌河面上出现一大群的黑影,向着石桥而来。
那条浪线转眼间就来到了西桥桥下水面,不计其数的小鱼终于在水下的某个庞然大物驱逐之下,全部跳跃上了水面。一阵像倾盆大雨般的水幕从半空中飘泼到了沙面这边的岸上,所有靠近桥边的英军士兵和巡捕全部被淋了个落汤鸡,那些小鱼也似连珠炮弹一般打到众人身上,登时所有人都狼狈不堪、手忙脚乱,谁也未曾见过这样的离奇古怪的场面。
比耶副领事还未来得及闪避就让一条像子弹一样的叫不出名字的小鱼打中额头,顿时让尖锐的鱼鳞割得鲜血淋漓。英法租界的军警们纷纷走避,想躲到沙面北街另外一边的洋楼建筑物下找掩护。邓杰森见到场面如此混乱,气得大声喝骂,想喝停不断在逃跑的手下,但是连那个一直在押住阵脚的下士都被十几条小鱼打到头破血流,昏倒在地,其他英租界军警顿时就全部乱了方寸,不停地哭爹喊娘,有的干脆就一口气跑回原路。堂堂英租界军警居然被水下的小鱼搞到鸡毛鸭血。
雅芳小姐被眼前奇景所惊讶,浑忘了躲避空中的飞鱼,看得有点呆了。洪带妹和龚千石见怪不怪,互相给了个眼色心领神会。龚千石就飞步向前,左手一挂,右手一插,那两个本来押着陈久如的巡捕本就被怪异情形所吓怕,又没了下士在指挥,一时间措手不及就被龚千石打倒。
洪带妹一手提起还在叫骂的邓杰森道:“死鬼佬,陪我走过桥吧!”就向桥的另外一边而去。龚千石拍了一拍还在发愣的雅芳小姐道:“雅芳小姐,你还想去沙基见‘细眼皇帝’吗?还不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说完扶着陈久如和押着被装扮成米肖神甫的戴沙展走了过去。
雅芳小姐如梦初醒向着桥下的水面看去,登时眼都直了。只见沙基涌水面之下,虽然光线不太足还是可以看到一条大约四五十尺长的巨型黑影不停地在摆动身子,然后从水底下就不断地飞出像子弹一样的小鱼,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如果那条黑影是条鱼的话,按她自已目测所估计,这条鱼实在是太巨大了,沙基涌这条内河哪可能有这种怪物?雅芳小姐不寒而栗,也不敢再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从桥上掉了下去,做了那黑影的早餐,连忙快步跟上洪带妹和龚千石。
突然枪声一响,洪带妹三个都立刻停住脚步回头看去,只见有十几个法租界安南巡捕在北街上举着手枪对着他三个瞄准。方才那一枪打在了桥的石砌栏杆上面,明显就是特意打偏,以示警告。
比耶副领事捂着满脸鲜血不停地用法语对着巡捕在训话。
邓杰森大声地对着比耶副领事叫道:“死法国佬,不要开枪呀,我在这里呀!”
雅芳小姐摇摇头对他道:“上尉先生,这位副领事说了格杀勿论,一个也不准放过桥去。看来你也要陪我们一起死了!”
龚千石完全想不到这个法国副领事如此歹毒,连英国人也要一起杀,就道:“我们现在一起冲过桥去!”
洪带妹道:“没用的,这边离沙基那边太远了。我们没冲过桥的一半,他们就可以把我们全打死在桥上。”
龚千石指了指桥下的沙基涌,道:“那我们跳下去!”
洪带妹和雅芳小姐都看了看桥下的水面,雅芳小姐打了个寒颤,道:“你要我跳下去和那只大东西游泳?我宁愿留在桥上了!”
洪带妹怒道:“我洪带妹与其死在鬼子佬的手上,还不如跳下水去喂这条大鱼!”转头对龚千石道:“把这两个鬼佬放开,我们和陈久如一起跳水,再游过去对岸沙基,搏命赌呀!”
