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千石初时还以为他受了什么刺激就这样“埋单”。幸好等了一盏茶的时候,“康爷”终于清醒过来,长叹了口气,道:“看来在那个戏班学堂的那些武生戏装就是当年我参加‘红船起义’时的兄弟穿过的了。”龚千石又再次惊讶,眼前这位老人居然还参加了差不多七十年前的“太平天国”和“红船起义”,确实令人意外。

康爷看见龚千石这个犯傻的表情,有些恼怒道:“怎么,你条契弟不相信我?”龚千石连忙道:“晚辈不敢。晚辈还听说‘兴顺山’上代山主是名为‘猪油顺’的?康爷也认识他老人家吗”

康爷哈哈笑道:“你知道‘猪油顺’大名叫什么?”龚千石想了想,道:“好像叫什么张继顺。”康爷点点头,道:“没错,那我名字中又个什么字?”龚千石愣了一愣立即醒悟过来,道:“康爷你也有个继字,莫非你们两位是有什么亲戚关系?”

康爷摇摇头,道:“什么亲戚,我和‘猪油顺’是同门师兄弟,我们二人从小就都无了双亲,为了生计六岁就入了佛山红船戏班做学徒。我是大净,他是二花面。我们从小玩到大,亲入兄弟。”康爷谈兴更浓,道:“我们二人在红船时的开手师父系佛山有名的红船王。不但学红船粤剧大戏,还学洪拳武艺。后来太平天国起义反清,我等红船兄弟就一起投军了。”

说完他顿了一顿,“唉”了一声,道:“可惜呀,后来红船兄弟们被清军镇压,折了十之八九。好不容易剩下来的活着回来的,最后也被朝廷追拿。当年官军火烧佛山琼花总馆,满条江水都被死难的红船兄弟鲜血染红,就剩下我这个老不死的在这里丢人现眼!”方才还是一脸顾盼自豪的他,马上就变得黯然颓唐,登时显出毕竟是九十岁老人的老态龙钟,双眼也隐隐泛有泪光。

龚千石知道康爷当年如此英雄,早就收起轻视之心,听到他说起红船起义死难前辈,也起同悲之切。等康爷平复后,他道:“康爷,塘鱼栏大戏学堂那晚的事真的是当年的‘红船’前辈英魂不散吗?”

康爷道:“当年红船起义,戏班的小武生和六分架(专演龙套士兵者)被编成‘飞虎班’,后来全部都战死。他们穿的戏服怎么会在省城出现?难道是有人特意弄了回来?”

龚千石奇道:“为什么要弄这些戏服回来?”康爷想了一会儿,突然脸色一变,自言自语道:“‘召神令!莫非同黄其昌有关?”

龚千石连忙追问道:“康爷,此事为何与其昌先生有关?”

康爷被他惊醒过来,醒悟过来说漏了口,连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龚千石正想再问,从楼梯上走上来了一个中年人,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他马上看到了康爷,就快步走了过来。

此人走到康爷面前,看到龚千石坐在旁边十分惊讶,然后向康爷行了个礼,俯下身子,低声在康爷的耳边说话。

龚千石装作若无其事,但是暗暗竖起耳朵偷听,隐隐约约听到这个中年人道:“又一个自梳女住家工没有出来!半年内已经是第三个了!”

所谓“自梳女住家工”是指因为从鸦片战争而来,因为西洋商品大量涌入,导致珠三角水乡手工制丝、纺织业女工大量失业,而这些珠三角水乡的女工大都来自顺德一带,有着传统梳起发辫、终生不嫁的传统,往往三五成群凑钱买“姑婆屋”共度晚年,命运多磨,十分凄惨。

而这些自梳女工为了生计,因为失业所以大量涌入省城,充当大户人家的佣人,包食宿,所以称为“住家工”。只是这个中年人说的话十分奇怪,什么“又一个自梳女住家工没有出来!半年内已经是第三个了”,让人不知所云。

