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所谓“生死片“大战,“兴顺山”虽有洪带妹、黄威水二人亲自坐镇,再加三栏“九大簋“及沙基一众好手,最后还是差点全数折在 太平南江面上。
等到众人好不容易回到宝华大街口时已经天蒙蒙光,早有“镇三栏”和“老襯廷”两位大人亲自带着不少三栏兄弟在接应,还备好了人力车立即将众人接到了泮塘深处的泮溪五约村落内偏僻处养伤。
原来“老襯廷”得知粤、桂两军深夜在太平南爆发激战,料知不妙,早就调度全伙泮塘三栏兄弟,四处将昨晚所有参加“生死片”失散及受伤的“联顺”弟子接应回泮塘。至于受了重伤的火麻仁、荷兰水等人都被接回,所幸虽然伤势严重但是性命倒无大碍。
“镇三栏”神通广大,手下三栏兄弟、伙计众多,三教九流、耳目灵通,很快就将外面的情形摸清楚:粤军主力从省城北、东、南三路进击,经过一晚激战已经肃清省城内所有粤西军势力。
其中得力者就有那陆云豹和戴知秀这两个著名的“墙头草”率领本部反戈,使得广州省城东北门户瘦狗岭及北校场洞开,粤西军主力全线溃退,仓皇越过粤汉铁路西线,向三水方向败退。
雄霸广州省城多年的粤西军派系被迫通电下野,粤军前敌指挥部亦同时通电全国:宣称广州省城光复还粤,新军政府拥护约法、恢复法统,要召开国会,抗衡北平;广州省城南面,隔珠江对岸的“河南”的福军依旧发挥见风使舵本色,宣布归顺。到得早上十点钟光景,已经听到西关沙基及至长堤一带的商户、居民放炮仗庆祝,很多省城老街坊纷纷欢庆“瘟神”滚蛋,可见桂派不得人心。
至于兴顺山与兴义山两大洪山经过昨晚的大战,结果是两败俱伤。兴义山在长堤的大人物龙行水不知躲到了什么地方,长堤、天字码头的所有由“十三行”掌控的营生一律关门闭业,连那些在天子码头驻扎的“咕哩”苦力、船工弟子都一时间不见踪影。
粤军炮轰太平南珠江江面时,两大洪山中死伤了大约十几个兄弟,那些慌乱中游过去“河南”对岸的“十三行”弟子就全数被浑水摸鱼的“福军”打死,然后充数作为他们所谓歼灭的“粤西匪贼”。
沙基、三栏众人翘首以盼的其昌先生就始终没有现身,而“兴义山”的“三岳擎天”也神龙见首不见尾、杳如黄鹤。
洪带妹、黄威水均败在白应星手下还受了重伤,饶是黄威水那样身体强健,也足足躺在床上五、六日动弹不得。洪带妹就严令手下所有沙基弟子不得妄动,无得再向南关、长堤生事。这使得龚千石咬牙切齿但也是无可奈何。
至于那个沙面的安南巡捕范洪正福大命大,也被“老襯廷”救回泮塘养了好几日伤,众人此时方知原来他与那龙行水有此大恨、害妹之仇,也纷纷同情他和其妹的遭遇,也一起大骂龙行水的下流卑劣,不配为洪山弟子所为。
范洪正伤势不甚严重,因广州省城情势大变,只留了一晚就匆匆赶回沙面租界报到,洪带妹本欲再问他些事情,也只好作罢。
龚千石、鬼仔谭与众人在泮塘五约村落偏僻处留了三、四日后,不停听到由三栏兄弟从市面上带回来的消息:说粤军总司令部正式通电全国克复广州省城,省城内人心喜庆,很多老省城人都欢庆桂派被赶走。
再过了一日,就有“马骝泰”领着陈久如前来看望洪带妹、龚千石等几人。这个马骝泰可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
龚千石和鬼仔谭与陈久如好友多日不见,都很是高兴。陈久如毕竟是大学生,学识高,众人自然要询问他外面形势。