龚千石果断地点点头,一脚踢开戴沙展在地上,和洪带妹扶住陈久如,一起爬上了西桥的石砌栏杆上。洪带妹回头对着雅芳小姐道:“你再不跳就要被打成洞穿,随便你了!”
说完三个人就“噗通”几声一起跳了下沙基涌。同一时候比耶副领事已经命令众巡捕开枪,子弹“嗖嗖”地打在桥上,雅芳小姐跺了跺脚,也一纵而下跳水和入水姿势十分美妙彷如美人鱼一般,看到桥头边上的很多英租界的军警百忙之中都拍烂了手掌。
可苦了桥上的邓杰森和戴沙展,二人都被反绑双手只好就地在地上往桥头滚回来,幸好这个时候比耶副领事已经命令停止射击,但是邓杰森还是手臂被流弹命中,痛得他大叫倒霉。
水中的飞鱼终于停止,英法租界的军警们也稳住阵脚,不等邓杰森招呼就全部冲到了岸边,举枪就要往水里向洪带妹四人射击。
洪带妹四人没入水中,良久还未浮上水面,邓杰森已经被手下包扎好伤口,来到沙面岸边,大声道:“大家留意对岸,他们怎么也要浮上水的,一看见他们浮上对岸,就格杀勿论!”
戴沙展突然叫道:“上尉,你看那边。”众人顺着他手指一看,见到沙基涌西面的河道上,先前众人看到的那一大片黑影现在已经来到了眼前。原来那一大片黑影不是别的,居然是数百条沙基疍家船户的疍家船。沙基船户百年在水上谋生,一般都是使用一种不大的小蓬船,后蓬就是住家,有些人口多的疍家,后蓬就比较大。
这个后蓬就是全家人的起居、煮食的地方,条件艰苦、枕星眠月。一到掌灯时分,很多疍家船户就摇弋着这些颇具岭南水乡特色的蓬船来到沙基、长堤的珠江水面向岸上游人卖艇仔粥,还有不少疍家人还帮紫洞艇“阿姑”掌船拉客,互惠互利。
而疍家人遵循祖上规矩,一生只有上岸三次。虽然到了近代已经规矩不太严格,但是疍家人还是基本遵循传统,在水上生活,就好像“鹌鹑荣”的阿公“两脚黄鳝”黄天来。
而现在不是掌灯时分,却有如此之多的疍家船出现在沙基涌上,却是非比寻常。而领头的一条蓬船特别与众不同,船头尖尖,用一段木头雕成鱼嘴的形状,而鱼嘴的尖上站着一个穿着短打衣服的老汉,满脸络腮胡子,十分威猛,大声地对着沙面这边的军警们道:“我们沙基疍家人,现在就要把船停在这里捕鱼,请这么多位洋大人不要开枪!”
邓杰森见水面上被这么多疍家船所遮蔽,哪还能看到洪带妹、龚千石四个?眼看可以手到擒来,现在又被突如其来地破坏,今晚上真是头头碰着黑,气得嘴都歪了,大声道:“快开枪,快开枪,把这些中国猪打死,打死!”