康爷听完神色不变,却立刻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和这个中年人离去,也没有跟龚千石打任何招呼。只剩下龚千石坐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究竟。结果随后差不多大半月“康爷”都没有来到莲香大茶楼饮早茶,龚千石问了好多遍钱司理,但是他也不知道康爷为何没有前来。

这天倒是来了个陈久如,是那个捣蛋精汤姐带领来的。原来陈久如自从那天分别之后后就没有了龚千石的消息,去到联顺粮油总店找不到他,幸亏遇到了在下九甫玩耍的汤姐带,才知道原来龚千石来了这里。

龚千石看到陈久如十分高兴,毕竟是老友重逢,刚想上前招呼,却看到陈久如两眼通红,似乎是哭过了一场,连问究竟。

陈久如悲愤道:“我先前得到讯息,我老师执信先生已在虎门不幸遇难!”龚千石当场就呆若木鸡,乍闻噩耗,仿如晴天霹雳,缓了半晌还是不相信耳中所听,急道:“你有没有收错消息呀?执信先生智勇双全,怎么会遇难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久如哽咽道:“是我在岭南学校的同学从东莞的亲戚那里打听到的,他也是执信先生的学生,和粤军很有联系。现在情况还是十分混乱,说不清是虎门炮台的粤西军反水杀害先生,还究竟是东江粤军的人马下的手。总之执信先生的确已经遇难,此事千真万确。”

龚千石听完都不知道说些什么,自从多如茶楼一见执信先生的风采,想不到竟成永诀,自已在长堤冒险之行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两个人相对无言,过了良久,龚千石问道:“久如兄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陈久如双眼发光道:“先生一生致力革命统一大业,我必定和他其他同学一起继承先生遗志。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要达成省城还粤的大业!”

龚千石虽然不明白什么革命大业,但是对军阀鸠占省城也是十分痛恨,连忙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手的,我龚千石一定会相助,也算是为先生尽一份力。”

陈久如道:“省城学生联会已经准备联合所有院校,共同发起倒桂的运动和抗议。”说完看了看四周,道:“不过你自已也要小心一点。”

龚千石不解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陈久如道:“我得到另外的消息,‘十三行’已经和在惠州的回师粤军取得联系,准备来个里应外合。我估计‘十三行’会趁这个机会,混水摸鱼来对付沙基联顺。”

龚千石道:“那就最好!我早在这里闷得快发霉了。就等带妹哥的号令了。你有他的消息吗?”一旁的汤姐带迫不及待地道:“没有人知道带妹哥的下落。”龚千石瞪了他一眼,道:“那仁哥呢?”汤姐带道:“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躲在缩骨全的家里。”龚千石急道:“最近是怎么回事?让人好生焦急。”陈久如只好劝了他几句,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陈久如就想告辞,汤姐带却一把拉住他道:“陈少爷不能走!”龚千石怒道:“你个姐带好不懂事,久如兄有要事在身,你怎么不让他走?”

汤姐带也怒道:“丢那妈,你们有要紧事,难道我就没有?”

龚千石和陈久如相视一笑,陈久如道:“姐带贤弟,请问你有什么要紧事?”

汤姐带看到他这么客气,十分满意,摇头晃脑,煞有介事地道:“陈少爷,你是新时代的大学生,是吧?”陈久如十分愕然,不知如何回答,只好点点头。汤姐带道:“那就行了,若然你遇到有坏人强卖少女去做大寨妓女,你该管还是不管?”

陈久如道:“这个当然是不允许的,我等就是要推翻满清专制,建立法治,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要马上报省城警察厅。”

汤姐带“呸”了一声,道:“警察厅正所谓是‘太监洞房’有个鸟用,不然我也不会找你们两个了。”龚千石道:“那你究竟想怎样?”汤姐带道:“千石哥,枉我在我的姐姐们面前说你如何英雄,原来你系忘恩负义之徒。”龚千石有些莫名其妙道:“我怎么忘恩负义了?还有,我与你那些姐姐们有何关系,用得着你说我英雄?”汤姐带道:“你还记得小红棉吗?”