陈久如兴奋道:“今番广州省城克复,是大为振奋人心之事。各界纷纷电请求大总统回粤主持,那样护法大业指日可图。我参加的广东高等学生联会已经召集请愿信要求尽快成立民主政府,重新召开国会,恢复民主约法,再不许有强权军阀践踏民意。“
龚千石读书不多,更为佩服陈久如的谈吐不凡,心中有些自惭形秽,后悔自已在乡下读书不成。
鬼仔谭道:“我听闻粤军司令为人果断坚毅,看来新任粤督大位必然为此人担当了。”说完看了洪带妹一眼。
洪带妹道:“这位督军属东江派,东江派军中上层与‘兴义山’甚有渊源,若东江派得势,或对我等沙基营生有大影响。兴顺山堂出自西江,不一定有好日子过了。”镇三栏和黄威水都是见识高远之士,不约而同点头称是。陈久如却不明所以,出声询问。
镇三栏道:“你们几个后生不知世事复杂,现下省城还粤,护法军政府重新掌权,但对洪山山堂尤其是‘兴顺山’却未必就是好事。细眼皇帝是西江的杰出人物,他与东江派在当年反清时就积有旧怨,仇隙很深。就算沙基、‘三栏’是铜墙铁壁,有三头六臂,人家有枪有军队,我等是胳膊拗不过大腿,祸福实所难料。”
洪带妹对陈久如道:“陈少爷是进步大学生,今番广州省城还粤,依你看护法军政府首等要务是什么?”
陈久如道:“自然是重开国会,恢复民国法统。”
洪带妹道:“洪某粗人一个,对国家大事不甚了然。但新朝气象,你们这些进步人物又怎会容得下我们这些洪山帮会中人?”他用手指了指“三栏”、沙基众人,道:“我等虽不是大奸邪恶之辈,但所谋营生都是下九流之作,什么赌档、番摊,又有妓寨寨、花艇,更有斗蟋场、浴池之类;就是‘三栏’中人,亦都是经营果、鱼、菜栏等市井低下之业,那些大人物是不会容我们这些下作帮众,蝇聚乌合。”
陈久如连忙道:“我陈家在清平街经营‘多如楼’茶楼多年,也算是平民营生,向来是敬重三栏、沙基洪山中人,尤其是带妹哥。”
洪带妹笑道:“陈少爷莫多心,陈家是省城‘九如’楼东主之一,与省城四大洪山渊源很深。但你毕竟是新时代的进步大学生,你若要革命下去,必定与我等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若然我估计无错,粤督入府第一件事,必定就是禁赌和禁烟。”
镇三栏道:“若然是禁赌和禁烟,恐怕沙基、长堤有七八成的营生就要收档了。”
陈久如虽想辩解几句,但是却又无从说起,心里亦隐隐觉得自已身为广东高等进步学生联会成员,要投身护法革命,确实必须要同这些下九流、乌烟瘴气的人物划清界限。何况广州省城各界一直对桂派治下的广州城搞得乌烟瘴气,尤其是赌业、鸦片泛滥早就有很大民怨。学生联会内主要干事确实也准备发动禁赌、禁烟的大游行。
洪带妹见他面有难色,就道:“陈少爷无须太介怀,从来时势浩荡,不容我等微末能左右。你还是早点回去,那什么学生联会必定有很多大事等着要办。”陈久如听后只好告辞而去,不免心事重重。
鬼仔谭、龚千石始终有一事想问过洪带妹、黄威水,但是洪带妹却闭口不谈,黄威水又很快就离开了泮塘五约,不知去向。他二人生生憋了两日终于忍耐不住,由鬼仔谭就对洪带妹道:“带妹哥,我有一事实在想向你问个明白。”
洪带妹道:“你不用说了,我亦知你要问关于‘细眼皇帝’去向及那晚在十八甫横街之事。”
龚千石道:“那晚惊险万分,忽然行雷闪电、狂风大作,我还见到。。。”洪带妹招手打断他,道:“细眼皇帝他受了伤。”
龚千石吓了一跳,道:“细眼皇帝也,也伤在白纹虎手下?那晚在横街出现的是不是就是有‘乌龙太岁’神异,与我们在泮塘看到那巨龙舟有甚关系?”
