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带妹见白应星走远,刚欲叫龚千石、鬼仔谭趁机逃走,头顶上传来一把女子声音道:“当年红船起事中的英雄事迹,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白应星大人未免太过自负了。”洪带妹循着声音向上看去,墙头处坐着个女子,正低头看住自已。
这女子穿着一身锦绣花旦衣,头上还戴着顶冠头套,这顶冠做工精美,看落绝非凡品。龚千石、鬼仔谭几乎异口同声地叫道:“水云仙!”墙头上坐着的这个女子就是长着与那位名动省城的花旦皇后水云仙一样的面目。
龚千石看着这“水云仙”头上的顶冠,恍惚中像极了那晚在陈塘南大戏学堂,与汤姐带一起看守那些大戏行头时见到那顶诡异花旦头套,心中不由得打了突,叫道:“这个不是水云仙,千万不要受蛊惑!带妹哥,一定又是那狸猫邪怪!那晚上在泮塘荔湾害到仁哥撞邪的,就是这短命种!假扮成影月花的也是它!”
鬼仔谭细看这个“水云仙”:无论神态样貌、举止动静、眉目颦笑无一不是与那位倾城美貌、风情万种的花旦皇后无异,确实教人一时间真假难辨,连自已都开始有些不太肯定了。
水云仙浅浅一笑,道:“与洪大人和两位少爷许久不见,为何再见面如此生外?大家总算也是熟人,相识一场呀。”
龚千石怒道:“丢那妈,谁和你是熟人。你这怪还在整色整水,要加害我们。你在长堤舞台那里就开始就假扮水老板,还未扮够?”水云仙笑道:“龚少爷又可以见得我是假的水云仙?不准你见到的另外那位水云仙假扮我?”龚千石听了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应答。
洪带妹道:“姑娘模样虽似,但处处透的是邪门外道,怎比得上真正的水老板风华绝代、倾城之貌。”水云仙笑得花枝招展,道:“原来洪大人如此欣赏小女子,那真是受宠若惊。”洪带妹脸色一沉,道:“你这东瀛女子,如何知得如此多两粤红船大戏中的隐秘?尔等千里迢迢来到广州省城究竟有什么诡计图谋?”
水云仙道:“小妹本来就是粤剧大戏行中人,自然知道红船起事的英雄事迹了。洪执事如若不信,就等小妹唱几段大戏以娱视听,就知道我是不是真正的‘水云仙’水老板了。”说完她身子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站在三人面前。
饶是洪带妹本领高强、一身是胆,也不由得退后两步,全神戒备。
龚千石道:“唱你个大头鬼,谁要听你鬼叫!”
水云仙媚眼柔声道:“两位英雄少年应该有些见识,怎么还是不相信我?”她这把声娇媚造作、柔缠入骨,听得龚千石、鬼仔谭二人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差点就把持不住。洪带妹连忙低声对他二人道:“你们要打醒精神,不要再被神道变术迷惑视听!这变术之音与那神御唱咒一样,如若入神聚念片刻,就会入道,必须紧摄心神,不为所动。”
龚千石和鬼仔谭忙不敢再大意分心。水云仙毫不理会他三人 言语,轻轻扭动腰肢,摆了个做手,摇曳身姿就唱了段折子戏起来,这身段做手、唱腔若说不是正宗的花旦皇后,确实难让人相信。
连洪带妹听到她口中吐音也为之吸引,不禁有些神驰意摇,直觉得面前这个真确就是水云仙。他再听几句:这段所唱的粤剧戏本居然还是当年红船中人领兵抗清的事迹。
龚千石当晚在长堤舞台就见识过水云仙的表演,现下更觉得悦耳动听、夺人心魄。尤其是这水云仙的声音娇媚至极,但唱得如泣如诉、悲哀婉折,那动听歌声仿似牵动自已的意念、不能自已。
相比起“猪油顺”、黄威水两位的南音唱腔之豪迈苍凉、遗世独立,水云仙的唱法则是截然另一番境界。
龚千石没听两下就不能自制,迷迷糊糊早将洪带妹的叮嘱抛到九霄云外,恍恍惚惚之间好似看到四周旷野之际立着偌大个戏棚:寻常乡间用竹架所搭的那种;水云仙依旧站台上做手唱戏,轻挪莲步、摇曳生姿;戏台边上都是坐满了乐器棚架师傅,正在起劲配乐吹奏,但是台下观众席上却空无一人,看落甚是突兀。
龚千石正看得入神,突然冷风而起,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再扭过头看去,台下居然已经坐满了人!再看这些凭空出现的观众,个个身形魁梧、脸相精奇,都穿着一身青衫,似乎对台上唱的大戏一样是听得如痴如醉。他揉了揉自已眼睛,完全不知道这些人何时从何处出现,兀地里想起这或就是所谓的“神功戏,洪带妹、火麻仁曾经同自已说过“神功戏并非是让凡人观看,乃是专门为神灵所演出,莫非这些观众都不是人?
