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感觉越来越浓了。上个礼拜随处可见的黄色校服,这个礼拜一天天少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年中最常见的灰色校服。听薛乾说,学校明年要订新的校服了。因为不知道新校服长啥样,大家总是往好的那一方面想,于是,“为什么总是下一届——”“我马上毕业了它换校服了”之类的声音轰烈了起来。幸运的是,人的变化,总没有季节和衣服变化得快。

那些个熟悉的身影中,不乏几个倍儿棒的身体。肌肉结实的直接上了短袖的小伙子,看得韩佩服到心底。可韩怕感冒,像母亲说的那样,就他这小身板能和别人比吗?还是悠着点吧。毕竟一整个冬天,自我保暖的工作都出色完成了,犯不着提前放松警惕,给春天缴了械去。不是说,春寒料峭么。谁知道这调皮的春天又会闹出什么新花样?谁又知道今年的春天,将会发生些什么呢?

斑鸠一早,就被大树捧在枝头高唤了,不知是为逗春姑娘,闹得特别欢腾,还是它家的小孩赖床了,生气地“咕呼咕呼”乱叫。今天的太阳也格外淘气,一会是万丈光芒、灿烂炫目,一会儿又衍身藏头,忽走乍失,弄得韩不时地想着,那暖融融的感觉,怎么就不能在身上多呆一会呢?这也不能怪太阳,只能怪那睡了一个冬天的白云,迷迷糊糊地不肯睁眼。相比之下,风才真是在被窝里不情愿起床的孩子,一不高兴,就收上全部的云朵,卷成温暖的棉被,把天空盖得严严实实,把大地重新捂热,随手还吹走了被它当作闹钟的斑鸠。

今天的韩的兴奋劲,丝毫不逊于昨天。昨天晚上,他精心准备了好些个东西,吃的有零食、饮料、鸡肉卷,薄荷糖。玩的有一盒象棋(之前打过三国杀和扑克牌,这次总得换换花样),他想总应该有人会陪自已玩吧,虽然现在会下棋的人不多了,但是高手自在民间,有幸或可觅得一二。别的东西韩没有多带,一是背不动,二是也用不着。此外,双肩包里还有父亲临走时塞给自已的一把折扇,还是从前去夫子庙的时候买的。上一回秋游去西津渡的扇子,不知道被搁哪儿了没找到,反正家里扇子多。父亲振振有辞地和他打着赌,说常熟那边一定比这边热。韩不想多烦,嘴上答应过去,心里边好像也情愿了。毕竟他和父亲打赌,输过不只一次了。

这次去的地方是常熟——已经说过了,真啰嗦——那儿有个在江南一带挺出名的五星级景点——沙家浜,曾经作为新四军的一个根据地,听说还和鬼子交过战,打了个大胜仗。韩对那个地方知之甚少,以前没去过,更不知道是往北面去。从地理的角度分析,气温应该会降些。可就是因为一无所知,所以韩才觉得值得一去,因为未曾遇见,所以心怀期待。况且这是八年级最后一次出游了,想着教室里那帮好哥们好朋友嬉闹的样子,心里就挺宽慰,不知道上了九年级或是以后,大家还会这样吗?

今天韩,来的比平时晚了些,走到教室门口的时候,里面已经比平时不知热闹多少倍了。虽说昨天发了张通知单,再加上老薛的口头说明,一个小组只能组长带一部手机方便联系,但昨天老薛说话的时候,杜洋他们发出的坏笑,和今天早上他们恣意的大笑,证明了一切都是乌云。也难怪这帮人噻,平时来学校都是踩着点的,今天个个都闻鸡起舞生龙活虎。韩知道他们也不是不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老薛会收手机是真的,但只要不打游戏或是打游戏没被当场抓获,是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两年下来,大家多少摸透了点老薛。三班的同学,可是一直都像他说的那样,聪明着呢。韩一路看过去,兄弟们有几个在看电竞,似乎是昨天就开始的比赛,今天必须和朋友肝完。唐子耘和士麾在看B站。孙仪钦戴着耳机在看抖音,韩走过来,他还向后翘起凳子,把手一挥放在后脑勺上,用他那两条很精神的眉毛仰视着韩,要跟韩说道。韩拂了拂孙仪钦的手臂谢绝了。坐到位置上,他看着钟,还有一会儿才到七点,估计老薛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他便掏出手机,开始离线观看上个礼拜缓存下来,还没看完的《辛德勒的名单》。