但是他手下的英租界军警却个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想开枪。原来邓杰森虽然一向欺压沙基的船户,但是所有驻沙面的英、法军警基本上人人都与沙基疍家船户相熟,因为全靠疍家船户,他们才可以一年到头、源源不断地买到各种私货和违禁品,有些老兵和巡捕甚至和不少船户都结为好友,还学会一口流利广府话。现在叫他们开枪,虽然军警中纪律严明,但是人情大过天,谁也不想主动开枪打水上的疍家船户,都盼着有傻大胆贸然开枪,然后才开。甚至有心特别软的英租界军警都已经悄悄把保险拉起,想滥竽充数,蒙混过关。
邓杰森见连一向纪律分明的部下都不听指挥,差点昏了过去,抢过身边的士兵手枪就要射击。有懂广府话的法租界安南巡捕已经在比耶副领事耳边说了几句,毕副领事脸色一变,冲到邓杰森身前,道:“上尉长官,请不要开枪。这个老人是沙基船户的领头,帮我们两边的总领事先生都运过不少货物。而且现在省城形势混乱,如果我们贸然杀害了船户,恐怕会引起更严重的事故,一发不可收拾。”邓杰森看到这个法国佬居然还有脸来阻拦他,一拳就打了过去。比耶副领事料敌机先,闪在一旁避过。
而这个时候水上又有变化,所有疍家船分成两拨,一拨继续向沙基涌东面而去,另外一拨往原路而回。那鱼嘴船上的老人对着沙面岸上的邓杰森众人抱拳拱了拱手,就指挥着所有船户散去,似乎已经打完了鱼。不少在沙面驻扎日久的军警居然也对着那老人抱拳回礼,被邓杰森怨毒的眼光一扫,个个吓得连忙住手。
邓杰森此时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这些疍家船是有意而来,洪带妹、龚千石几个已经从水下上了这些疍家船上,至于是哪一条现在根本无从查起,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今晚领事署失窃、圣母堂大乱,自已竟然还是让对手逃出了天罗地网的沙面租界。比耶副领事一早就看不惯跋扈飞扬的邓杰森,现在疑犯逃脱显然赖不到法租界的头上,还乐得看邓杰森出丑和他如何回去向上级交待。至于在桥上开枪射击则完全有借口开脱,所以比耶副领事反而一脸轻松,还为没有轻易开枪屠杀沙基船户而庆幸。二人心情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雅芳小姐迟一步跳了下水,等她一纵入水底,连忙留意先前看到的那条巨大黑影,但是那条巨大黑影已经消失无踪,不知去向。她还在疑惑之际,就看到水底下不远处洪带妹、龚千石扶着陈久如,对她打着手势表示要游过去对岸沙基。但是只要他们一浮出水面,沙面岸上的邓杰森肯定会马上射击,到时候四个人小命就肯定不保。
那个一直昏迷的陈久如被水一灌,此时也清醒过来,显然被水底情形所吓,不停在挣扎,喝了不少河水,又昏了过去。突然四个人都看到了水面上铺天盖地的沙基疍家船,洪带妹心头大喜,立即会意,和龚千石拖着陈久如上了当先一条蓬船,由于水面上疍家船重重叠叠,邓杰森除非飞上天能看见他们了。
龚千石上了船之后也把雅芳小姐拉上水,洪带妹连忙为陈久如急救,好不容易才把他腹中的水挤压出来。陈久如还是迷迷茫茫,完全不知道今晚众人经历的艰险。龚千石却一眼就看见后蓬里的“鹌鹑荣”,惊喜道:“阿荣,原来是你救了我们!”
“鹌鹑荣”也很激动,道:“千石哥,全靠我请了我阿公来不然谁能一晚上找来这么多疍家兄弟!”
洪带妹奇道:“‘两脚黄鳝’也来了?”
鹌鹑荣指指船头上的那个老人,道:“我在白鹅潭等了好久也不见你们,只好回去找阿公救命,阿公就说你们肯定会来西桥这边所以就带上所有沙基疍家船户来这里了。”
洪带妹看了看船头的“两脚黄鳝”黄天来,点点头道:“洪某这条命是欠了你们疍家人了!”
龚千石看了看左右,道:“汤姐带呢?你有看见他吗?”
鹌鹑荣指了指后面的其中一条船,道:“姐带哥上了那条船,他和我一起去找我阿公求救的。”龚千石好似被蝎子叮了一下一样,惊讶道:“汤姐带和你一起去找你阿公?他不是来找我们了吗?怎么又跑回去找你了?”
鹌鹑荣一脸不解,道:“没有呀,他一直和我等你们回来,后来看情形不对,我就撑船和他一起离开白鹅潭回来找我阿公了”龚千石看了洪带妹一眼看到他毫无惊讶之色,似乎早在料中一样,不由得十分奇怪,道:“带妹哥,你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洪带妹沉吟了一会道:“当时我们和那个英国兵疯子打斗的时候,汤姐带突然出现用糯米团对付水云仙的时候,我已经觉得有些不妥。随后他带着我们逃向圣母堂,对于沙面上的街道十分熟悉,连哪里有英军巡逻都知道的一清二楚,你不觉得奇怪的吗?”