忽然间水云仙收了声线,停住不唱,边上棚架乐班师傅们敲起了阵阵锣鼓点,密密麻麻、间不容断,好像是远处有千军万马气势汹涌杀将过来。龚千石对这锣鼓点可谓熟悉不过,当晚在陈塘南大戏学堂所历惊险立即浮现脑海,在那个天井时候就听过密锣紧鼓,也是戏台上小武生出场走圆台、筋斗武打的标志。转眼间台上两边果然就走出了十数个小武生,个个标准武生行头,精神抖擞、英姿勃发,当中一个舞起一面大帅旗,上书“飞虎”二字。龚千石顿时被这一大场面吸引住,完全忘记自已身处何方,那些青衫观众也是看得聚精会神。但很快龚千石就发现不妥,台中间的水云仙已经不知去向,站了个老生,一身帅袍银靠威风凛凛站在帅旗之下。那身帅袍银靠闪闪烁烁,十分惹眼,龚千石惊得差点就叫了出来:这件不就是在大戏学堂追得他和汤姐带两个裙拉裤甩的那件帅袍吗?
那老生一捋长须就唱了起来,那声音称得是穿云裂帛、响彻九霄,高处间又突然轻回转折、缠缠绕绕,这老生口吐之音入耳中似咒语又非咒语,像歌声又不是歌声,他听得两下就晕头晃脑,脑海一片空白,不知为何只起了一个念头:此人就是“猪油顺”口中所说那位精通“辟神咒”的红船泰斗、一代宗师“文王茂”,也只有这位前辈英烈才唱得出此等神音。
台下那群观众听到这大戏歌声立即就有了变化,有些就伏地翻滚;有些就嚎叫咆哮;渐渐有几个脸上露出獠牙再非人相,狰狞可怖。再过片刻,全部人都纷纷撕烂身上青衫,双手利爪如锥,口中喷出腥气,不正是那让人胆战心惊的神咒恶煞?
龚千石吓得三魂不见七魄,这么多“神煞”单一个连“洪山武二郎”都难应付,何况有这么多个?转瞬他立即醒悟,这些“神咒恶煞”个个原来都痴迷爱听粤剧大戏,必定是被大戏声乐所吸引而至,而台上的“文王茂”所唱神咒就能令到这些神煞现形露出本性,将神咒辟退。
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般痛,就看到鬼仔谭对着自已扇了狠狠一个耳光,龚千石还是有些懵懵懂懂,茫然地看着鬼仔谭。鬼仔谭道:“千石兄,你清醒过来未有?”
龚千石道:“鬼子谭,你打我巴掌做甚?”再看看自已还是身处那小巷之中,身旁早就不见了“水云仙”,只有洪带妹和鬼仔谭二人。洪带妹道:“我吩咐你们两个后生要打醒精神,不然就被幻变之术所惑。千石仔方才就是被那假‘水云仙’邪术所迷,见到的都是虚幻之象!”龚千石道:“带妹哥,我方才所见非常真实,不太像是什么幻象呀,我还居然还看到了‘文王茂’前辈!”