洪带妹道:“千石仔你真是俗语说的打烂砂锅‘问’到底,所幸我身上的伤也好得不少,可以出门了。”
鬼仔谭奇道:“带妹哥要出门去何处?”洪带妹道:“你两个后生既然有这么多疑问,问得我都心烦,只好带你二人去见细眼皇帝罢了。”
鬼仔谭喜出望外,道:“其昌先生现下身在何处?”洪带妹道:“他正在恩宁大街落脚,你们要见他也可,不过先要拜见一人。”
龚千石道:“什么人这么‘架势堂’,要见细眼皇帝还先要拜见他?”
洪带妹笑道:“后生仔不知天高地厚,论辈分,此人与细眼皇帝在洪山中同辈,又是西江红船行当中的大佬倌,可是够架势堂?”龚千石吐了吐舌头。
洪带妹又道:“等阵我就带你们去恩宁大街拜见‘先生驹’。”
“先生驹”是旁人对其的尊称,这位粤剧“大佬倌”是粤东广州府下花县碳步镇石湖山村人士,当年曾在名戏班“喜寿年”唱戏。
前清光绪年间到二次革命前,粤剧大戏班“喜寿年”饮誉省、港、澳三地。“先生驹”师承正宗佛山“琼花会馆”,艺名“白龙驹”。广州省城老街坊和八和会馆行当内都尊称他一声“先生驹”,亲近后辈就叫声“驹叔”。
“先生驹”在粤剧行当中文武俱能,又有一支生花妙笔,擅写粤剧折子戏本,为粤剧行内百年难遇奇才。后来辛亥年间广州省城政局动荡,他不堪世事纷扰,超然物外就大隐在十一甫、恩宁街市井之中,“喜寿年”戏班那里从此不再踏台板。
鬼仔谭自然早就从其父“公脚先”听过“先生驹”大名,“公脚先”也曾为“喜寿年”戏班一员,与先生驹是故人相识。只是鬼仔谭从不知“先生驹”隐居在广州西关恩宁街。既然连“细眼皇帝”此等神龙人物也在其处落脚,足可见这位“先生驹”绝非等闲之辈。
洪带妹道:“驹叔与其昌先生交情深厚,又在‘洪胜’山中有甚高辈分,‘细眼皇帝’此番重临省城,就只在他住所逗留。若要见其昌先生,自然就要先拜见‘先生驹’了。”他顿了一顿又对着鬼仔谭道:“‘先生驹’除了是洪山大人,更是红船大戏中元老高辈,知晓很多大戏神咒隐秘。你对那神异‘乌龙太岁‘的种种疑问,都可向他问个明白。现下省城内改朝换代,我沙基、三栏兄弟何去何从,必定要请‘细眼皇帝’来示下。我已收到火麻仁打听来的消息,本山大人王叔达已决定向粤军政府投诚,他与细眼皇帝向来不和,此人才智韬略不在其昌先生之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我等都要去十一甫一趟了。”
从第十甫再往西过去就是十一甫及恩宁街,向南就是往日的黄沙之地,属于下西关的西南一角。恩宁上街和十一甫都是青麻石铺就的地面,两边各是传统骑楼和西关大屋。“先生驹”的住处就在十一甫街尾一栋再普通不过的趟栊门、青石面的西关旧屋,外面看来毫不起眼,还略显破旧,在旁人看来绝想不到如此一位高人就隐居在此。
洪带妹叹道:“有云大隐于市,想那康爷是两粤洪山第三辈元老,也是改姓埋名隐于珠光街,正是出旁人所料之外,‘先生驹’也是如此。”转头对龚千石道:“‘先生驹’一身惊人艺业兼且辈分尊崇,在洪胜山内就是山主‘靓少天’都要敬他三分。待会你两个后生,千万不要下巴轻轻,口无遮拦有言语冒犯,尤其是你千石仔,不要滥充好汉、强出风头。”龚千石连忙点头答应,鬼仔谭就上前隔着趟栊门敲里面的大门。
很快就有人来开里面的大门,一照面下龚千石、鬼仔谭都当堂打了个突,均有点不太相信自已的眼睛:来开门的不是别个,竟然是小红棉!
