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宁没有想到自己的科研工作还会面对这种问题。
该怎么说?不好意思,你的奶奶因为过劳死了,这笔钱是我们赔给你的,你一个人好自为之吧。
一想到这里她就心绞痛,她会记恨她们吗?她能理解死亡吗?明明和她们离开的时候,老人还好好的。
老人的离世几乎是悄无声息。老人体力消耗太大,在车上吸着氧气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孙小宁把老人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听见老人呢喃着一些她不知道的雅库特语词汇。车子摇摇晃晃赶往附近城镇的一所医院,期间老人还醒来过几次,随后陷入长时间的昏迷。
路程行驶到一半,在绕过一个巨大的泥坑过后,孙小宁发现,老人已经没有了呼吸。她叫停了车子,亚伦从车上紧急拿出AED急救包,仍然回天乏术。孙小宁操作AED释放电击除颤,老人身子一动,神经性的肌肉抽搐。
“心脏除颤就是那么几秒钟的事情。重点是心肺复苏,我们交叉进行胸腔按压,我先来。”孙小宁说。
孙小宁跪在老人身旁,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老人两乳连线和胸腔中线的交叉点。口中念着:“一,一二三四,二一二三四,三一二三四……”有力而规律的按压着胸部。亚伦则拿着一把枪在四周警戒,这个地方时常有狼出没。停在这个荒野处其实非常危险。死亡的萨满没法与万物生灵沟通。
孙小宁的汗水打湿了全身,汗滴从她额头落下,几绺乱发垂在空中。她的身体还是机械的做着按压的动作。亚伦看看表,已经半小时过去了。亚伦跪在老人身旁翻开眼皮,瞳孔早已散去,老人丝毫没有复苏的迹象。
“孙博士。她已经死了。”
孙小宁没有理会亚伦。
“孙博士,她已经死了!”亚伦声音大了一点。
孙小宁还在按压。
“孙小宁。这个老年人已经死了!”
枪响了。亚伦朝天放了一枪。枪声在旷野四散。惊动了树林中几只鸟,怪叫着朝着远处飞去。天地宽广,三个人就像是三个小石头。
孙小宁终于停下了动作。亚伦又仔细看了看脉搏,气息,还有瞳孔。确认老人已经离世。孙小宁双手痉挛,嚎啕大哭。亚伦跪下地上,拍拍她的肩膀,“你已经尽力了。”
出于人类原始的本能,孙小宁抱住亚伦,这极北的旷野之地,生命逝去也不过是松林里面一颗松针坠地,什么也没有发生。
久久之后,孙小宁平静下来,亚伦把已经有些僵直的尸体抬上车。打了一个九十度的方向,朝着老人的家开过去。
她该怎么说?对不起孩子,因为医院太远,条件有限,我已经尽力了,你的奶奶死了,你们村子唯一的萨满死了。
车子消失在地平线。
谢尔盖和工人们加班加点,整个挖掘工程到了这一步更要小心,他们通过一台3D的CT扫描机器获得了猛犸脚步的数据,在根据计算机建模模拟,大概得出了整体标本大小,对应设定了挖掘区域,设置了边坡支护,他们要整体取出整个标本。谢尔盖扫除精神和物质障碍之后朝着目标狂奔,现在手下几个雇佣兵除了守护工地现场,保护工人之外,还单独轮班保护工地上唯一的伏特加。现在工作强度大,活儿还非常精细,醉汉可出不了细活儿,按照当地人嗜酒的尿性,设置雇佣兵看守伏特加非常有必要。谢尔盖只在晚餐提供一杯伏特加。保护工人自己不要伤到自己,时间就是金钱,如果他们不乱来,这一票干完,所有当地人都能成为百万富翁。
终于,艰苦卓绝的挖掘工作终于到了尾声。
亚伦和孙小宁赶到了村里。村民们对于萨满的死亡没有孙小宁想象的那么震惊,他们仿佛已经知道萨满的寿数将尽。萨满的孙女塞尤提卡抱着奶奶的尸身哭了很久,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暴跳如雷,只是默默地哭。这片野性大地,教会了人们隐忍。亚伦还是尽职尽责的将发生的事情全部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的族长和塞尤提卡,并送来了承诺好好的剩下的尾款,希望钞票上的元首慈祥的目光能安抚村民和塞尤提卡心灵。