鬼仔谭道:“千石兄,你也看到了‘文王茂’前辈?”龚千石愕然道:“难道你也见到?”
洪带妹打断他们道:“我地还是小心这白纹虎好过。”
鬼仔谭和龚千石顺着他眼光看去,见到横巷中那些个大戏班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个白应星站在那里,背对着他三人。
三个人都紧紧地盯着白应星的背影,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此时巷中万籁俱静,所有大戏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洪带妹低声道:“等阵倘若有什么不对,你两个只管向后逃。这条横巷一路向西就能跑回去十八甫、沙基那边,到了那里自然就有人接应!”龚千石和鬼仔谭刚想说话反对,就听到白应星笑道:“洪执事果然是义气过人,危急之下还是顾及兄弟安危,本座深感佩服。”说完就转过身来。
他的双眼在夜色中射出绿光,面形似乎也变得有些异样。
洪带妹对龚千石和鬼仔谭喝道:“你们两个还不快走!难道等在这里一锅熟?”说完双手一分就挡在前面。
鬼仔谭道:“带妹哥,你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等我二人留在这里帮你!”
洪带妹怒道:“你们留在这里也是送死,跑得一个就是一个!难道你们连我的吩咐也不听?”就将他和龚千石推向身后。
龚千石和鬼仔谭还想争辩,都听到“碰”地一声响,就看到洪带妹像只断线纸鸢般,飞出好几丈远撞在横巷边墙上,然后慢慢软倒在地。
两人大惊失色,连忙冲过去扶起洪带妹,见他虽受此重击但神智还是清醒,口中不断流出鲜血,显然是伤上加伤。龚千石自识得洪带妹以来,一直只当他神威无敌、素无敌手,但居然也会被伤成这个样子,不用问阿贵方才定必就是白应星出手所致
洪带妹还能强忍伤痛,勉强道:“快快逃命,不用管我!”龚千石发起性子来,勃然怒道:“带妹哥,小弟和他拼了性命就是了!”说完站起身来对着白应星道:“你这妖怪先取老子性命吧!”
白纹虎眼中精光闪动,张口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此时他张脸还有一半似人样,另五分则是狰狞至极,盯着龚千石。
龚千石早就被激起性子,毫无惧意,破口大骂道:“白虎妖邪,害了这么多红船前辈的性命,今晚就要血债血偿!”说完从怀中摸出把短小尖刀,揉身就要扑上前去拼命,从墙上传来“水云仙”娇滴滴的声音道:“白虎将已露出真形法相,你两位少爷再不逃跑,可就小命难保了!”龚千石抬头一看,那水云仙居然又出现在墙头上,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鬼仔谭骂道:“你这东洋神道妖女,原来是要借白虎将来害我们性命!”水云仙笑道:“如若不是我,尔等又怎会有机会见识到白虎将的真面目?可惜呀可惜,今番堂堂‘洪山武二郎,就要将性命折在此处。”
洪带妹笑道:“洪某这条性命毫不值钱,无甚可惜。我一直以为神御法咒只系红船中故老传说,想不到居然是真的,难怪当年连‘细眼皇帝’都伤在白应星大人的手下。”
“水云仙”在墙头施施然地坐下,道:“洪执事,唯有神御道中绝顶高手方可召御神异之相及身而不灭心智,称作‘法如一体’。眼前这位白应星大人,已是白虎神相及身,当年‘细眼皇帝’与他一场较量也是落得个两败俱伤,势均力敌、难分胜负。”
她忽然顿了一顿,道:“神御法体耗费精魂气血甚深,白应星大人未必能维持太久。如若是那泮塘神异此时来到,几位或者还有生机。但不知几位能否有时间熬到?方才在太平南珠江面上,那神异不正是救了沙基和三栏众位英雄性命的吗,我倒真的想看看还会不会再来出手相救三位?”
洪带妹道:“你费尽苦心用大戏幻术来引得白纹虎现出法体,就是为引那‘乌龙太岁’现身?那又是何原因?”
水云仙笑道:“洪执事,当今世上是不是只有‘细眼皇帝’才有召御那西江神异之法。”
洪带妹脸色一变,道:“‘召神令?原来尔等所为的就是‘召神令’?”