小红棉见到他二人也是又惊又喜,连忙打开大门。自从那晚在陈塘南妓院经过惊心动魄奇遇一别之后,三人都是多日无见,只知道陈久如的家人十分好心,因为同情小红棉凄惨身世就收养了小红棉,还将她从妓院大寨处赎身救了出来。
陈久如还通过自已在广东高等学生联会内的关系,帮小红棉入读了东山培正女子小学,只是三人都万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重遇。
小红棉对他二人感激万分,道:“若不是千石哥和谭少爷,我早就陷身妓寨火炕,永世不得翻身。”龚千石笑道:“小红棉,你已经开始读书,以后是个文明人了,比起我是强太多了。对了,你怎么又会在此处?”
洪带妹接道:“小红棉莫不是已经拜‘先生驹’做师父,学做粤剧大戏?”小红棉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道:“洪大人说的对,还是全靠水老板引荐,我才可以拜在驹叔的门下,学习粤剧大戏基本功。”
鬼仔谭道:“水老板?你是说广州省城花旦皇后、水云仙?”
小红棉点头道:“说出来还是多得千石哥,那晚在塘鱼栏大戏学堂将我救出来,我才有机会遇见水老板。水老板不久前特地来陈家看望我,问我还想不想学唱粤剧大戏。我虽然不想在妓院做琵琶仔卖身,但却真的好想似水老板那样可以做正印花旦踏台板演出。所以水老板就引荐我来十一甫拜先生驹为师。”
她对洪带妹道:“水老板还说洪大人定会在近日来十一甫拜见先生驹,所以托我向你讲:她深知她兄长龙行水作恶多端,在天字码头鱼肉乡里多年,还勾结陈塘南妓院开设大戏学堂,残害了不少无辜少女。此人实在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水老板虽然自知只是个唱戏的下九流戏子,但也知大义所在,绝不会同‘十三行’中鼠辈同流合污。”
洪带妹听完点了点头,却无甚反应。鬼仔谭赞叹道:“水老板虽然是个女子,但真是巾帼不让须眉。”龚千石问小红棉道:“你不是想学唱花旦吗,先生驹既然是个大男人又如何能教你,为何不是水老板教你更好?”
小红棉笑道:“千石哥,你不知男人其实也可以唱旦角。先生驹本事很大,非常架势堂,花旦的唱腔做手他也是十分内行。水老板说了,跟先生驹拜师才能学到大戏粤剧的真本事。”
龚千石低声道:“我还是觉得男人唱女旦,阴阳怪气,不男不女。”洪带妹厉声喝他道:“你这千石仔莫要乱讲,冒犯前辈!”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把苍老声音笑道:“细路哥、后生仔年少气盛,说话无遮拦,也不是太紧要。男人唱女旦其实也无什么稀奇,所谓双兔傍地、难辨雌雄,哈哈。”
众人顺着声音望过去,见迎面天井处站着个矮小身材的老人,精神矍铄,双眼神光如电正昂首看着他们。龚千石一看到这老人,张口说不出话来,只是扯着洪带妹的衣服,过了好一会才口吃道:“带、带、带妹哥,他就是我在莲香楼见到的那个康,康。。。”最后几个字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洪带妹微微打量了这老人几眼,随后走上前去,左手三只手指搭在右手手背,躬身道:“兴顺山六辈弟子洪带妹,顿首拜上贵标叔爷。”
那老人看见洪带妹手势,笑道:“洪大人不愧职司‘兴顺山’武执事、行刑官,礼数分明、论尊叙辈。”
洪带妹指指龚千石、鬼仔谭道:“这两位后生,一个是兴顺山新入门槛的弟子,另外一个是‘公脚先’的公子,先前有眼不识泰山而对贵标叔爷无礼,还请不要见怪。”
鬼仔谭何等聪明,话头醒尾,待洪带妹说完已经猜得个八九分,连忙上前恭敬道:“弟子谭易扬,叩见‘洪胜’山白饭鱼叔爷!”龚千石尚在旁莫名其妙、一头雾水,道:“鬼仔谭,你说什么‘白饭鱼’?”
