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鸿正道:“我祖上是华人后移居安南,其后安南遭法兰西人侵犯,欺压敲诈安南民膏多年,民众苦难已久,早思反抗之心。我在安南时已经加入了安南独立组织名为‘同道会’,后来我被派往粤西,再到粤东潜入沙面法租界中负责刺探声息。沙面与沙基相望,丝缕相连。若然能得沙基洪山兄弟相助,我等必能成大事,何苦要兄弟相残,互相火拼呢?”
“鬼仔谭”、龚千石和陈久如三人均想不到原来范鸿正有此大任在身,都肃然起敬。“鬼仔谭”道:“范兄所讲大事莫非是指在沙面上行事?”
范鸿正道:“我是安南华侨,为国报效是分之所当,就算颈上这头颅我也毫不可惜。今日来求见两位,其实是想二位替我引见洪执事,我愿为沙基效犬马之劳。”
二人听他这样说都有些意外,但是范鸿正多番恳求,龚千石就应承他尽管向洪带妹禀告,范鸿正十分高兴就告辞离去。待他走后,“鬼仔谭”也交代陈久如这几日尽量少来找他们二人,龚千石也拜托他如若看到汤姐带一定要将他带走,免生枝节。陈久如也大约知道“生死片”的传闻,立即答应告辞离去。龚千石就托“联顺米铺”的伙计将范鸿正的请求禀告与洪带妹。
随后“鬼仔谭”和龚千石二人真是说得上度日如年,整日忐忑不安,盼望快等到“火麻仁”前来。而沙基这几日以来气氛也日见沉重,所有铺头一律甚少营生。
直到了阴历十六日中午十二点左右时分,“火麻仁”和那八门大人之一的“马骝泰”终于来到迪隆里见他二人。“火麻仁”一见他二人当头就道:“今晚一入黑就到宝华街四邑会馆集合,然后在陈塘南处上疍家船出发,准备‘生死片’大战!”同时他也提到洪带妹已同意范鸿正参与这次大之战。
“马骝泰”又道:“洪执事要我同你二人讲,这次‘生死片’性命攸关,可要再考虑清楚了。”龚千石和“鬼仔谭”自然不回退缩,“火麻仁”点头道:“你们放心,这次我们有两脚黄鳝亲自带领沙基疍家船阵,太平南珠江水面上他算是头一号人物,加上威水爷这条泮塘蛟龙,自有很大胜算,大家养精蓄锐,今晚我们好同‘十三行’那帮短命种一决高下!”
“马骝泰”又说到“缩骨全”特意嘱咐龚千石、鬼仔谭二人千万不可鲁莽,尤其是龚千石莫要逞一时之意气。他二人自然唯唯诺诺。
“火麻仁”、“马骝泰”前脚刚走,范洪正后脚就到来会合。三人等到了傍晚五点钟时分,均已准备妥当、精神抖擞,起行向宝华大街而去。临出发之际陈久如和汤姐带都来送行,汤姐带还特意转告其姐姐汤怀娣口讯特意要龚千石千万小心。
众人听后纷纷取笑,弄得龚千石面红耳赤,他如此豪爽之人居然也变得十分不好意思。
大约半个钟头,三人来到宝华大街上的“四邑会馆”,“火麻仁”与“马骝泰”和十几个门生兄弟早就已经在大门外等候。龚千石也是自从香堂入会之后第二次来此总堂,此时气氛却更加肃穆沉默。“马骝泰”看见他们三人并没有言语,只是伸手示意要他们入大门内。
三人一入大门,只见会馆中堂门外到照壁处已经站满了人,个个都是同他们年纪相若的后生,都穿着黑布短打,只在手臂上扎着红巾,正是本山的标志。而身后还不断有其余参加“生死片”的门生弟子进入,到最后几无落脚之处。会馆中堂内外虽然站了有六七十人,但是鸦雀无声,呼吸几可不闻,人人神色凝重,全无半点平常嬉戏调笑之心。这几十个参加子时太平南“生死片”的“兴顺山”弟子清一色都是洪带妹的手下兄弟,年纪也就是大约十八九岁,但平素部勒精严,人人肃立,绝无半分懈堕之态,与龚千石一向多接触的火麻仁手下门生截然不同。
洪山宗旨向以兄弟结义为重,人人以异姓兄弟相称,现下会馆之内聚集大多是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平素以义气相连,此刻更是同心一志,个个热血沸腾、意在争先。
范洪正看在眼内暗暗点头,心内对洪带妹更加佩服。
待众人已到齐,“火麻仁”就亲自将大门关闭再走到中堂神像台前,先焚香拜请洪山祖师,然后转身对众人道:“众家兄弟,我兴顺山忠顺堂下弟子,今夜子时奔赴‘生死片’。人命关天、以签为实。尔等待按下‘生死签’,必义无反顾、无有二心,天地共鉴、恩怨分明!”