水云仙高兴道:“原来洪执事也知道‘召神令’?若非白应星大人这等神御道中人物,还有谁可以逼得‘细眼皇帝’现身?洪执事与其昌先生义气深重,他总不至于看阁下身处险境而无动于衷吧?”说完她指着白应星,道:“能与‘白虎神相’棋逢敌手的,怕也只有那‘乌龙太岁’,这一场龙争虎斗看来是在所难免了,旷世难逢!”
洪带妹越听越气,欲吸一口气强行站起,但是伤势毕竟太重,刚一站起就乏力不支又再软倒在地上,就算他此时能站起,始终是凡人之躯也是无济于事。
白纹虎突然对水云仙阴恻恻地道:“伏见神宫座下的‘百变观音’,居然也识得用粤剧大戏神音,与东瀛神道幻术相配得天衣无缝,如幻似真,实在令本座万分佩服。”
水云仙显得有些意外,但很快就道:“惭愧,惭愧,小妹的名号原来也入得堂堂白虎将尊驾之法耳清听,当真受宠若惊、荣幸莫名。”
白纹虎哈哈笑道:“大家是‘鸡吃放光虫--心知肚明‘,你这女子是那花旦皇后水老板也好,还是什么伏见神宫座下的‘百变观音’也罢,于我都无所谓。细眼皇帝若然真的召御那西江神异一起现身,就看大家各自本事修为。”
他又对洪带妹道:“细眼皇帝多年来躲在南洋不肯露面来见我这位老友,教人好生怅惘。今晚算是个绝好机缘,也好让本座与他一聚契阔!”
洪带妹道:“应星大人原来还是为了当年东较场那一战耿耿于怀?其昌先生当年也伤在了你手下,何苦要落得两败俱伤,鹤蚌相争、渔人得利。”
突然巷子另外一端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有人高声叫道:“前面的人再跑,我们就要就开枪了!”巷子另一头果然就有个人飞快地跑来这边,将到众人面前龚千石立即认得来人,出尽力地喊道:“泰哥,不要过来这边呀!”
跑过来此人原来就是“马骝泰”,他一路飞奔而来冷不防看到众人,惊道:“洪执事,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未等他叫完巷口那边已经传来了一排枪声,“嗖嗖”声响子弹呼啸而过。幸好黑暗中没什么准头,通通打在了横巷墙上,洪带妹、龚千石、鬼仔谭都连忙伏地躲避,马骝泰身手非凡,滚身就到洪带妹身边。
那边放了一排枪之后就冲来十几个似乎粤军士兵打扮之人,为首一个军官模样,大声道:“全部人通通不准动!”说完举起手枪先对着还站在原地的白纹虎,但他很快就发觉不对劲,不由颤声道:“你、你、你是什么人?
白纹虎一言不发,上下打量了这军官几眼,只冷笑了几声。
洪带妹连忙道:“这位长官是粤军部队中哪一部的,子弹无眼,不要滥伤无辜。”那军官身旁一名似是副官之人大声道:“这位是粤军第一师黄振求黄长官,本部奉命肃清广州省城长堤及南关一带,你们是不是粤西残匪奸细?”
那黄长官道:“这帮人深夜在长堤南关出现,多半就是盘踞省城的粤西残孽奸细,见机的就马上投降,不要自讨苦吃。”
洪带妹道:“粤军回师广州省城本是大快人心之事,但贵部如何不问仔细,就随便开枪滥杀无辜?”黄长官道:“奉前敌指挥部钧命,今夜在南关凡发现有协从粤西残匪奸细,或有破坏沙基码头、粤汉铁路者,一律从严究办。你们不是奸细,何以要一路逃跑?不听我军喝止?”