龚千石一向粗心而且当时情况危急只顾着脱身,看到汤姐带突然解救众人除了感激之外实在没作多想,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十分可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当时洪带妹叫自已千万小心,原来他已经看出汤姐带不对劲起来了。
接连碰到火麻仁、水云仙、汤姐带在不同地方出现了分身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令人费解。龚千石和鹌鹑荣不约而同一起看去后面那条蓬船,都在想那究竟现在坐在上面的那个汤姐带是真的还是假的?
洪带妹好似看穿他们的心思一样道:“你们不用猜了,现在这个汤姐带肯定是真的,不信你们看。”
此时“两脚黄鳝”的鱼嘴船已经驶离了西桥有一段距离,沿着沙基涌向着黄沙、荔湾方向而去,而随后的那条船也靠近了许多,汤姐带正在船头大声招呼龚千石和洪带妹,显得十分兴奋。
洪带妹笑骂道:“你个短命种叫那么大声作死呀,生怕英国佬听不见吗?”龚千石和鹌鹑荣相互一笑看样子这个确实是那个胆大包天、莽撞性急的汤姐带。洪带妹对着船头的黄天来拱手道:“今日洪某得黄阿公相救,感激不尽。他日定当图报。”
站在船头的“两脚黄鳝”笑道:“洪执事何须客气,你地几个今晚居然够胆敢闯入沙面,我很佩服。况且你们是要拿药去救‘其昌’先生的兄弟,我们沙基疍家怎能袖手旁观呢?”
龚千石道:“黄阿公你也认识‘其昌’先生?”
黄天来道:“两粤洪山‘细眼皇帝’威名如雷贯耳有哪个人不认识呀?如果不是先生恩情我们沙基疍家水上人到现在还是一盘散沙,自相残杀。”
自清末以来西洋势力入侵中国内河流域,广州城珠江一带的疍家船户生计越来越困顿受尽各方压迫欺压而且更互相内斗。后来其昌先生开始招收船户门生,后来更令到本来相互敌对的长堤和沙基的疍家和解一统疍家船户。所以在疍家船户中“其昌先生”的名声同样是尊崇无比也令到沙面的英法势力更加忌恨。
黄天来道:“我们水上人家对沙面上的鬼子佬早就忍了好多年了,可惜‘其昌’先生人在南洋,我地被逼忍气吞声了。现在其昌先生的门生兄弟有难,我们怎么能不来帮忙?”洪带妹和黄天来都是英雄气概,相谈之下更感意气相投。
这个时候汤姐带已经从另一条蓬船过来,兴高采烈地缠着龚千石追问究竟。龚千石就约略将大概说了一次,还介绍了坐在一旁的雅芳小姐与他认识。汤姐带听得是如痴如醉,待听到说居然还有另外一个“汤姐带”出现的时候,更加手舞足蹈,完全是没心没肺。
龚千石又问黄天来刚才在沙基涌水底出现的那条巨大黑影是怎么回事,黄天来却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详谈下去。他转头对着洪带妹道:“洪执事,现在我还是先把你们送上沙基,救人要紧,毕竟这里还是靠近沙面,恐怕那帮英国佬不会善罢甘休的。”然后又指指雅芳小姐道:“这位西洋小姐你要如何处置?”