龚千石才想起当晚在大戏学堂救了他一命的那个苦命的女学徒小红棉,连忙道:“当然记得了,她怎么样了?”

汤姐带又呸了他一句,道:“丢那性,还能怎么样,她已经被卖到了陈塘南做琵琶仔了!”

龚千石大吃一惊,道:“不对呀,她不是要卖去长堤的群翠楼吗?怎么现在这么快就卖来了陈塘南的大寨?”

汤姐带就将事情简略说了一次。自从上次小红棉被学堂管事赶走之后,后来就再无机会见到水云仙。水云仙经过长堤大舞台之事,对她的兄长水龙心生怨恨,其后就离开了省城,暂时去了佛山。小红棉抵死不从,被学堂的管事和老师打了个死去活来。因为“十三行”在长堤被龚千石、火麻仁大闹一场暂时也没有理会这事。学堂管事为怕夜长梦多就立刻将小红棉卖去了陈塘南最享负盛名的大寨“夜月楼”。

学堂的几个小武可怜小红棉,受她之托转告了汤姐带。汤姐带毕竟还是个小孩,只好带着陈久如来找龚千石求救。

龚千石听完之后也束手无策,陈久如是个学生就更加没有了主意。汤姐带顿时就发牛脾气,差点就要发作。

三个人正在彷徨间,听得后面有人道:“你们三个真是蠢得要死呀!”

龚千石扭头一看,登时就笑逐颜开,原来是康爷太叔公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茶楼,在他们身后。龚千石连忙道:“您老人家来了就太好了。还要请您指点迷津。”

康爷打量了一下陈久如,道:“这个后生是什么人?”龚千石连忙为二人引见,但无透露康爷的身份。康爷找了张桌子坐下,道:“你们要去大寨救个萍水相逢的‘琵琶仔’,是吃错药了吗?”

龚千石道:“这个姑娘小红棉曾经对我有恩,我也答应过她要向水老板求情。但是她已经被卖到了大寨,洪英弟子牙齿当金使,不能言而无信。”康爷笑道:“说得好听呀,不过大寨是花大价钱买琵琶仔回来,是要用来‘摆房’卖高价的,你们有这么多钱去赎身吗?”

陈久如道:“请问老先生,什么是‘摆房’?”

康爷道:“你这个后生看来是个死读书的呆子。”

龚千石没有陈久如那么书呆子气,连忙道:“康爷,还请你给个主意。”

康爷道:“陈塘南的大寨高价买了这些个声色艺俱全的琵琶仔回来,除了要唱曲卖笑,就是要待价而沽,由那些阔少有钱人来‘摆房’帮她开苞,懂吗?你们两个契弟!”

陈久如再书呆子这回总算也听明白了,登时就满脸通红,连声道:“这个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红棉不过还是个小女孩,不行,我一定要去救她!”一旁的汤姐带道:“就凭你这个大学生连摆房都不知道的,怎么去救呀?你以为陈塘南的大寨是吃素的呀?”

这个汤姐带人小鬼大,聪明伶俐,逗得康爷哈哈一笑,似乎对他十分赞赏,道:“好,这个细路就很聪明。”对陈久如道:“后生仔,这细路哥说得很对,你敢去陈塘南大寨抢人?省城的大寨哪个背后没有山堂的撑腰?还是你要掏钱帮她赎身?”陈久如怒道:“这些娼妓大寨简直就是藏污纳垢、乌烟瘴气,如果我掏钱来赎身,岂不是助长它们的气焰?”