龚千石闻言大怒,不理鬼仔谭劝阻,大声道:“丢那妈,你们军队在长堤岸边放炮弹乱轰一通,我地若不逃跑,小命都冻过水了,难道站在原地等做活靶,不跑的才是傻仔、契弟。”
黄长官堂堂一位粤军军官,想不到居然被个乳臭未干的后生驳斥,盯了龚千石一眼,冷笑道:“口气倒很硬呀,本部早已接获前敌指挥线报,有在省城沙基的反动帮会堂口‘联顺‘字号,居然勾结粤西残匪叛逆,要在长堤、太平南关江面上策动暴乱,以协助桂军向粤汉铁路西窜。本部奉指挥部严令,今晚行进至南关,凡于长堤江面上集结船只一律用炮火轰沉。未料你们这些漏网之鱼侥幸逃脱,聪明的马上投降就擒,否则可即场枪杀!”
洪带妹听到原来粤军早有命令要炮轰太平南关珠江江面,心中非常愤怒,一旁的鬼仔谭忙道:“黄长官必定是搞错了,沙基‘联顺’山堂向来与盘踞广州省城的粤西叛逆对抗,况且‘粤军还粤’大快人心、顺应潮流,‘联顺’山堂在省城多年根本,又怎么会相助粤西 逆军呢?千万不要冤枉好人。”
黄长官道:“冤枉好人?我多次听讲粤东有所谓四大洪山,其中什么‘兴顺山’之内有个黄其昌为人桀骜狂悖,多年前就与民军政府多番作对。此番情势变动,这个四眼昌必定趁机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
龚千石破口大骂道:“你个短命种、斩头鬼是什么货色,敢对其昌先生出言冒犯?”
黄长官也勃然大怒道:“老子十几岁就从民军革命,打过清军和北洋,难道还比不上草寇会党?什么黄其昌也配和我相提并论?”他侧眼再次看到白纹虎的狰狞面目,终于忍不住道:“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人?样子何以如此古怪?”
白应星露出口尖牙狞笑道:“本座白应星,与其昌先生同属粤东四大洪山门槛中人。”
黄长官听到“白应星”三字,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肌肉一抽,方才骄横之态终于露出惧意,倒退几步,颤声道:“你、你、你就是那白纹虎!”
白纹虎并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黄长官身后那十几个士兵的手中枪口。
黄长官看着白纹虎的面容,不知为何一股巨大寒意从心底冒出,就算他久经沙场此时手中举着的手枪也在微微颤抖。
正在僵持之下,众人头顶上墙头处听得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黄长官与手下士兵不由得往上看去,看到一团黑影从墙头飞快地闪过。这团黑影虽然快如疾风,但黄振求眼力不错,看到了那黑影的依稀模样:这黑影上身像是只野兽模样,但是身上好似居然穿着件人的衣服,走在墙头上的姿态与人一般无异。
黄振求久历行戎,见多识广,骤然看到如此怪异之物,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只这迟疑瞬间,只觉得眼前白影一花,然后他身后有几个士兵“噼噼啪啪”地跌倒在地上,都哇哇大叫,似是受了很大痛楚,还有另外几个沉不住气的,慌乱中就放起枪上来,子弹打在了墙壁上,横巷中顿时一片大乱。
洪带妹等人连忙又伏在地上,唯恐被子弹误中。黄振求十分狼狈地半伏在地上,高声问手下道:“是怎么回事?”
洪带妹道:“黄长官,那白纹虎非比寻常、万分厉害,大家一定要小心防备。”
黄振求方才都未看清楚,手下的士兵已被击倒受伤,再看看跌倒在地上的那几个受伤士兵,其中两个的脖子上鲜血直流,不省人事,怕是流血过多所致,他也算见惯了大场面,尚能保持几分镇定,高声道:“大家不要慌张,保持警戒!”