洪带妹看了看浑身湿透的雅芳小姐,道:“我会带她先回宝芝林,由荣叔作决断。黄阿公,你们也要千万小心,那个英国军官肯定不会就这样算数的。”
黄天来哈哈笑道:“洪执事但请放心,这个我自会料理。况且今晚他们也没有看到你们的真面目,要追查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转眼之间,黄天来就撑着船到了沙基涌西边黄沙码头附近,这里离沙面租界已经有段距离,众多疍家蓬船团团围在水面掩护着洪带妹几个人安全上了岸,就算是邓杰森派人跟踪到此也难以发现。
洪带妹和黄天来、鹌鹑荣再次道谢就带着龚千石、陈久如、汤姐带和雅芳小姐趁着还未天光就一路赶回上西关宝芝林分铺。回到时天色已微亮,马骝泰率手下一直在门口守护,见到洪带妹一行人连忙上前迎接,见他们无恙而回,都十分高兴
荣叔和打铁胜听闻他们回到也迎了出来。洪带妹见荣叔一脸担忧,连忙和龚千石将西药拿了出来。荣叔见到大喜,就吩咐“打铁胜”马上赶往方便医院延请懂西医的医生前来为“火麻仁”医治。
洪带妹和龚千石去看了看“火麻仁”,幸亏他体壮如牛、筋骨强健,虽然还有点发烧但总算性命无碍,两人经过一晚艰险,总算是放下心来。这个时候先前在大舞台被火熏昏的“花旦皇后”水云仙已经被救醒,和庆和班陈班主一起来道谢洪带妹相救之恩。一时间分铺内非常热闹,众人都坐下饮茶歇息一起听着那个汤姐带站在厅中添油加醋地述说今晚的沙面之行,尤其是说到那个“水云仙”和“汤姐带”之时,更是口沫横飞宛若就在当场一般。
陈久如听到自已被“水云仙”裸体所惑而癫狂,更被众人取笑,和水云仙都羞得满脸通红。
荣叔待汤姐带表演完毕,就向洪带妹询问马些路神父,洪带妹道:“神父也很想念荣叔你,他虽然年纪很大了,但是身体还很好。你不用挂心。”荣叔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自从我落了香港这么多年,就也没有和这位老友见面。唉,我年纪已大,怕没多少机会可以再跟他见面了。”
洪带妹安慰了他几句,道:“荣叔,今晚在沙面实在有很多事情令人太过匪夷所思,那个假的水老板三番四次出现和我们作对,还要向你请教。”
荣叔沉吟了一会道:“我年轻时曾遇过一位从东瀛而来的高僧,他跟我提到过当年日本南北朝时南朝天皇得到‘神宫教团’的护卫逃过北朝追杀被封为‘御国教团’。再后来南朝并于北朝,但‘神宫教团’一直要恢复南朝天王法统而被镇压。那位高僧说过这个教团供奉一切自然灵神,内中更有术士精研狸猫变术。”
洪带妹道:“我也听其昌先生说过,那为何前后两次这个假‘水老板’看到糯米饭团就发了癫一样呢?难道糯米团是她的克星?”
荣叔道:“她若然真能够变化人形还能人语舞蹈,这么大的本事还会怕什么糯米?当年那位高僧也提过这种变术狸猫天性最喜欢油炸糯米,神宫教团的法士就是用此饲养以作驱使。如此看来果然不假。”
龚千石插口道:“荣叔,那之前的‘火麻仁’、还有那个‘汤姐带’都是那只精怪所变?”
荣叔道:“我也是道听途说而已,况且我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居然有狸猫可以用变术来幻化人形还能穿衣服讲话,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会不会是你们一时眼花而已?”
洪带妹、龚千石和陈久如三个人互相对望,都知道今晚所见绝对不是一时眼花。洪带妹道:“这样看来,英租界领事署被盗九成九和那个东洋人柳生叶有关。”龚千石道:“领事署有些什么紧要东西,居然这么大胆敢闯进去?”
荣叔道:“这个就难说了,这些番鬼佬各怀鬼胎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东洋人派那个‘水云仙’去行窃刚好也碰上你们,正好可以把英军引来你们那里,她好乘机逃跑。”
汤姐带咬牙切齿道:“啊呀,这个假‘水老板’太可恶了,还装成我这个样子!”又问陈久如道:“陈少爷,你在圣母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怎么又落到英国佬手上的?”