龚千石怕他再冲撞康爷,连忙道:“太叔公,您就看在弟子份上出个主意吧。”

康爷听他叫“太叔公”三个字,脸色才好看点,想了又想才叹了口气,道:“好吧,看在你是沙基‘联顺’门槛的份上,我姑且就为你们这两个蠢材出个主意。”

龚千石喜出望外,连声多谢。康爷压低了声音道:“那我告诉你们,要对付陈塘南的大寨,只能用些歪门邪道。你们知道什么是‘风炉多古怪,一笔勾旧债’吗?”龚千石三个人听完面面相觑,心里面都不知道康爷在打什么哑谜。

康爷继续道:“这是旧日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开大寨、赌档的这些偏门下三滥的生意,如若你有什么冤亲旧债,走投无路之下,只要去珠光街的‘风炉巷’拿一个风炉来放在他们门口,无论多霸道的龟孙子都要乖乖的听你的吩咐,什么要求都要答应。”

龚千石三人都没听过这个,异口同声地道:“珠光街的‘风炉巷’?”因为冲口而出,声音都十分大

二楼上周围的茶客、企堂、茶博士们本是沸沸扬扬、人声嘈杂,听到他们三个说出这几个字来,顿时偌大的二楼鸦雀无声,人人都脸色惊恐地看着他们三个,仿佛“珠光街、风炉巷’”这几个字是什么石破天惊的东西。

康爷看到引起众人注意,一巴掌就扇到龚千石脸上,道:“你们几个短命种,这么要紧的事那么大声嚷出来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龚千石、陈久如满脸通红,十分惭愧,连声道歉。龚千石道:“康爷,您说的是说笑还是真的?怎么那条风炉巷的风炉这么厉害?”

康爷面色一变,怒道:“你个小子,难道老子的话你都敢不相信?如若不信,你们自已想办法吧。”

龚千石立时就不敢说话。康爷又道:“还是你们几个胆子小,怕了不敢去呀?想不到'聯顺'的洪山弟子居然沦落到你们这种胆小的货色。”

龚千石还未说话,汤姐带已经暴跳如雷:“我丢你个老寿头,谁说我不敢去?不就是珠光街吗?老子现在就去!”说完对龚千石道:“千石哥,你也敢去,是吧!我们一起去!”

康爷看了看陈久如,道:“那你呢?读书人?”话音中十分轻蔑。

陈久如咬一咬牙道:“好,为了救小红棉我去又何妨?康爷,您说的绝对没错吧?”

康爷哈哈笑道:“当然没错了,老子纵横江湖几十年,这些江湖偏门中的事情有什么我是不知晓的?”

龚千石一想也对,若说对于广州城这些偏门行当,有谁比这位老化石一样的洪山元老更清楚?

康爷道:“今晚十一点,你们一定要准时到珠光街。我会把那里的地图画给你们。”说完又低声道:“千万记住,那条风炉巷里面有很多风炉,一定要拿其中最大的三个红土烧成的风炉才有用。”

龚千石听得有点不对劲,刚想询问,一撇眼就看见附近的茶客们都用一种像是看着死人的眼光看着他、陈久如和汤姐带三个。好几个茶客还在交头接耳,龚千石隐约觉得不妥,对这康爷道:“太叔公,这个珠光街究竟是在哪里?怎么我以前从未有听说过?”

康爷道:“你有多大年纪?当然不知道了,总之你们听我的吩咐,今晚去那里拿三个红土风炉回来,明天就可以去大寨救回你们那个什么小红棉了。”说完就小声对着龚千石说了大概的方位,还用纸写下他自已的地址,道:“你们千万记住一定要在十一点之后才能进去。待得手后就来逢源大街来找我,我会在家等着你们。”然后就飘然而去连早茶也没有饮。

陈久如待他一走远就道:“千石兄,我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劲。”

龚千石突然心念一动,道:“有个人应该知道详细,不过要等到入黑才能找到他。”

汤姐带立即道:“你是说伍老财记吗?”陈久如奇怪道:“谁是伍财记?”汤姐带道:“就是在清平街上卖云吞面很出名的那个伍老财,他的云吞面好吃到连鬼都要来帮衬。”陈久如吓了一跳,道:“鬼买云吞面?”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表情。