其实教室里大家都在看手机,看视频的更不在少数。韩对前面几个叫的很大声的女生看的《全职高手》和《夏目友人帐》不怎么感兴趣,对B站的小知识、小故事、二次元也不太在意,加上自个儿《火影》也追完了,《龙珠》《灌篮高手》《圣斗士星矢》啥的也早就看过了。日漫里面韩还是喜欢宫崎骏的(这一点上他和梁叶铭挺像的,她的QQ头像是《侧耳倾听》里面的男主),至于别的动画,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人一辈子是不可能看完所有影视作品的,正如看不尽大自然所有的风景一样。而关于某一个人的故事,同样也很难是看得全尽的。往往正是这样,许多人和事,便都错过了。但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错过,而是——不知道罢了。还是经典的电影好,韩看着觉得有意思、有意义,更不用担心好不好看的问题。

“啪,空咚。”韩察觉到了什么,麻利地把手机往桌子里一扔,接着曼斯条理地翻书包,装成刚刚到学校的样子,而这之前他一直把手机放包上,把包横着平放在大腿上。这样的姿势,虽然不太利于看电影,但绝对有利于以最快的速度藏匿手机。韩的位置,在靠南窗的后排,从走廊上过来的老薛即使走进班查一眼,也查不出什么。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得小心小心再小心。

其实老薛也不会一大早就来和大家较真。他只点了点玩得一本正经的张恒:“大数学家,五杀了没有啊?”张恒鼓起腮帮,急哧红脸地笑着。两排雪白的牙齿,轻轻地抵着下唇。韩估计老薛也是有目的的。他干嘛不点别人、专门提醒成绩很不错的张恒呢?

老薛点人归点人,手机还是可以照看无误的。放眼过去,原先带手机的都还拿着在用(不然干什么呢),而且里面还多了一个老薛。韩假装若无其事地重新把手机摸出来,放在桌子上,觉得再装下去似乎没什么意思了。虽然他不像那些,被装进集装箱里的犹太人一样,茫然无措——他知道什么事茫然无措吗?——不清楚这样装模作样是好是坏——这还不是茫然吗?不想改变依然我行我素,这还不是无措吗?他不善于改变茫然无措,却特别善于发挥这一才能,几乎已成了习惯。

好在要他经常装模作样的日子不多了,特别是在合唱的日子里几乎没有。这个学期结束,再过一年,初中就过完了。这么一想,三年光阴,似乎都没有一部电影来得长。和大家在一起,少的是荧幕上演的出伤心难过,多的是,值得用心体会的纯粹的快乐。可惜有老薛在,或者说因为他那张最能拖时间的嘴在,这份快乐减少了那么一咪咪鲜味。上车之前,他又强调了一遍,这是研学,是有任务的,要做报告的。韩半点不慌,且不说他的能力比较强,他的组长也不是吃醋的(比他不知道靠谱多少倍)。人家女生,心灵手巧成绩又好,韩这次想做个混水摸鱼的,觉得也没什么问题。或许人的惰性就是这么一步步纵容起来的吧,不过韩,一直不是一只勤快的小鸟。

匆匆忙忙出了门,排队下楼到侧门外。马路上蓝色的大巴衔着尾,车身上的海豚翩翩飞。大部分班级都在下面核对人数,准备上车。三班拜老薛所赐,又做了回落脚猪(最后一名)。但,就算下来晚了,由于在楼上已经点过了人数,老薛跟那郑高峰一挥手,直接就让三班上了车,把比他们早来的六班四班都丢在了后面。不得不说,教导主任的权力和能力就是强,三班又一次享受到了老薛的照顾。