洪带妹笑道:“千石仔,你还以为面前这位是你在莲香大茶楼见到的那位康爷?”
龚千石搔了搔头,还是不明所以,鬼仔谭对他道:“千石兄,这位本就不是康爷,而是‘洪胜’山中大元老前辈、文王茂亲传弟子,‘靓公保’前辈的过命兄弟江湖上绰号‘白饭鱼’前辈。”龚千石盯着这老人,突然恍然大悟道:“你就是白饭鱼?珠光街中隐居的那位顺公说就是你偷了靓公保的遗骨风炉!”
那老人听得勃然大怒,道:“珠光街那个才是短命种王继康!这个卑鄙鼠辈含血喷人,冤枉老子!我同靓公保当年亲如兄弟,他受擒赴义之后,我还冒死要将他遗骨抢回,我白贵标又怎会做出这种畜生不如惹江湖好汉鄙视的事情来?”
龚千石依旧天不怕地不怕,怒道:“你这老头也骗得我苦,当日在莲香大茶楼口口声声说自已大名叫王继康,还说什么‘风炉多古怪、一笔销旧债’,原来就是骗我去珠光街偷靓公保前辈的风炉遗骨!”
白贵标本来一脸怒容,听到他这样说,立即笑道:“千石仔,如若我不这样说,你又怎么会够胆去珠光街帮我探个明白?唉,老子虽然当年了得,但是现下年事已高,风烛残年,实在是无能耐去珠光街试探那个王继康在搞什么把戏。那个短命种不也是对你们假扮猪油顺吗?”说完一手扶起鬼仔谭,道:“你就是公脚先的儿子?你同这个千石仔果然都是胆色过人的少年英雄,居然敢夜晚黑去珠光街风炉巷探路。”
鬼仔谭激动道:“晚辈父尊正是香港地西环福字山堂下的谭伯先,他亦在闲谈中多次提过贵标叔爷、顺公和康爷三位几十年前在洪兵起事中的英雄往迹,让我等后辈敬仰万分。”
白贵标听到后脸上顿时顾盼生威,似乎又回到年少意气风发之时,大笑道:“‘公脚先’算来也是靓公保那一派传来下的红船大戏弟子,算是与洪胜山很有渊源,他生你这个儿子不错,不错!”
鬼仔谭道:“贵标叔爷大驾何以也会在先生驹此处?”白贵标道:“你道我是想来这里的吗?还不是白龙驹、黄其昌请我来的。老子已经八、九十岁的人了,行将就木,不想再理会什么闲事,但这两人偏生要将我叫来。”
洪带妹刚想说话,眼角已扫到天井对过正厅门口走出来一人,他连忙向鬼仔谭和龚千石打个眼色,走上前去躬身高声叫道:“兴顺山及后洪带妹拜见先生驹!”
来人头上却是扎着类似三元宫里那些道士的发髻,面相清癯,穿着件普通长衫,看起来不道不俗。
他看见洪带妹如此行礼有些意外,连忙道:“洪执事太客气了,你是兴顺山武执事行刑官大人,怎可自称‘及后’?”