村民们提出来,既然是全族唯一的萨满,也必须给村里赔偿一笔。虽然她活着的时候也许并没有几个现代村民还在乎所谓萨满的作用的。提到费用的时候大家就不太亲热了。亚伦在当地打过很多次交道,知道他们会借题发挥。首先声明了,这是普通的劳务交易,不存在任何问题,死亡没人能预料,是意外。其次,为了加强村里的建设,愿意捐出一笔钱。在讨价还价中,最终成交五万元,捐给村里,具体怎么分配,亚伦一概不管,你们村子里自己商量去。如果不接受,亚伦马上走。软硬兼施的情况下,族长同意了。
事情麻烦在孙女这里,塞尤提卡并不想跟着亚伦和孙小宁离开。孙小宁仔细想,也许萨满巫术文化被现代文明碾压的今天,老人并不希望塞尤提卡继续成为萨满,想为她博得一个新的人生道路。想来也觉得荒谬,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小女孩生于斯长于斯,没有任何理由离开自己的家乡。
苦劝无果,他们先参加了老萨满的葬礼。这是孙小宁第一次参加所谓的空中葬礼。在森林深处,男人们砍倒松树,用木头搭建一个离地大概2米左右的简易支架,然后用树枝搭成一个小平台,再铺上桦树皮,老人穿戴整齐之后就放在那里,村里人进行简单默哀仪式之后,就全部离开。遗体既不下葬掩埋,也不火烧焚化。就放在一个架子上,处在不上不下的空中。
孙小宁不理解,亚伦解释道,只有萨满才会这样处理,回归自然万物生灵之中。这是当地的传统的,千万不要干涉。孙小宁问,这样森林里面野兽不吃尸体。亚伦说,你以为那个木头支架干嘛的。更让人奇怪的是,就是没有野兽吃萨满的尸体。如果非要弄个解释的话,远古时期冻土不宜挖掘,下葬困难程度很大,这样户外冰封尸体,也许是最省力的办法。更何况这里常年冰天雪地,尸体基本不会腐败出现传染病扩散的情况。
孙小宁坚持再跟塞尤提卡相处几天,亚伦不得不同意,他们住在萨满家里三天。塞尤提卡的能干,出乎孙小宁的意料。她会做饭,会放牧,会钓鱼,会杀羊宰鹿,会剥皮,会卸肉,会仅仅凭借一点风,树木生长方向,在荒原上分辨方向。亚伦至少都需要在冰面上立一根棍子。她还会做一些传统的雅库特皮靴,皮手套,卖给皮货贩子。塞尤提卡掌握了能在极北边陲之地生存的一切技能,并且乐在其中。孙小宁一想到自己出生地中京的那些养尊处优只知道打电动的孩子,就觉得可叹,那些孩子在雅库特活不过三天。她开始怀疑自己真的需要改变塞尤提卡的生存状态吗?带走她,回到中京真的好吗?更何况,如果走正常的入境程序,那她能接受卡槽改装手术吗?愿意做一名终身在脑子插卡带的帝国公民吗?
孙小宁决定把选择权留给塞尤提卡。她和亚伦两人乘车返回了工地。走之前,孙小宁留下一部卫星电话给女孩,她告诉亚伦费用后补,让亚伦翻译给女孩听,“如果想离开这里,跟她们去其他城市生活,就给她打电话。”
塞尤提卡仔细询问了使用方法,也许有一天能用上。
车子启动,背后村子里尖顶房屋越来越小。
谢尔盖的黑眼圈又加重了。孙小宁离开这几天,挖掘进度推进了不少,活做的很漂亮。
挖掘工程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上结束。几十个人装车完毕,当天,谢尔盖就给工人们发了工资,黝黑粗糙的汉子们挤在几辆小车里面欢天喜地的离开了。留下全部的雇佣兵和少部分工人,所有人收拾好行囊出发。一共十辆车,庞大车队缓缓开动,像条蠕虫爬行在青绿色和泥黑色相间的广袤荒原上。蠕虫的头,是三辆多功能步兵车,负责在前面开路,为后面的运输车和押运车探路。蠕虫的肚子是一辆巨型运输车,光一条履带就能压扁前面的开路车,那里装着他们近半年的努力成果。而谢尔盖,亚伦和孙小宁则在最后一辆车上,一个佣兵负责开车。
谢尔盖兴致很高,从怀里掏出一瓶高级伏特加,哼起了俄罗斯族的一首民歌。“来,孙博士,这可是公认的国酒,解体之前可专供克林姆林宫。”
“谢谢。我不想喝酒。”
谢尔盖嘬了一口,递给亚伦,亚伦喝了一小口。“谢尔盖,是谁说的押运非常重要的货物,要时刻保持清醒,双眼必须全程盯着货物?”亚伦指了指车挡风玻璃外面如山一样大的运输车。
“话是没错。但是,这几天实在太累了,我生怕有几个状态不好的工人累死。万幸这种悲剧没有发生在我的工地。这一票干完,老子就可以退出江湖了。”
谢尔盖表情突然严肃,“等等,你听。”
车厢突然安静,“听什么?”