龚千石盯了汤姐带一眼,道:“你别听这个小孩乱说。总之今晚十点钟我们在清平街汇合,先找伍财记打听一下珠光街,然后再做打算。”

陈久如点点头,就告辞而去。有这等刺激的事情,汤姐带又怎可放过,不停地哀求龚千石答应他前去。

龚千石本想一口拒绝,但是又怕这小子心怀怨恨到处乱说,走漏风声只好勉强应承。汤姐带十分高兴,兴高采烈地也回家去了。

剩下龚千石在茶楼,平时跟他相熟的伙计好像避瘟神一样,全都看见他绕路走,搞到他十分郁闷,多次出口询问,但是人人都守口如瓶,谁也不肯跟他多说。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十点钟,龚千石偷偷出了茶楼,来到了清平街南,靠近沙基一带,这个时候沙基上的所有营生正是兴旺之时,按道理那个伍财记要等到凌晨时分才会出现,所以龚千石也只是来碰碰运气。幸好离远就看见伍财记正在推着他那辆云吞面慢慢地走在路上,于是就马上叫道:“伍财叔!”

伍财记吓了一跳,扭头一看是龚千石,十分意外,自从那晚火麻仁被“十三行”人马暗算碰到龚千石后,两人一直没有碰面。伍财记十分高兴,道:“原来是千石仔呀,你也真够大命的呀。”

龚千石走到他面前,不解道:“伍财叔何出此言呀?”伍财记看看四周无人,低声道:“沙基这里都已经通了天了,听说你和火麻仁两个大闹长堤,火烧大舞台。你这样都没事回来,还不是福大命大?”龚千石苦笑一声,道:“伍财叔,我今晚来找你是有事要向你请教。”

伍财记道:“是什么事情?”龚千石道:“我记得伍财叔说过沙基有两个地方入黑之后千万不能去,我一直紧记在心。”伍财记笑道:“我有说过这话吗?我也不太记得清楚了。”

龚千石暗骂一句“老狐狸”,面上堆笑道:“我要请教伍财叔,除了这两个地方,省城还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吗?”伍财记脸色一变,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龚千石道:“因为我等阵要和两个朋友去个地方办点事情,伍财叔是老省城人了,所以想向您打听一下。”伍财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终于道:“你这个惹祸星这次又要去哪里闯祸呀?”

龚千石愣了一愣,转念一想也对,自已自从乡下来到省城,真是一次比一次惊险,闯下的祸也不算小,只好尴尬一笑道:“我们要去珠光街风炉巷。”

伍财记一听他这句话,扭头就走,完全没有应答。龚千石早就料有他这一着,踏步上前拦住他的面车,道:“伍财叔上哪里去?”伍财记冷笑道:“你自已去找晦气寻死,我不走难道还要陪你去?”

龚千石道:“伍财叔这就不对了。我们总算是老相识,朋友一场。你明知我去送死也不提醒两句,太没有义气。”

伍财记一听就怒道:“我没有义气?清平街这里的街坊谁不知道我伍财记忠肝义胆,最讲义气。我劝你赶快回家,早点睡觉,这才是正路。”

龚千石不慌不忙,笑道:“既然伍财叔不肯帮我,我只好明天去茶楼去讲鬼故事了。”伍财记一愣,道:“茶楼?什么茶楼?”龚千石道:“我现在莲香大茶楼做工。”

伍财记道:“那你讲什么鬼故事?跟我有什么关系?”龚千石道:“那可大有关系,莲香大茶楼在西关鼎鼎大名,要是我明天一早去那里讲一下大戏班鬼半夜买云吞面的古仔,我想很快整个省城就会知道了。”

伍财记一听脸色变白,哆嗦道:“你,你,你不要‘生草药’来乱说呀!”