按旧日洪山规矩,凡身份、齿序卑微之晚辈后进参见前辈元老均要自称“及后”。
洪带妹道:“在驹叔面前,我自然是晚辈末进。”说完指指龚千石、鬼仔谭道:“这两位也都是三点水中后进新登科的子弟,今日带他二人前来是要求见其昌先生和驹叔二位,有要事望求指点,但万想不到原来贵标叔爷也大驾在此。”
先生驹看了看龚千石和鬼仔谭一眼,微笑道:“既然如此,大家快请进厅内坐下说话。”又对白贵标语气恭敬道:“叔爷不要见怪,其实是其昌兄再三拜托小侄相请您老人家前来有要事请教,扰了你的清兴也是无奈之举。”
龚千石先前在逢源大街见过方艳秋说话阴柔,眼前这位先生驹语调虽然也是轻声细气,但又绝不是方艳秋的女儿姿态,连忙同鬼仔谭一起躬身行礼,自报姓名。
先生驹对他们很是亲切,立即招呼众人从天井走入内厅,这内厅不大,同一般西关大屋类似。众人围住厅正中摆置的一张八仙桌落座。
小红棉就走开去为大家倒茶,先生驹对洪带妹道:“其昌兄现下确实在我这里落脚,但他一时未能出来相见。”
洪带妹刚想应答,白贵标就大声道:“那晚‘生死片’的争斗情形我都听说过了,想不到居然把‘白虎神相’也引了出来。那白应星同黄其昌多年仇怨,又落得个两败俱伤,黄其昌现在元气大伤,莫说出来见你们,恐怕他连动弹都难了!”
龚千石和鬼仔谭都大惊失色,同时又难以置信:细眼皇帝对他们来说如神龙般厉害人物。那晚在东较场,其昌先生随手就了结了变成“神咒恶煞”怪物的“猫屎强”,但万想不到居然重伤到这个地步?
先生驹做了个手势要他们两个冷静下来,然后对洪带妹道:“千石仔同谭少爷既然也是洪山门槛之内,这些往事和利害就应该同他们讲个清楚。”洪带妹看了看他们两个一眼,道:“驹叔所言有理,烦请同他们说个明白清楚吧。”
鬼仔谭看见洪带妹神色凝重,深知他其实尚有很多事情未同他和龚千石道出,不禁屏息静气等待先生驹说话,龚千石后知后觉,还是懵懵懂懂,不知利害。
先生驹对白贵标道:“叔爷,此乃牵涉‘洪胜山’中隐秘,但我等既然同其昌兄坐埋同一条船,理应与‘兴顺山’交待清楚。”
白贵标道:“你大可放心,洪山七旗百年前本就同源一脉,我可不似那短命种王锦冠一样为人心胸狭窄。”
龚千石奇道:“谁是王锦冠。”
先生驹笑道:“说的就是康爷,你两个后生仔年岁尚轻自然不知道。康爷当年在江湖上有个绰号叫‘锦冠司晨’,是同他的独门本事有关,以后有机会再与你们细说。”
先生驹转对鬼仔谭道:“我白龙驹是洪胜山门槛中人,又是西江红船粤剧大戏行当弟子,曾在‘喜寿年’戏班踏过台板,故此与令尊也算是故人旧友,这些个你也知道了。”鬼仔谭连忙称是,先生驹继续道:“但你又是否知道‘喜寿年’粤剧戏班的前身叫做什么?”
鬼仔谭摇了摇头。
先生驹道:“喜寿年未迁落香港时前,就唤做‘公乐平’戏班。”
鬼仔谭、龚千石听罢都“啊”了一声。
鬼仔谭马上道:“珠光街的那位、那位康爷曾讲过‘公乐平’戏班就是当年文王茂前辈所开的那个戏班,‘洪兵大起事’之际从西江一直到粤西,结果在四会遇到‘神咒恶煞’而死伤惨重!”
先生驹道:“你们听到的这段往事都是真的。那‘公乐平’就是文王茂虽率领的西江红船粤剧戏班,在西江以演出粤剧大戏为生。文王茂是‘洪胜山’中大元老,同时也是红船粤剧大戏中的‘神御道’传人。”
龚千石、鬼仔谭听到这里,异口同声叫道:“神御道?”