他刚刚说完,又是一阵枪声大作,其余所有士兵高声呼叫,显得十分惊慌。黄振求自带兵打仗以来,都未曾试过如此局面,再都沉不住气,站直身子想看个究竟,就觉得一条身影欺到自已面前,定神看去正是白纹虎,一对碧绿眼珠在夜色中闪闪发光他不及细想,举起手枪就连发两响,打在白纹虎身上,但白纹虎却像是不痛不痒,毫发无损,只是轻轻一甩手臂,黄振求就觉得左脸上似是被利刀所割然后火辣辣般痛,双脚一轻,就不由自主向后撞在了墙上,痛得眼冒金星,大惊之下,本能反应就是一口气将手枪内子弹通通打光。
其部下见带队长官被袭,纷纷对着白纹虎放枪射击,饶是都是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士兵,此时慌乱之下也顾不得会不会误伤到黄长官了。
但是白应星只身形一晃就不见了踪影,即时又听到惨叫几声,又有两个士兵缓缓瘫倒在地,颈脖上同样是鲜血如泉涌。一时间黄长官手下人仰马翻、惊呼大叫,完全没有了刚才追击桂军残部时的威勇。
马骝泰看见一片大乱,低声对洪带妹道:“带妹哥,我地快趁机‘松人’散水啦!”洪带妹点头称是,马骝泰匆忙搀扶着洪带妹,鬼仔谭和龚千石在后卫护,四人就向着横巷西边那头逃命而去,身后不断传来枪声大作和黄振求的高呼大叫声。
洪带妹身负重伤,跑了好一会儿才实在支持不住停下来在一旁歇息。他一面喘气,一面道:“谭贤弟和千石仔快逃回沙基找全叔接应,不要管我和泰哥了,白纹虎很快就会追上来。”
但鬼仔谭、龚千石无论如何也不肯做贪生怕死之徒,不顾他二人而去,洪带妹无可奈何,看了看四周道:“此处是何地方?”马骝泰抬头打量,道:“看样子大概到了杉木栏街附近,再过去应就是十八甫了。”洪带妹点点头,道:“那就是快到沙基了!”
他又问马骝泰道:“泰哥方才又怎么逃到那里来的?何以会被那些士兵追赶?”
马骝泰叹了口气,道:“方才在太平南江面炮轰之时,我跌落在江水之后与大家失散。好不容易上得长堤岸上,就依稀看到众人身影逃去太平南内街,所以就一路跟过来,不好彩却撞到那黄长官和他手下一班士兵,我就被一路追赶,慌不择路就撞见洪执事了。”龚千石道:“那也是不幸中万幸,泰哥误打误撞来到,不然我们早就被白纹虎埋单了。”
洪带妹问马骝泰道:“可曾看到威水爷和其他兄弟?”马骝泰摇摇头道:“我不曾看到,也不知他们下落如何。”鬼仔谭道:“方才情势混乱,荷兰水等几位大人又受了重伤,还望他们没什么大碍。”
洪带妹道:“我们不要说那么多了,赶快往前去十八甫,其昌先生应会在那里接应我们。”龚千石和鬼仔谭都惊喜道:“带妹哥,你说的是真的?”洪带妹似乎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只是摆了摆手。马骝泰道:“既然细眼皇帝他老人家亲自前来接应,那就最好不过了,带妹大人,我们还是赶快离开此处吧。”说完就要来扶洪带妹。
洪带妹突然双眼精光闪动,说了句道:“阁下是如假包换的马骝泰吗?”
马骝泰听得此话,有些突然,手伸到半路就停了下来,笑道:“洪执事,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鬼仔谭却很是警觉,立即反应过来道:“带妹哥,这个是假的泰哥?”
洪带妹冷笑道:“装得是挺似样,不过可惜气味却始终掩饰不住。”
龚千石和鬼仔谭听他这样一说,果然闻到一阵微微的臭味,只是十分微弱若是不仔细留意实在难以发觉。洪带妹继续道:“大家方才从龙舟上跳下落在珠江中,人人浑身湿透,你这身上衣服倒干得挺快的呀。”
鬼仔谭看马骝泰身上的衣服,果然全无水渍,完全不像是刚从珠江里游上来一样,无论如何断不可能这么快就干透,心中十分佩服洪带妹重伤之下、慌乱之际仍能心细如发、目光如炬。
面前马骝泰依然镇定地道:“带妹哥,小弟的确是‘马骝泰’,小弟与其他八门大人跟随您手下多年、纵横沙基,现下如何不认得我呀。”
洪带妹道:“伏见神宫座下的幻变之术果然是天衣无缝、以假乱真,让人无从辨认,防不胜防。不过阁下身上的气味却始终不能完全掩饰,先前三番四次交手我早就暗暗留意在心。方才我假意卖了个口风,阁下听到说其昌先生会在十八甫接应,立时就变了神色。我一心就是要看你露出马脚,果然一点不错!”