“生草药”是一句广府的歇后语,通常形容那些口无遮拦的人。伍财记明显是被讲到痛处,十分害怕。

龚千石还是不慌不忙,道:“我怎么会乱说?我口才还算可以,保证能说得活灵活现。”

伍财记脸色已经变得死灰,低下头想了良久,咬咬牙道:“你这个短命种,真是胆大包天,连珠光街也敢去。你知道那里是什么所在?”

龚千石连忙躬身道:“还请伍财叔指教。”伍财记道:“珠光街、风炉巷,往日前清的时候那里是两广巡抚部院的砍头法场!”龚千石吃惊道:“那里原来是斩头的刑场呀!”

“何止是斩头,前清之后在那里被打靶吃枪子的也很多。总之那个地方十分晦气,你们是不是‘寿星公吊颈嫌命长’呀,这么晚跑去那里干什么?”龚千石道:“我们要去那里拿三个红土风炉。”伍财记“啊”了一声,道:“红土风炉?拿来干什么?”

龚千石笑了一笑,道:“伍财叔,还请你说说这个珠光街有多晦气,好让我有个防备。” 伍财记叹了口气,道:“你这个龚千石真是胆包天。好吧,我尽管告诉你,如果你还是要去,那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从康乾年间,省城凡有犯刑名官司要判砍头行刑的,必定是由南海县县衙判刑。因为省城乃是由南海、番禺两县分治,两县均是首县附郭。

前清官场有云:“前生作恶,首县附郭”。就是说的是和一省督、抚、藩、臬等大员同城而治的县官,称为“首县附郭”,既是优差也是难办差。两广省城的首县就是南海、番禺两府。待死刑勘定后,两县一路上呈府、司、道,再而督、抚部院,重重复审之后再上呈京城三法司定谳,待朝廷定秋决之后,执行死刑。而当年省城的主要行刑地有两处,一处是城东外的东较场;一处就是在大南门外双门底大街,也就是今天的北京路南外面的珠光街的空地。

当年的城南通衢大道就是这条双门底大街,也就是今天十分繁华的北京路。前清时重要官员如督、抚大员到省城上任都是从今天的天字码头上岸,然后通过双门底大街一直到达惠爱大街,再前往司后街。

而要行刑的砍头犯一般就是从巡抚衙门验明正身,然后从惠爱大街(今天的中山路)押出城外行刑。由于双门底大街是南关行人和天子码头水路码头主要进城的大道,每日可以说是人来攘往,络绎不绝,而死刑犯在这里出入可以说是十分的不吉利,因此一般的做法就是绕路四牌楼大街,也就是今天的解放南路,经过归德门,今日大德路与解放路的交界处出城转东,沿着城墙到达珠光街,避开大南门的通衢。

如果遇有钦命要犯,要由督、抚请出王命旗牌,立正典刑的话,就要锣鼓喧天、中门三响炮,从大南门正道押赴珠光街明正典刑。而每逢这种大阵仗,本就十分热闹的大南门、双门底大街就会更加人山人海,人人都争相来看杀人头的大场面。

当年的珠光街法场死人无数,血流成河,特别是太平天国起事以来,两粤各处民变四起,省城的四大洪山中无数热血年轻弟子纷纷响应参加“洪兵起义”,及后天京陷落,太平天国覆灭,清廷重兵围剿两粤洪山会党。广州省城的红船艺人和会党中人不知有多少被押赴珠光街就义,血染法场,受那颈上一刀。及至庚子之乱到辛亥年前后,清廷大树将倾,革命起事风潮云涌,更加此起彼伏。

在省城比较有名的,先有“细眼皇帝”率领四大洪山百名年轻死士门生,欲趁将军前往东校场点阅旗兵之机,突袭东校场,结果被镇压之下,参与门生大半遇难,其余幸存者都被擒押。其后所有被捉拿幸存弟子珠光街法场正法,然后还有省城新军起事,被擒者也在珠光街、东校场受刑遇难。到了辛亥年就有“黄花岗起事”。总之在那年间,珠光街法场可以说是不少省城洪山弟子和革命义士餐刀洒血之地。因为血光太盛,所以老省城人都视那里为不祥之地,平时是敬而远之。