此时小红棉已经将茶端了出来放在桌上,听到先生驹说话也都出了神,差点忘了将茶放在各人面前。
先生驹叹了口气,道:“不错,也叫做‘召神道’,乃是自成一脉的法道,与三清道教毫无任何关系。此道相传自两宋年间就留传落来,而后有分支传入洪山七旗及红船粤剧行当中。‘神御道’以特有法符、唱咒而请御召引八方之超然神异法相及身,取得厉害无比的异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了得非常。”
鬼仔谭道:“驹叔,这神相及身是否就连手枪也不能损害?”
先生驹摇头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听讲你们亲身见识过那‘神咒恶煞’,确实是近身之下连普通手枪都奈何不了。”
鬼仔谭点头道:“不错,之前所遇的‘神煞’,手枪最多将其损伤,但不能将之制服。驹叔,究竟这些‘神煞’又是怎么一回事?”
先生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看了看洪带妹,又看了看白贵标。
白贵标道:“你还是讲出来与这两个细路后生听,无谓吞吞吐吐。”
先生驹就道:“神御道中有所谓神咒驱御,不用生人之体,而是用已死或濒死之人的身躯以异世间而来的神异法相及体。但若然神御道用法者心性奸邪,神相及身之躯体就会变成邪暴凶恶的怪物,再加血腥刺激就会变得更加妖恶凶暴,称为神咒成煞”
洪带妹接道:“我那晚在泮塘同那些个‘神咒恶煞’交手,一早就知道不过是几具行尸走肉罢了。”
鬼仔谭惊讶道:“那些神咒恶煞与我等相斗时其实已经死了!”
先生驹道:“就算没死也跟死人无甚么分别,你们在泮塘、荔枝湾里面见到的那几个‘神咒恶煞’是被神御道高手用‘唱咒’驱御。行此唱咒之前,他们或许还是个常人,但是被神咒驱御后就同死人一般无异,心性全失。有些‘神咒成煞’会对小孩童的脑髓血肉有特别感应,若以此为引,会变得嗜血凶狂百倍。‘神咒’既成恶煞后就自然不怕什么火枪、利刃了,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受唱咒所操控。
“神咒成煞虽然可怕,但‘神御道’中的法符、唱咒之法非常艰深,而且早已经失传多年,绝非等闲人能办到。此道中人星流云散、火尽薪灭,还有值得庆幸的是操控‘神咒成煞’极为耗费自身精元,一般不能维持太长时候,也许此事太过阴鸷,所以冥冥中有此局限。往日神御道中难免有用心邪恶者,用神御为非作歹,而我红船大戏子弟多年来就因此受害无数。”
“但既有召御之道就有辟神之法。‘洪胜山‘中多是红船大戏子弟出身,百年来在西江上唱戏演出谋生。相传自明、清红船行当内已有神御道中人,红船神道中人向来传说深山中凡百虎中必出‘虎煞’,‘虎煞’中最强者成为‘虎神煞’。山野间人、虎争地,本就互不相容,但若人相逼太急,‘虎神煞’就会聚百虎报仇,杀伤人命,十分可怖。有红船大戏前辈元老说过,‘虎神煞’能化人形,成人形后又偏偏喜欢看红船粤剧大戏演出,故此红船戏班凡到乡间演出一定开设‘天光神功戏’,专为‘虎神煞’观看,以求演出顺顺利利,从此就成了红船粤剧大戏百年来的规矩,更有开台前祭‘白虎’之仪式,以安虎神煞。”
“但‘虎神煞’本性嗜血,所以常难自制,伤害无辜乡民性命。红船大戏神道前辈为保民命,就以神道唱咒入密南音古乐而创出了‘辟神唱咒’大戏神音来制伏‘神咒恶煞’。洪胜山弟子以大戏红船在西江纵横百年,与‘神煞’对抗多年,就是靠这‘辟神唱咒‘来辟邪守正。文王茂前辈当年在四会乡间所唱的,就是辟神唱咒的大戏神音,制服了那帮‘神咒恶煞’。”
龚千石忍不住道:“驹叔,当晚我在太平南江面船上,听威水爷唱过一段好像似是南音的大戏,我就、就看到了看幻象,依稀中见过白应星的真身,那是真真切切:火烧省城琼花巷就是此人所为,难道他就是只虎神煞妖怪?”