他话音一落,“马骝泰”就将那张“生死签”文状捧出在洪山祖师牌位前焚香祷告,然后会馆中堂内外兄弟就鱼贯入内至前在状上按下朱砂指模。待到龚千石按下指模他心下方才懂得害怕:意识到今晚这场大战相斗非同小可,定有伤亡。倒是看到“鬼仔谭”与范洪正二人神情泰然,毫无惧色,显然是见惯了大场面。龚千石心里不禁痛骂自已不中用,到了紧要关头毕竟不如“鬼仔谭”的淡定,不是英雄大丈夫的气概。
“火麻仁”又高声道:“祸福有定、命数由天,我等兄弟既入洪山门槛烧香,个人死生荣辱早已置于度外,所谓洪英弟子,有前无后,打死罢就!”说完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一对卦杯狠狠地地扔在地上,发出“啪”地响声,然后他头也不回当先一人走出了大门,很是潇洒。其余兄弟门生像是早有默契,几人一组分批鱼贯随后从四邑会馆走出。龚千石、鬼仔谭均被众人热血感染,也义无反顾地走出大门,但龚千石心内深处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今晚以性命相搏究竟为了什么紧要大事。
西历十月时分的广州省城,天时已经有些转凉,六点钟左右天色就已全黑。今晚沙基街上行人特别稀少,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有大事将要发生。而涌上早就已经停泊了十几条疍家尖嘴船,全部悄无声息,也不亮灯。众人二话不说立即登上船去,“火麻仁”特意带着龚千石三人上了为首一条尖嘴疍家船,赫然看见“洪山武二郎”和“两脚黄鳝”早已经在船上。
洪带妹脸色平静,泰然自若,对“鬼仔谭”和龚千石点了点头,只对着范洪正开声道:“范兄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呀。”范洪正连忙行礼,道:“那晚在泮塘全靠洪执事相救。”洪带妹道:“你在对面沙面法租界做巡捕,却和沙基洪山中人来往,不怕露了形迹吗?而且兄弟你毕竟不是省城四山中的弟子,何必要无故犯险?”
范洪正笑道:“小弟早已仰慕‘细眼皇帝’和‘洪门武二郎’的威名多年,今晚能为沙基效力正是小弟心愿。我好歹也是粤西洪山后人,既是洪山兄弟能尽一分力就够了。”洪带妹点了点头,对众人道:“此番相斗凶险无比,各位兄弟都要千万小心,今晚对阵一切以‘三栏’威水哥旗号为令。”
“鬼仔谭”道:“带妹哥,‘三栏’的各位英雄怎么不在这里?”“两脚黄鳝”插口道:“三栏众人早就在白鹅谭那里等候,由威水爷带头。”众人听到心里都安稳了不少。
少等了片刻,“两脚黄鳝”就率领众疍家船沿着黄沙对开的涌道悄悄驶出了白鹅潭江面,远远就看见了“三栏”的三条泮塘龙舟静静在等候。入夜之后白鹅潭江面上冷风习习,龚千石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真的寒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火麻仁”拍了拍他肩膀以作安慰。
“三栏”那边三条龙舟果真总共坐了大约二三十人,为首最大那条由黄威水、“朱仔炮”坐镇,“花仔开”、老虎蟹与“荷兰水”兄弟各自统管另外两条。“马骝泰”虽然是“九大簋”之一,但他也位列洪带妹座下“八门大人”之一,所以坐在了沙基的疍家船上。其余的沙基“八门大人”今晚却奉洪带妹之命留在沙基,不参与此战。
那三条蛟龙舟都是“三栏”公会从泮塘中起出来,丝毫不比“两脚黄鳝”的蛟龙舟差。洪带妹道:“我和‘火麻仁’过去与威水兄商议,大家都在船上静候。”说完就同“火麻仁”跳上了黄威水的龙舟。他二人一跳了过去,就只听得白鹅潭水荡风声,所有沙基、“三栏”兄弟都静默无声。过了一会儿,龚千石实在忍不住就对“两脚黄鳝”低声道:“黄鳝公,今晚我们沙基有带妹哥同仁哥压阵,又有三栏‘请将’,无论如何也应该能赢得下来了吧?”