陈久如摇摇头,自从今晚在军营看了“水云仙”之后一直到在沙基涌落水才算是苏醒过来,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他是一点也记不起来。洪带妹因为雅芳小姐在场,还想再问荣叔关于沙面地道之事,始终没有机会出口。
众人经过一夜艰险都十分兴奋,七嘴八舌讨论起来但是都始终无法解释所有古怪之事情。
荣叔挥手制止众人,道:“今晚大闹沙面,牵连甚广,我怕英国佬很快就疑心到沙基这边来。我看你们几个还是找个地方暂且躲避一段时间为好。”
洪带妹还未回答坐在一旁已经烘干身上衣服的雅芳小姐对着荣叔道:“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们的其昌先生?”西洋女子一向说话直截了当,荣叔虽然见惯世面也不由得愣了一愣,皱了皱眉头道:“洪带妹,这个又是怎么回事?”洪带妹脸上一阵苦笑,只好将来由说了一次。
荣叔听完忍不住笑道:“我今晚算是开了眼界了。想不到‘细眼皇帝’如此厉害,连鬼子婆也要请求拜见。”说完,脸色一沉,对着雅芳小姐道:“我看你年纪轻轻居然一口广府话说得这么利落,你究竟为什么要见黄其昌?有何机心?”
雅芳小姐看着这位大名鼎鼎的荣叔却毫无惧色,道:“因为我父亲菲利比先生很仰慕‘其昌’先生,想和他合作,所以我就替我父亲先拜会一下他老人家。”
洪带妹道:“你父亲是法国银行大班,和其昌先生能有什么事情合作?”
雅芳小姐道:“我和你所定条件,我带你出沙面,你带我见‘细眼皇帝’。现在我已经带你出了沙面租界,至于其他事情你无须过问。”联顺弟子就讨厌西洋人,现下见这法兰西女子敢对洪带妹如此无礼都大声呵斥。
洪带妹挥手制止,道:“我向来牙齿当金使,既然答应带你去见‘其昌’先生,就一定会信守诺言。不过也要等‘火麻仁’医治好伤势。因为只有他是‘其昌’先生荐帖的门生,他或许会知道先生的下落。”
龚千石和汤姐带都十分吃惊,想不到原来火麻仁就是唯一知道这位传奇人物的去向,都想等他伤势好转之后立刻问他。
雅芳小姐还想再说,荣叔摆摆手,道:“这位西洋小姐你不用多说了。黄其昌肯不肯见你也还不一定呢,现在你就请到客房歇息,其他事情以后再说。”再对水云仙道:“水老板,这里只有你是女子还请你相陪雅芳小姐。”水云仙连忙点头,欣然从命,站了起身。雅芳小姐这个时候也领教了荣叔的威严,不敢再顶撞,只好跟着水云仙出去。那个陈班主见水云仙离开,知道荣叔定然有紧要事情要和洪带妹商量,也知趣离开。
荣叔脸色凝重,对着洪带妹道:“我还有一个紧要消息要告知于你。只不过先前你要去沙面取药救人要紧,不曾有机会说出来。”
洪带妹恭敬道:“荣叔请讲。”
林世荣道:“粤军已经打下河源、海陆丰,占领了东江地区。很快就会围攻重镇惠州,粤西的军队怕是守不住省城了。”
洪带妹沉吟不语,陈久如却是又惊又喜,道:“那孙先生也会很快回到省城重组护法军政府了!”