传闻每逢阴日时分,那里就会听到鬼哭神嚎、悲呼哀切之声,人人都说是这么多年死在法场地的这些起事冤魂。久而久之跟塘鱼栏的大戏学堂一样,白天还是十分热闹,但是一到入黑,无人敢靠近那里,也没有人再住在那里。

但不知为何和从何时开始,在法场空地附近有人在那里曝制风炉,渐成格局,久而久之就多了这么一条珠光街“风炉巷”。

当年省城人骂人常常会冲口而出“短命种,看风炉”,就是因为“风炉巷”在珠光街法场所在的缘故,都是不祥之意。

伍财记回首往事,显然还是十分感慨,叹了口气又道:“那阵时我也喜欢看热闹,曾偷偷瞒着家人去看过珠光街法场行刑,四大洪山弟子伏法我都看过。我还记得那日,总督大人下令将所有在押的四山起事弟子绑赴珠光街刑场,法司衙门派的差人将那些四山年轻后生绑成一串,敲锣打鼓地从大南门出去。”

“那天大南门水泄不通,人山人海。很多起事的洪山弟子的家人在城门呼天抢地要送‘断头酒’,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那些后生均是好汉,个个都一言不发,从容淡定。我还记得排头的那个是‘关帝厅’的绰号‘烂头坤’,真是视死如归,气概非凡。”

“等到差不多押到珠光街法场空地的时候,‘烂头坤’领头喝了碗‘断头酒’,大叫了一句‘一拜其昌先生,千万热血门生’,就受了那断头一刀。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人头落地,颈里喷出的血冲了好几丈远,人头被踢了开去,实在是可怕了。”

“随后的后生个个都跟着‘烂头坤’喊了同一句话,全部被砍了头,整块场地都被血染了个通红。他们的家人哭哭啼啼,还不能收尸,因为全部要曝尸三日。有死难的家属就破口大骂其昌先生,埋怨亲人受他连累。”

龚千石听完也十分唏嘘,道:“也难怪那些家属埋怨,毕竟死的都是至亲。”

伍财记道:“虽然是那些家人咒骂黄其昌,但当年四山弟子临刑前都高叫‘一拜其昌先生、千万热血门生’的情境,我到今天都不能忘记。虽然死了这么多人,但是很多年轻一辈的洪山兄弟还是死心塌地追随他。直到今日,还有很多三点水中年轻一辈在盼着‘细眼皇帝’重临省城,率领他们干一番大事。”

龚千石道:“那些在东较场起事的四山兄弟都是真英雄、好汉子!”

伍财记摇摇头,又叹气道:“唉,我在省城这么多年,看尽了世情变化。当年他们慷慨赴义,今天又有谁记得他们的名字。满清最后是倒了,但是省城这么多年,走马灯的换了不知多少人马来掌权,今日你打进来,明天他又打过来。到今天还不是一个局面?现在这样的乱世,人命如蝼蚁,怎么说得清谁是英雄还是狗熊?做英雄是要拿命来换的,后生仔,你有多少条命!”

龚千石听完这一番话当场就愣在原地,不停地在想伍财记所说的意思。伍财记看见他发愣,道:“这么多年我从来未听说过有人可以从那里偷出什么风炉的。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我还要开档做生意,就告辞了。”说完他就推着面车向前走去。龚千石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过了不一会,陈久如和汤姐带如约前来。两个人的表情截然不同,汤姐带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现在又可以出来冒险,简直就是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反观陈久如,却是忧心忡忡,他本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是听完龚千石转述伍财记的话之后,忍不住有点担心,道:“若然那条街这么邪门,我们还是不要去冒险为妙,况且也不知道那个康爷说的是真是假。”