龚千石也醒悟过来,怒道:“丢那妈,又是猫狸怪物在变化来戏弄我们!”说完一拳对着马骝泰的面门打将过去。马骝泰低头避过,转身就要走,龚千石追上前去一手抓住他的肩膀,马骝泰兀然转过来现出一张怪异之脸,尖嘴突兀,像是狐狸一般,龚千石毫无准备之下当场被吓了一大跳,立时就停住了脚步。
这“马骝泰”趁他停住脚步,微微弯腰,弓身一跳就跳上了巷子边上的土墙,几下跳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动作快捷无伦,绝非常人能及。
洪带妹道:“千石仔不要追了,这个不是方才那个‘水云仙’姑娘。”鬼仔谭道:“带妹哥,先前白应星大人曾提过那‘水云仙’姑娘是什么‘伏见’神宫法团。现下带妹哥又再提起,究竟这什么伏见神宫是何来头?”
洪带妹道:“我所知关于神御道中的事,全是听恩宁街的‘先生驹’赐讲的:听闻那东洋古京都有地名为‘伏见’古城,乃是东洋南朝神道根本之地,我们先前所遇见的这些东洋神道高手,就是这伏见神宫中人。”鬼仔谭还想再追问,洪带妹摆手道:“今晚来不及说出详细,待过了此危机,我替你们二人引见恩宁街的高人‘先生驹’驹叔。”
龚千石道:“这些东洋神道整蛊作怪真够吓人,不过下次再来装神弄鬼就没那么容易了,只要留意那一身味道。那假的‘水云仙’最是可恶!我非找‘她’算账不可。”
洪带妹道:“省城内兵锋四起,也不知道威水爷等诸位兄弟下落如何,火麻仁和荷兰水几个都身受重伤,甚是可忧。”鬼仔谭道:“带妹哥也身受重伤,不如先护送你回沙基,我们二人再去打探。”洪带妹看了看四周,强作精神道:“我们一直向前行,到了十八甫再说。”此时三人已经走到了杉木栏街附近的横街窄巷,龚千石和鬼仔谭扶着洪带妹沿内街一直向西蹒跚而去
将近到十八甫南附近,从沙基江边不断传来阵阵枪声,看来粤、桂双方交战激烈。粤军虽然气势如虹地攻入省城,但是到了西关这边战线拉得太开,而桂军虽然溃败,但因要从粤汉铁路、沙基码头一带夺路向西撤退只好拼死与粤军抵抗,所以一时形势反倒是相持不下、激烈非常。
十八甫大街已经离太平南有一段距离,属于“联顺”地头,更是西关商贸精华之云集,那些店铺东主和附近居民都是暗暗叫苦,求神拜佛不要被两军战火波及,殃及池鱼。
幸好粤军暂时一直与桂军在江边、沙基涌附近激战,尚没有深入到内街民居、商铺一带。龚千石正在留意远处枪声,洪带妹突然低声叫道:“前面的是威水爷吗?”
不远处有人也低声道:“是洪执事大人!”
龚千石和鬼仔谭听到这把声音都十分高兴,听起来确似是黄威水。很快前面就走来数人,为首的果然正是黄威水,身旁站着的却是那联顺米铺主持“缩骨全”、全叔,二人身后分别跟着“花仔开”、桐油程,还领着五、六个沙基兄弟,均是火麻仁手下兄弟。缩骨全一看到洪带妹,连忙上前道:“洪执事无甚大碍吧?”