先生驹听到之后神色一变,眉头紧皱,洪带妹连忙将当晚要紧情形粗略说了一遍。先生驹听完之后看着白贵标,连白贵标都神色有异。洪带妹道:“叔爷,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白贵标闭上眼,似乎在想什么紧要事,其余人都不敢打扰他。过了约莫一盏茶时刻,白贵标睁开眼睛,很是沉重地道:“当年火烧广州省城‘琼花巷’确有其事,王锦冠也就是王继康那个短命种,就是从大火中侥幸逃了出来。此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当时我也还不过就是十来岁,现下讲起来真是恍如隔世。但王继康从未同我提过有什么白虎神煞作乱。若然千石仔看到那幻象是真的,这白应星定是‘虎神煞’妖邪无疑了,难怪连细眼皇帝这样的本事也为其所伤。”
鬼仔谭问先生驹道:“究竟在十八甫横巷内是否就是其昌先生与白应星交手?当时那条横巷里面风云变色,绝非等闲,但我什么也看不清。。”
先生驹反问道:“你们想必也已听过‘三河合海‘那几句话了?”鬼仔谭道:“都已听说过了,是红船大戏前辈们口中相传的几句话。”
先生驹道:“所谓三河合海,说的正是两粤洪门七山之源流。”
“珠江从粤东到粤西分成三江,为西、东、北三江,最后相聚汇入珠江口而出海。历来广州省城内四大洪山弟子,很多就是从三江上的红船行当中出身。‘洪胜山’弟子多在北江、西江上维生,以花县、四邑人为主;‘兴顺山’是以西江四邑人为多;而‘兴义山’则有东江客家,莞、宝人士,聚拢为‘十三堆’而成。向来民间结社聚合,多数是为了免受外人欺凌而互相看顾、抱团结社。明末清初之际又因为受所谓‘反清复明’大义所召之下而七山聚义、开堂插旗。”
“俗语讲百川汇海。三江聚合而从珠江口入海,正是代表‘两粤洪门七旗’异流同源之理。但这‘三河合海’在神御道中又有流传另外一种说法:一般神御术法只可召请神异法相能及身,但在此之上还有称做‘召神令’的,却是能召御异世间无上神物真形而为所驱动。两粤神道中人都听说过,三江之中各有一异世间之无上神物真形潜藏于内,能由‘召神令’所召御真形为用。”
鬼仔谭听到这里忍不住道:“那细眼皇帝手上就有所谓‘召神令’!那班西洋番鬼佬,东瀛神道三番四次,费尽心思就是想逼他老人家现身,而从其手上抢这召神令?”
先生驹又看洪带妹,再看了看龚千石,有些为难。
白贵标道:“先生驹还是说出来的好,反正迟早都要知道的,尤其是这千石仔,莫非黄其昌不会将实情相告?细眼皇帝如此身份,理应不会骗细路后生哥的。”
龚千石看见先生驹望着自已的眼神如此古怪,心中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就道:“驹叔,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召神令与我有关系?”
洪带妹叹了口气,道:“其实本就没有什么所谓召神令神咒。”小红棉“呀”地叫了出来,道:“没有召神令神咒?但我明明那晚上,在陈塘南的大寨见到那个、那个。。。。。”但是又不敢再说下去。
先生驹安慰了小红棉几句,道:“洪执事说的不错,召神令确实不是什么神咒,‘召神令’指的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