当时直、奉联军击败皖系,入主北洋政府,滇、桂领军军阀也要消灭粤军。于是粤军自福建漳州出兵,很快就一路攻陷大埔、潮州,沿东江挺进,击败桂军前锋,现在攻陷河源,接下来就应该是兵锋直指东江重镇、省城的东面门户惠州了。只要惠州一下,东面再无屏障,粤军必定回攻省城。短短数月就打到这个份上,看此情势,滇、桂两军客占省城,最终必然不是粤军的对手。
荣叔道:“我不过是个练武教拳的,孙先生回不回来省城不到我去理会。但是粤军司令东江陈竞存为人精明强干,现下又手握兵权,你也知道他与你们的大对头‘十三行’关系渊深,和你们联顺的王叔达也很有交情。洪带妹,你要早作打算呀。”
龚千石和陈久如不明所以,但是洪带妹却心下明白,聯顺和“十三行”多年为两粤洪门魁首相争,但在其昌先生的威名之下,一直压着義合興一头。其昌先生志向远大,谋求两粤洪门聚合,自成一路气数,不再寄附任何势力,自然与大多洪山首脑相左,不满其昌先生。
而聯顺也不是铁板一块,王叔达为人阴沉刻忍、工于心计,和山主“火麒麟”都十分忌恨“细眼皇帝”在年轻一辈洪门弟子中的威望。王叔达此人绝对不能等闲视之,他做梦都想除掉其昌先生,取而代之。
现在广州省城形势将变、风起云涌,洪带妹和火麻仁自然其昌先生一系,若然粤军赶走滇桂势力,杀回省城,那在聯顺而言,首当其冲者必定是继“细眼皇帝”之后声望最隆的“洪门武二郎”洪执事。此时省城各方势力恐怕都在各自谋划暗涌潜藏,所以荣叔才要特别提醒洪带妹。
洪带妹千头万绪心事重重,在思量若然粤军回主省城于聯顺之影响;今晚长提大舞台之事,義合興和“水龙”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有杨从善和他的保家大哥王叔达--- 联顺中一大厉害角色,肯定会趁此形势变更之际兴风起雨。想到他头都痛了,不禁入了神。荣叔看着他凝重的神色,又对着龚千石道:“你和火麻仁两个真是胆生毛了,居然敢去长堤广利大舞台生事。你们知道惹了多大的祸端吗?”
龚千石吓了一跳,转念明白必定是马骝泰告诉了荣叔,现在被他这样一番数落心生不服,道:“荣叔,十三行和那个‘大山炮’想和东洋人勾结,起兵控制省城。如果我们不出手刺杀,那粤军又怎能杀回来省城?况且姑爷仔那个短命种诬陷我和卓仁哥背祖忘宗,出卖本山,所以我们才要这样做,以表忠心。”
荣叔摇摇头,道:“凡事莫要强出头,胯下虽想淮阴侯。你以为就这么简单的事?这个年月时事动荡,岂是你们这些小角色所能控制的?当年我早就劝过黄其昌多次,现在这个年月,有兵就是大王,他却一心想振兴洪山,所谓七山聚合和当权抗衡。这简直就是以卵击石,取死之道。尔等‘聯顺’山主‘火麒麟’和‘義合興’的‘神仙余’都是想依附当权选棵大树来依靠。无论是桂军也好粤军也好英国人、法国人也好,省城四大山堂不过就是做他们的附庸。谁打赢了谁就是最大声的那个,那‘聯顺’和‘義合興’就倒向谁。这样才能继续做他们那些字花、番摊、赌馆、大寨的生意,继续捞油水。至于什么洪山一统大业,谁提出来就是断人财路,应该五雷轰顶、三刀六洞。”
荣叔看着龚千石道:“你和火麻仁倒好,胆大包天,居然跑到‘十三行’南关的地盘放火,你说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龚千石“哼”了一声,道:“其昌门下、热血门生,大不了大打一场!”
荣叔道:“你倒下巴轻轻,如果你一个人打他们十个?一百个?”
龚千石激动道:“卓仁哥这么多兄弟,再加上‘洪山武二郎’带妹哥打通街,难道还怕了‘十三行’不成?”
荣叔冷冷道:“你以为火麒麟会相助你们吗?王叔达为人聪明绝顶,正好趁此良机将你们这帮‘其昌门下,热血门生’一网打尽。到时候黄其昌的弟子兄弟全部死光光再除掉他,那些元老们真是要烧炮仗庆祝了。”龚千石被荣叔这样一顿教训,登时就哑口无言,看了洪带妹一眼,忍不住小声道:“有带妹哥在,帮十三行埋单也可以。”
荣叔道:“洪执事虽然拳脚厉害,但是他也不是天下无敌的。须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况且双拳难过天下呀,后生哥。”他突然脸色一沉,似乎想了什么伤心事,道:“千石仔,你应该知道我师父是谁?”