韩含了好一会凉糖,浑身神清气爽。旁边同样领队的咖喱,一副元气满满的样子,一大早就嚼着泡泡糖,香味四溢。

“吃什么呢?”咖喱抢先一步,问了韩想问的。

韩说一般人都不喜欢吃这么重口味的凉糖。咖喱也不喜欢,但是边上的小胖,听见了便可爱地问韩要了一个。韩抠了一块给他。平常不吃这种薄荷糖的人,偶尔尝一块,味道会加倍的刺激,就像从来不喝咖啡的人第一次喝一样,吃惯了的人,反倒觉得吃两三块才够味儿。人的适应能力总是要时间磨练的,只是有时练到后来会变得麻木,忘记了本来的味道。

韩猜得没错,小胖粉红的脸上果然开始呲牙咧嘴了,发出“哎呀,这酸爽!”的慨叹。韩回过头去笑他,“我可告诉你了唗。”“我知道,我以前也吃过的,就是好久没吃了,尝尝味道。”“吃什么啊?”后面又传来另一个小胖懒懒的声音。“薄荷塘,你要吗?唉,吉吉,再给一个呗!”韩吸了一口气,神色平和地又给了一块。

韩倒是觉得凉糖虽好,终究没有泡泡糖好,便向咖喱要了一块泡泡糖。接过手来一看,正是他小时吃过的那一款。难怪连空气中那股香味都那么熟悉。可惜韩不能立刻品尝,会搅了薄荷的味儿。他把糖放进了书包里的小夹层,什么时候想吃了再找出来。

上了车,地方变小却更热闹了。邹士麾和唐子耘坐在前面,韩看不到。“男人帮”的成员,自个儿拆成了前、中、后三处,这可有他们难受的了:好几个人的网都连在邹士麾的热点上,这下打起游戏来可就没那么爽了。平常和韩不怎么说话的李丁浩,这次和他坐在一起。韩这才发现,他们两个一直没怎么正儿八经地聊过,内心突然觉得有些遗憾。虽然也有三年下来话都不怎么说的同学,但韩不是那样的同学,李丁浩也不是。为什么要这样呢?韩想不明白。李丁浩倒没觉得有什么,平常话唠一个的他,带了本《笑傲江湖》。韩一下子来劲了,比中了彩票还乐呵。韩可是刚上初中就把电视剧从头看到尾的,深深地喜欢上了令狐冲还有任盈盈,当然还有那首琴萧合奏的曲子。眼下就和江湖知音相见,那真是分外亲切。而这种一般人所难理解的亲切,正是他这样的毛小子的一大表现。

“你也看武侠啊?”“嗯,我妈让我带的。唉,我现在好后悔没带手机啊!”李丁浩方方肉肉的栗子脸,让韩有些接不住的感觉。“我以前也在车上看书的,后来发现还是看电影比较合适。”“看什么?”“啊?”“什么电影?”“辛德勒的名单。”“哦,讲纳粹的吧”“嗯对,差不多。”韩没想到李丁浩居然已经看过了。

这当儿,歪坐在车厢中段的杜洋突然猛地跺脚,身体整个向过道一倾懊恼地大声“哎呀”“唉”叫个不停。“嗳,杜洋不行啊。”“唉,梁叶铭大佬!不行不行,邹士麾快上!”似乎是杜洋被梁叶铭单杀了,气急败坏地抓着鸡窝头发,直起了腰,茫茫然等待着复活时间。被老薛警告了一句后,他依然是抓着头发,不肯乖乖坐好。

一路上大家都挺开心的,老薛一个人坐在前头,难得回过头来看看。整个车厢一直闹轰轰的,汽水糖果零食辣条味儿什么都有,一波波一股股不间断地,从前面窜到后面,后面烘到前面。男生女生嬉笑耍嘴皮子的声音掺杂其中,和在教室里的时候没什么分别。高速上的噪音以及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丝毫打破不了这一车欢乐的进行。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韩才看了小半部电影,就发现不可思议地到达了目的地。