汤姐带十分不满,道:“陈少爷,那晚在沙面你不是铁齿铜牙不信邪的吗?”陈久如苦笑一声,不敢反驳,自从经过沙面那晚的事情之后,他也开始有点疑神疑鬼,每晚一想起那个诡异妖艳的“水运仙”就起鸡皮疙瘩。

龚千石道:“久如兄,若然你不想去我也不勉强你。但是我答应过小红棉要帮她向水老板求情,现在她却被卖落陈塘南的大寨,我无论如何也要去探一探珠光街的了。”

陈久如还在犹豫,但看到连个小孩汤姐带都这么积极前去,脸子实在是放不下去,只好同意。三个人在清平街边等了大概一个钟头,就出发前往珠光街。他们不敢走沙基大街,绕着小路穿过太平南街,就进入到了“十三行”的传统地盘长堤地带。

为免意外,龚千石就带着陈久如和汤姐带从横街窄巷中向东而行。一直往东,穿过高弟街,就到了双门底大街,往北就是去大南门方向,再折而往南就可以去到城外南关的珠光街。 大约在民国七到八年,省城开始拆除旧城基,修筑马路,各处城门均已拆除,很多旧时大街改称为马路,但是南关这边还有不少街道还保持着原貌。这边十分靠近长堤,西通沙基,东达东堤和大沙头,虽然现在时局混乱,但是长堤这里一到夜晚还是人声鼎沸、花艇络绎,各处大寨、舞厅都有很多寻花客。唯独双门底大街靠东这边的珠光街却是漆黑一片,反差十分大。

说起来珠光街离长堤和天字码头已经距离很近,但是却和长堤江岸那边的热闹截然不同。三个人按着康爷的指示走到街头处,探头看过去,街上的房屋都是破破烂烂,乌灯黑火,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在里面。汤姐带道:“千石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做?”龚千石道:“还能怎么做,我们摸进去找‘风炉巷’,找到那三个红土风炉就马上就走,难道你还想在这里过年?”

当先一人走在前头,回头道:“姐带你跟着我后面,久如兄殿后。不要发出声响,如果有什么情况就扯衫尾来联络!一扯衫尾大家都要停下来。”

汤姐带道:“如果有人在后面扯陈少爷呢?”龚千石一巴掌扇过去,道:“你再乱说,我就把你做成风炉。”汤姐带被扇了一巴掌却也不恼,只是幸灾乐祸地看着陈久如。陈久如虽然也生气,但是不想跟这个小捣蛋精计较,没有说话。

龚千石趁着昏暗的月色走入了珠光街。三个人都被传闻所吓,精神紧张,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生怕惊动了什么东西。走了大概二三十步,龚千石正在疑惑,怎么还未见到什么“风炉巷”的迹象,而且那个传闻中的法场地也不见踪影。先前他也问过康爷,康爷说他年纪已大,也不清楚那个法场地是否还在。

再走了一会,他也开始有点焦躁,突然汤姐带在背后扯了他一下衫尾。龚千石立刻停下身来,转头去看。汤姐带没有作声,只是向后指了一指,看到陈久如已经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正蹲下身来。

龚千石连忙走过去,低声道:“久如兄,你在做什么?为什么自已落在后头?”陈久如抬起头,道:“我总是觉得脚下有点不对劲,所以想蹲下来看看。”龚千石不由得低头看看地面,因为街上光线黑暗,什么也看不到,就道:“地上有什么不对劲?”陈久如道:“我从街头一直走到这里,总觉得脚下踩的不是泥地。”龚千石十分奇怪,当时的珠光街还未改建,地上还是以前的泥地,不是砖石马路,自已走了这么久也没觉得什么不妥,为什么这个陈久如会觉得又古怪?

汤姐带道:“千石哥,我也觉得很古怪呀。”龚千石不耐烦道:“你又怎么样了?”汤姐带道:“我一直听到两边的墙里有风炉烧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