洪带妹道:“惭愧惭愧,今晚算是洪英祖师庇佑,我这小命侥幸得以保存,还要劳烦全叔亲自前来接应,实在是小弟无用。”又 对着黄威水道:“威水爷,其他众位兄弟呢?火麻仁和荷兰水几个受伤的怎样了。”
黄威水笑道:“带妹兄无须担心,方才我们与你三人失散,差点就‘一镬熟’。幸好全叔带领沙基兄弟及时赶到接应。‘火麻仁’、荷兰水和老虎蟹等几个有伤的都已经被妥当接到了泮塘,其他失散及受伤的‘生死片’兄弟大都由‘老儭廷’送到泮塘‘三栏公会’了。我因尚未找到你们三个,所以就和全叔出来探寻。”
洪带妹心念一动,道:“可曾有看到马骝泰、泰哥?”
“缩骨全”道:“马骝泰一早就已回到沙基,他在珠江上也受了伤,不过不算严重。洪执事何以有此一问?”洪带妹摆摆手没有说话,他先前全仗一口气支持,此时显得精神萎靡。
黄威水看到他伤势似乎比方才还要更重,很是奇怪。鬼仔谭就约略将遇到白应星、水云仙和那粤军黄振求长官的情形说了一次。黄威水听完面色凝重,道:“白应星请召‘白虎神’法体及身,那是非同小可,我担心就算是细眼皇帝亲临也未必能制得他住。”
缩骨全道:“可知那白应星的下落?”鬼仔谭道:“他刚才在豆栏街附近那条横巷里与黄长官手下士兵相斗,我们只顾逃命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黄威水道:“白应星既有白虎神相‘法如一体’,就算再多几十人也挡他不住的。带妹兄重伤在身,事不宜迟,还是赶快送他回沙基为上。”花仔开也不待洪带妹推辞就将他背起而行,众人就折而向西北而去,也是循着内街横巷往上九甫的方向而去,免得遇到外面军队。
龚千石趁机上前低声问缩骨全道:“全叔,今晚怎么是您老人家亲自出马呀?”缩骨全盯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将我嘱托的话语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你命大,不知死过几回了。”
龚千石此时已知道这全叔平时尽管胆小怕事、畏缩退让,名义上是联顺米铺的所谓掌柜,其实绝非等闲之辈,乃是“兴顺山”中高人,当下也不敢驳嘴,只是道:“我听带妹哥说过,细眼皇帝会在十八甫亲自接应我们,怎么不见他人影?”
缩骨全道:“听讲你这小子已见过他本人大驾了?”龚千石点了点头,缩骨全道:“今晚除了白应星有重大图谋要逼他现身,还有其他人马一旁窥伺,可谓凶险重重。‘细眼皇帝’又岂能轻易现身?”
龚千石道:“我还是不明白各路人马,究竟为何都要逼细眼皇帝现身?”
正说话间,前面领头的黄威水和鬼仔谭忽然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龚千石大为不解正要发问,缩骨全用手指了指前方,他顺着望去,前面巷口处已经立着十余人,分成两排挡住去路。
黄威水奇怪道:“前面这些是那些绿衣警察,他们来这里作甚?”“绿衣”警察就是当时广州省城警察厅下的巡警,这些巡警片捕平时只会敲诈勒索市民,基本无甚大用,而沙基、三栏一带“聯興顺”中人,从不将这些警察放在眼内。黄威水高声道:“前面的‘扎脚’不要挡路,我是三栏黄威水!”民初广州省城巡警多还是绑腿装束,所以市民又俗称他们为“扎脚”。
单凭“黄威水”三个字已经是威震三栏、沙基,那些平时狐假虎威、虚张声势的巡警若是听到早就吓得惊走不迭,但是前面这帮人却是丝毫不动,还哗啦啦地举起枪来对准他们几个。
缩骨全老谋世故已经看出不妥,道:“威水爷,这些不像是普通的‘扎脚’警察,须要谨慎仔细。”
黄威水艺高人胆大,对着枪口昂然不惧,道:“前面的是哪路人马,为何要为难我们?”低声对缩骨全道:“莫非这帮‘契弟’趁着今晚形势混乱乘机来勒索?”缩骨全眉头紧皱,道:“怕就怕他们不是冲着勒索钱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