刚下车,晴朗的蓝天立刻打动了韩。他怀疑自已原来是不是住在了假江南,是不是东南季风直接绕过了常熟?飘着的白云,也不像家里的看到的遍布裂纹的冰川,而是像化了开来,成了一座座小岛,整整齐齐地悠哉游哉。

老薛终于要开始忙了——其实是韩和咖喱,还有小胖在忙。大家一起整了队,点了人,朝着那阔气的红色大字下面的游客通道走去。今天来这儿的,起码有四五个学校的学生,各种颜色的校服充分证明了这一点。韩突然注意到了苏汪涵,应该说他是时不时想着她的,只是好长一段时间奔走于朗诵——教室之间,弄得他很疲惫。难得一次秋游,他可不想给心里添什么堵了。

进了园,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一直要走到新四军战士的汉白玉雕像前。今天第一项(也就一项)任务才开始——分组参观雕像背后的博物馆。可以这么说,韩对博物馆的态度一直不端正,总感觉那些黑白照,老物件,旧故事不能感染他。他虽不嫌弃,却觉得没多大意思。到是那些影像让他比较有兴趣,特别是那些战争交火的片段。

值得一说的是,父亲让韩的扇子,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在这那些昏暗沉闷、人声嘈杂的室内,韩对自已佩服不已(心里一点没想着感谢他老子)。他故意用力地扇着扇子,似乎要告诉所有人只有他最机智。他还找个了公共长椅,招呼刘普昕和小胖(他们被分到了一组)过来歇息。这儿凉风习习,好不惬意。韩和组长,还有几个女生一起把活动写了写,拍了照片,算是完成了任务,可以交差了。继续往前走,大家陆陆续续地从博物馆出来,在老薛指定的地点集合。

老薛本意是要在这里拍个集体照的,可惜来来往往走动的人太多,场地又太小太不方便,加上天气热了起来便只好作罢。韩在边上一刻不停地扇着扇子,心里很赞成老薛的想法:等出来后到花岗石门楼前再拍。于是,从那一刻10点10分,到下午3:20,便都是大家自由活动的时间了。

一开始沿着溪边走,韩敞开了外套,随着大半个班散散地往前。脖子上圈着无线耳机的穆英拿着iPad 到处拍照,猴精似的乱窜,跟人撞个满怀。韩真怕他一不留神,被崎岖不平的石砖磕倒在地。毕竟他的“狡猾”(脚滑),可是出了名的。

转入河堤,路善良了起来,宽阔平整。虽是走在河边,韩却觉得更像是在漫步在湖中,就像送行的时候明明是别人要走,自已却好像上了火车一般。

可能是原先路上的石砖,全部被古码头上那种淡黄色的太湖巨石取代的缘故吧。太阳落到了连着的几栋小屋上方,在屋檐的配合下,投出一条乌木修出的遮荫。韩见前面的空地上,特意布置着三四块面部挖空的人形纸板,便没多想地,跑了过去把脑袋摆好,叫穆英帮忙拍照。拍完了他也不急着走,也幸亏没有走,他才乐睹了王津爆照的全过程。

王津根本不看纸板前头的人物造型,直愣愣走到后面,撅着屁股伸出脑袋,叫邹士麾拍照。期间,他还把前来骚扰的杜洋赶走了。摆完了姿势,走出来回过头一看,他哭笑不得都来不及了。“我靠!怎么是个女的。”他双手揪着头发,面上一脸惊恐,“哦fuck,我忘了看人了!我以为都是一样的。啊啊——士麾快删了,以后出去没脸见人了呜呜——”王津的话,倒是提醒韩重又回过去翻了翻穆英相册里的照片。幸好他之前看了的,挑了个持枪的模特。虽说他带了一副眼镜,笑起来特别不正经,但至少没有王津的照片那样,让人嗤笑不停。