龚千石哑然失笑,道:“肯定知道啦,荣叔的师父就是大名鼎鼎的黄师父呀,洪拳正宗。”
荣叔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功夫够好了那又怎么样?他今年都已经七十几岁快八十了,难道还能好打到一辈子?以前如何英雄豪迈不一样是晚景凄凉,连他自已的儿子都保不住!”说完开始激动起来。
龚千石吃了一惊刚想追问下去,洪带妹摆手制止了他对着荣叔道:“荣叔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十三行’内也是藏龙卧虎,我一个人未必能对付得了。”
荣叔稍微平静了下心情,点头道:“毕竟是你头脑清醒,‘十三行’内强人众多最要命的是联顺内也有不少人盼着你倒霉,祸起萧墙,你这次是内外交困呀。”又对着龚千石道:“你知道为什么‘十三行’这么多年要和‘聯興顺’争个你死我活?”
龚千石道:“还不是为了争着做洪山第一?”
荣叔一脸的鄙夷,呸道:“第一个大头鬼,还不是为了西关沙基到南关长堤这一大片的油水地?加上大沙头的花船大火之后,很多花艇姑娘都跑来了陈塘这边,抢了‘義合興’多少油水?”
今天的人民路以东;中山三路的大东门以西;北到今天的越秀山、盘福路(也就是以前的观音山);南到归德门和大南门一线,也就是今天大德路至大南路和文明路一带,是以往省城的城墙,这个范围以内才是“省城”。前清时的督、抚、藩、臬和驻省城旗人、满人都居住在城内。而汉人大都居住在城外。广州城以外都是城外地区,包括人民路以西的西关,和大德路以南的南关长堤。南关长堤也叫新城,而长堤对开的江面,在今天的大沙头地带就是自晚清以来的花艇集会地,乃是烟花金粉之地,名副其实的销金窝。
“義合興”雄霸南关,民国以来一直向当权政府包括二次革命和护国运动之后,和桂军占粤时期,承包了所谓的“花捐税”。也就是控制了所有大沙头花艇妓女的捐税收入。
随着商贸繁盛发展,从东江和外洋而来的过往客商、权贵都必定经过大沙头的珠江水域进入省城,这个花艇之地自然是千金买笑,不让秦淮。而“十三行”从中获利简直就是猪笼入水,每年的花捐抽头所得以百万来计。但是民国初年大沙头经历了一场花艇失火,一场大火将这繁荣“娼”盛的花艇之地烧得过干干净净。所有美轮美奂的江上花艇付之一炬。而很多花艇妓女就纷纷转上岸上,很多就转移到沙基的风月之地陈塘南,加入大寨卖笑。
可想而知“十三行”的损失就是十分惨重,虽然后来几经发展,在长堤、东堤一带也慢慢形成了很多大寨,甚至还因为西洋舞厅的引进,重新成为了烟花金粉销金窝,但是毕竟不能与当年的盛况相比。所以“十三行”一直就想垂涎沙基陈塘南的地盘。更加上西关沙基的江面乃是西江到省城的要冲,很多粮油杂货和从云南广西而来的土烟都要经过“聯顺”的地盘;还有西关本就是商贸云集之地,这样一块大肥肉,自从“细眼皇帝”出逃南洋之后,“聯顺”声势大不如前,“十三行”一直蠢蠢欲动、觊觎不休。若非“聯顺”尚有“洪山武二郎”坐镇,“十三行”早就已经动手发难了。
“義合興”当桂军占粤时期,一直与粤西势力来往密切,现在虽然省城转眼就要易手,但是粤军中的东江派也是和“義合興”交情颇深,所以当趁其昌先生不在的大好机会,若然和王叔达联手,一举剪除洪带妹和火麻仁,然后独霸西关、南关。那省城的两大重地就尽在十三行与王叔达之手了。
龚千石听完荣叔一番解释,汗流浃背,方才知道自已已经卷入了这样一个大漩涡中。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已一个乡下小子居然还赶上这样的大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