“点钞机刷刷刷的声音,你没听到嘛。小子。哈哈哈。”
谢尔盖已经陷入狂喜,绘声绘色的开始描述后面的计划。首先,他们将前往雅库特最大的深水港口季克西港,在那里有一艘核能破冰船再创辉煌号正在休整等着他们。在季克西港卸货装船之后,从亚纳湾进入北冰洋,向东,一路破冰航行,穿越东西伯利亚海。到了大陆的最东端,再向南穿过白令海峡进入白令海,进入太平洋,然后转道向西,舒舒服服的从宗谷海峡进入日本海,最后到达帝国的符拉迪沃斯托克,也就是那你们常说的海参葳。
“如果不是东边几个小国不太平,又何必绕这么一大圈。”亚伦摇摇头。
“别抱怨了亚伦。如果没有东边的小规模战争,又哪里有你我生存的空间。深渊之中有财富啊。”
孙小宁不想全程跟着标本在海上漂几个月。她打算拿着这些提取到的生物检材还有部分组织样本,到了季克西港之后,找一辆飞机直飞中京,在实验室先一步进行研究。
“这次总体来说还是比较顺利的。那个死掉萨满的孙女呢,你们不是说要带上吗?”
“人家在自己家里生活好好的,孙博士和我都觉得没必要改变她的生存环境。”
“这倒是。记得十年前咱们第一次来雅库特不,那时候满脑袋发财梦……”
谢尔盖和亚伦微醺之后开始忆往昔。两个庸俗的男人的话题,无非是当年的恶劣环境,曾经的一夜风流,遗憾的告别。凡此种种,孙小宁没兴趣听。孙小宁颇有感触的凝望着远处的原野,青绿色的泥浆还有白色硬邦邦的冰川,任何庞然大物在西伯利亚这片阔土上都微不足道,人类又算什么呢?孙小宁神游物外。
突然一颗白色小球大概黄豆那么大砸向了车玻璃,一颗,两颗,三颗,天空下起冰雹。刚开始是黄豆那么大,然后是胡豆,最后是鸡蛋。甚至有几颗网球那么大。咣咣咣,砸在车外的装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知道我为啥一要用军用运兵车了吧。这冰雹能砸死人。”谢尔盖望着窗外,喃喃自语,“整件事最离奇的就是你们得到的那本神秘的回忆录。我不相信有人能从那里逃出来,更不相信他能一个人活着走出这片蛮荒大地。”
十分钟之后,冰雹停了。天空放晴,蓝天重新夺回控制权。孙小宁把日记本从包里翻出来,她相信,前面装着猛犸象的巨型运输车就是证据。这个叫果戈里的人,成功的越狱并且活了下来。
“这一切都印证了,果戈里的回忆录是真的,而且他真的活了下来。”
孙小宁举起牛皮的本子,看到谢尔盖的眼神凝视着车窗外,笑容消失。
孙小宁随着视线一看。
一枚肩扛式火.箭弹尾巴上冒着白烟冲向车队的头车。孙小宁揉揉眼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一声轰隆的爆炸,还有随之升腾而起的火球。
“怎么了,怎么了!”谢尔盖对着车载对讲大吼。
“头儿,敌袭!敌袭!”
车头前方大概两公里处飞扬起尘土,谢尔盖拿出望远镜,“有多少人?”
对讲机传来机枪扫射声,枪声,“该死。他们有坦克!”然后是新的爆炸声。
“快掉头。”谢尔盖大吼一声。一枚不知口径的炸弹炸响在车子外侧。整个钢铁盒子和几十公斤黑土翻飞到空中,孙小宁眼前一黑,看到亚伦橘红色的身影扑到自己身上,然后一阵耳鸣,天旋地转。
车队遇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