那是个村姑形象(阿庆嫂),右手抱着坛老酒,纤细的左手摆出招待客人的姿势,身上着的是影视剧里常见的花斑点衣服,再加上粗布的深蓝色大胯裤子,头上扯俩麻花辫子。合着王津铜红色的大宽油脸,短密的碎发,关公般的鼻孔,整个露出来的白牙,还有两个海绵宝宝式的笑靥,简直风马牛不相及。其滑稽程度,绝不亚于李逵假扮林黛玉,张飞饰演窦娥冤。

从此,应该说,拜邹士麾和众人所赐,没有给王津求饶的机会。这张照片,马上就传遍了班级群,一直被大家当成笑料,捧腹至今。这也成了这次旅游令韩印象深刻的一段。虽然他当时只顾着软硬兼施地,求穆英手下留情,别把他的照片也发上去。他没意识到,这是多么珍贵的回忆,而这回忆不是每个人都有,都能留存的。后来,他的照片穆英忘了发给他,韩也忘了这码子事,连这段回忆都差点消亡了。

他继续和刚拍完照的王津,刘普昕,穆英,还有杜洋梁叶铭他们一组一起往前走。走到了地图上的湖心走廊上。景色在这儿一下子丰富起来,春光似海更覆水,夏荷未放已碧天。因为这不是游园必经之路,所以除了班里十来个人,未见别人的踪影。只有那上了年岁的木板,被他们踩过,发出低低的吟语。湖波伴着荷叶起伏,怡然欢愉。无云的晴天下,一行人的话语声小了多许,想是被旭日和晴飔调皮地偷取。一边是梁叶铭,宋雨萱她们几个女孩子的笑容,一边是杜洋、穆英他们的皓齿。韩看得出神,看得满足。虽说杜洋霉了韩几句关于他行品的话,韩也不在乎。他知道自已确实有类似的问题。好在天空下随便一点恣意的风,就能把这小小的不愉快吹散。韩感觉到自已仿佛身临夏境,四面八方的生命在不断伸展。笑声,潮声,风声,他欣然感谢着他所爱世界的馈赠。大自然的一切,多美!

在阳光下走了约莫十分钟,绕过一盘小洲,遮不住的,是景区必有的那一片商业古镇。白墙黛瓦,石板嗒嗒,规模虽比不上西塘同里,基本的售物和玩意儿也很齐全。越是走近和乎大家口味的炸串铺、茶饭馆,人越是多起来。相比之下,路口一亭戏台周围,显得特别空荡。对联横匾,漆木柱石,就是不见了生气。戏台虽不光景,两侧石拱门里头,却是另一番天地。这得归功于里面两排开的特别茂盛的紫蓝色鸢尾花,吸引了不少人进进出出。韩和一直跟着他走的刘普昕,走马观花地逛了下来。虽是古色古香,树却不多,只有一棵上面写着两百年树龄的老菩提,独揽眼球。但就算揽住了眼也揽不住心,来的人很快又都走了。怕不是游人无心,而是菩提无意吧。“本来无一物”,留?留是留不住的,就像青春,就像,那些个人。

沿着原路返回,韩觉得,该歇歇了。他没带野餐垫,好在沙家浜草坪长椅很多,他拣了个满意的地方,坐下来,晒晒太阳。刘普昕不想和他一起休息,不知道跑哪儿找谁玩去了。也好,一个人安静点,好久没享受这样一个人的清静了。可能是青春容不下这样的清静吧,韩也是难得才有这样的机会,这样的暇时,这样真正一个人呆着。

“唉,歇一会儿——”他一边坐下,一边自语地,掏出鸡肉卷。刚要下口,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小胖,神奇地站在他面前。像上次去西津渡那样,用一对憨馋的眼神对韩笑着。“不给啊,你知道我可吃不饱的。”“没事我自已带了。你就在这吃饭啊?”“嗯,不然呢,你请我去下馆子我也没意见。”“我要有钱也带你去了。那边的店都黑的吓死人。好了,我先去吃了,拜拜!”“拜拜。”说完,他和走过来的吉吉毛毛一起走了。韩突然觉得这里不够好,也许换个离古镇远的地方会更清静些吧。于是,他站起来,腹中有食物,心中有热情,满怀希望和活力地沿着路放步,也不看地图也不看路,意外地走到了一座城门下。

清光顺着窄窄的石阶一层层铺下来。颜色深浅不一的城砖,冲淡了闷热和繁喧,添以惬意与幽甜。走在楼梯上的韩,不知是因为做功消耗了体力,还是被愈来愈宽阔的空气,吹得站不住脚,觉得神情恍惚,双腿软懒。扶在城墙上,凉快的雉堞稳住了他歪歪的脚步。韩随心所欲地计算着:城楼不高,离地约两丈,路,差不多一丈宽,黑黢黢的箭楼内部,与阳光灿烂的城廊形成鲜明的对比。韩向着阳光走去。

一对白鹭相偎着切掠过去。亟亟抵住脚步,发觉已到了头。深吸一口气,只觉心旷神怡,仿佛超然。挨着城头的芦苇丛,柔媚无比,将抖落的金光,一捻捻点到湖心。朝东南望去,这大概便是沙家浜最美的风景了。

傍着城墙,闭上眼,阳光下小憩。耳边隐隐约约,有歌声传来,增了几分悠扬;再一听,节奏明快,微震耳际。韩对音乐一向敏感,这次也不例外。回走几步,他便确认了曲目并发现了演唱者们——一群带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他们列成四队,像三班军训时那样,排得虽不整齐,却也不别扭。一打着手势认真指挥的女孩,站在队伍最前面——想来是班长一类的人物吧。不知怎的,韩感到正午的阳光抱在他背上,似要把他融化;稚嫩的歌声揉在他心上,已经把他感化。他情不自禁地哼着鼻音,小声跟着唱了起来,那是他多久前听过的,少先队队歌: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 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 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 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为着理想勇敢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时间真是个好东西,好到每个人都爱不释手,好到那么多歌都能成为经典咏流。韩第一次觉得这首歌是多么动听,音乐是多么神奇,他们,又是多么可爱。他想起了自已小学的时光,却又记不太清在那段时光里发生的那些事了。前面好像是鳞光闪闪,后面紧跟着碧水茫茫的视觉冲击,一下子把韩惊醒。真正惊住了韩的,其实是她。

一茬茬的学生来到这里,苏汪涵却是最显眼的,模样也像是最开心的。城墙上的人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就像这个世界哪里都不缺人一样。事情从来只会越磨越弛,路却不会越走越窄。韩看见她的时候,他还不想下楼,她一来,更是杌陧不安的,不知该走不走了。他跟着自已的脚步,走到另一边的墙头,趴住垛口,找出咖喱的那块泡泡糖,一口咬进嘴里,差点咽了下去。脑袋轻轻枕着臂弯,掩住了嘴巴和鼻孔,双腿欹斜地支着,他看不太清那张她的笑脸,却感觉到了那笑语,和自已近了又近。他脆弱的心旌是那么忐忑又那么安详,仿佛早就知道她会走到他之前去过的墙头,并离开一样。弧形的城楼,终于展现了它的魔力。分不明的城头城尾,看不清的人影人面,再加上一点点压过来的箭楼影子,横在他们中间。他更看不见她了,她也不用看见他了。

思忖着苏汪涵应该回到楼梯口了,韩才快步往回走,可突然又收了脚步,紧紧地,靠在高高的箭楼上,目送着她的背影。她身边的范筱楠忽然回过头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韩赶快跳开,移到城楼另一边的墙壁,小心伏着身体,再慢慢地侧身望,望到望不见她的身影。方才摸了摸城砖,把手半插进裤兜。露出来的大拇指,有节奏地拍着裤子,他得意地笑着,舒了舒恻恻的情怀,下楼去。

那些小学生,想是被强制要求学唱这首队歌的。他们不会觉得悦耳。那面城门,也是刻意放置在这镇角湖畔的,青砖也不想在这里长眠。韩知道自已不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不值得这块土地动情。他不想做一个被遗弃在这里的人。朝反方向走吧,他总觉得,也一直相信,时间的力量会证明一切。他马上就能弄懂,他注视的彼岸并不尽是她,只是不能没有她。

脚步声慢慢变的孤单,鹃鸟鸣渐渐变成主角。吸过尘埃气的芦花上,穗隙分明,漏出了苍白的面色。阳光一卷来,好像心有不甘却安然潇洒地频频回首,再回首,翻来倒去。比之明亮多少倍的大理石桥,精神勃勃地立在苇丛之间。神游的脚步,被磨得发烫。纷纭无绪中,韩遇见了他所盼待的彼岸。万千生灵托起一座蒹葭桥,韩与它们肌肤相摩。入心的时光,空空如也。一腔柔情,终于有了着落。一舟欸乃飘飘滑过,荻花似鹅绒,让他彻底平静,彻底自由。芦苇,溪流,摇橹,远方,在阳光中欢乐地闪耀,韩感到生命的温暖和力量。更由于这种感觉以前从未体验过,初来乍到,他竟一时难以忍受。好容易获得从前向往的宁静和满足,他又酣然欲寐了,想象着自已一头栽下河,独享世界的安谧。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洛水伊人,你究竟是,要去何方?”韩不禁,喃喃自语。

将向前走,忽又记起两点一刻有场演出。演什么到时便知,眼下只能先折返回去,留那“叽叽叽啾吱咿呦”的莺啼为空寂送行。

沙家浜有一座半球状的露天剧场,观众席与舞台之间隔了条人工湖,对岸便是枪声激烈的演出。沙家浜的故事很经典,有点类似于孙犁笔下的白洋淀。而现场的布景、音乐、表演、特效,又是文字所不及的了。特别是那岸边一排水柱,有一发直直向观众席打来。那一片的幸运儿瞬间成了整个全场的焦点。韩似乎听到了她的笑声,他知道苏也来了,因为这是他们在这的这段时间里,唯一一场演出。可超过千人的吓哈笑声中,又怎能分辨哪个是她发出的呢?

剧罢时分,离集合还有半个多钟头,韩还是往回走了。他特意走的是蒹葭桥的小道,好像有什么还落在那里,非找到不行。步愈趋至,胃痛却隐隐犯作,撑着步子慢走,尚且疼得岔气,快走则更是要命。可怜那赏景的心,追寻的意,都变得无影,只好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门楼看时间,三点不到,这儿却已人声喧杂,难分难辨了。很多学校、班级都在这里集合,不过韩还没有粗心到找不到三班的地步。他突然想起自已包里的象棋,没想到,竟是被用来和小华对弈了。韩自觉自已水平不赖,却暗暗佩服对方的深藏不露,愣是被对方将死了。重来,又是死,韩不开心。幸好人也来的差不多了,韩以此为借口,赶紧收拾,准备返程了。

八年级的最后一次秋游,就这样结束了。有些草率又很充实,有些伤感又很快乐。最让韩乐呵的,除了王津的照片,就是杜洋和张恒中午在古镇上玩手机被老薛没收了。说是期末考完——还是什么时候还来着?记不太清了,或许是等他们有实力来要的时候吧。老薛这一回可真是大手笔,随手便又在他们这些人的青春上勾画了一笔。

韩觉得三班的故事太多了,欢声笑语无穷无尽。而他听到的,看到的,牢牢记住的,却那么少,仿佛所有的这些都与他很亲切,又都与他无关。可既然无关,为什么念念不忘,甚是渴求呢?他觉得自已像一只椋鸟,在这成长的春天里,努力模仿着同伴的叽里咕噜,自已个也不住地咂嘴。直到后来他才慢慢发现,自已原来是只落了伍的麻雀,并没有比当初聪慧和见多识广,也没有更加精神或坚强勇敢。麻雀终是比其他鸟在城市里奔波得更辛苦的,但也最是能振作起来的。它们为了抗拒天意和接受生命,付出了更多精力和代价。即使它们永远成为不了代表春天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