“两脚黄鳝”多日来同龚千石算已是相熟,就笑道:“千石仔说的真是容易,如若这么大的赢面,洪执事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况且对面兴义山连‘三岳擎天’都请将了出来,胜负就真的很难说了。我若不是受过‘细眼皇帝’大恩,也不会来冒这个大险。”
“鬼仔谭”道:“连日来都听过兴义山这‘三岳擎天’的名号,听起来好生有威势,连带妹哥都敬其三分,究竟是何等本事?难道还比‘细眼皇帝’厉害?”
范洪正道:“我在粤西时也曾听讲过‘兴义山’有所谓‘三岳擎天’,其中的‘青龙将’威名大镇四方,说他三头六臂、拳脚了得,当年等闲过百人都不能近得其身。”
“两脚黄鳝”笑道:“‘青龙将’又不是哪吒三太子,怎会是三头六臂?不过此人的拳脚本事了得倒是真的,那龙行水在省城长堤威震多年,名声够大,在‘青龙将’面前不过也是擦鞋递水的份。”
龚千石那晚在长堤见龙行水虽被洪带妹所击退,但依然不失气势,如此独当一面的洪山大人尚且如此,那这“青龙将”定比非同小可。“两脚黄鳝”道:“今晚对面掌旗的必定就是‘斗零乐’和‘金山发’,这两位洪山中的大人名声显赫的时候,‘火麻仁’还在玩泥沙呢。不过最厉害的那位,即使今晚请将了‘三栏’的九大簋,也未必能够有什么胜算呀。”
“鬼仔谭”道:“黄鳝公说的这位就是那个什么‘白虎将’、白纹虎?” “两脚黄鳝”不由得打了冷颤,道:“这个白纹虎才真的是厉害家伙,我看以威水爷加洪执事一起,都不一定能斗得过。兴义山山主‘神仙余’一定是花了不少功夫才能够请得动这‘白虎将’。这白应星十几年前无端不知所踪,不然怎么突然回来广州省城了?”
说到这里,“鬼仔谭”突然脸色变了一变,龚千石奇怪道:“谭兄,有什么不妥吗 ?”“鬼仔谭”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这‘白虎将’听起来很是耳熟,不知曾在哪里听过。”他又对“两脚黄鳝”道:“为何这白纹虎过去十几年来不在省城?若他如此厉害又留在省城,‘十三行’还用顾忌沙基?” “两脚黄鳝”道:“我也不知晓其中因由,自从当年‘细眼皇帝’离开省城,这‘青龙白虎将’就也同时失去了踪影,内中必定有重大隐情。”
鬼仔谭”双眉一耸,但没有再言语。龚千石哼了一声道:“管他什么青龙白虎、‘斗零乐’,到时候真的要看看这‘白纹虎’是不是有老虎那么厉害!”众人倾谈了好一阵,但洪带妹、火麻仁在龙舟上还未返回,大家无聊之下也就开始闭目养神起来了。
龚千石正在打盹休息,“鬼仔谭”就轻声道:“千石兄,等阵生死片大战,若然对方真有那‘白虎将’助阵可要千万小心,千万不能大意。”龚千石奇道:“这是何解?” “鬼仔谭”道:“当年东较场那场大战以那庆隆区区本事,不可能伤得了其昌先生分毫。那猫屎强变成‘神咒恶煞’如此凶猛,也不过是弹指间就被‘其昌先生’解决。因此能伤得到其昌先生那个大对头说不定。。。”
龚千石点头道:“说不定就是这位‘白虎将’?为何不会是那‘青龙将’?”
“鬼仔谭”摇头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但我总是觉得曾经何处听过此人的名号,觉得他一定同两粤红船大戏神御有关。”
两边沙基和“三栏”一众在白鹅潭上被冷风吹了不短的时间,将近子时的时候,那边龙舟上的黄威水终于示意出发。 疍家同龙舟船阵立即起行,“荷兰水”、“老虎蟹”统率的两条龙舟当先开马,循着沙面岛对开江面向太平南而去。龚千石遥望着对面黑沉沉的沙面,想起那晚上的艰险,希望今晚也能同样好运气能保得小命。
船阵浩浩荡荡之下很快就来到了太平南对开的江面,也就是大约靠近今天文化公园、南方大厦对开的位置停了下来。看江岸上无论是太平南街和南关长堤都是一片漆黑寂静,人影难寻。与平日的灯火通明、喧哗热闹很大反差 ,连平日那些一到入黑就流连在江上招揽风流客的紫洞艇都一概不见,仿似一早就知道今晚将有大事发生一般。
龚千石转头看见“河南”那边的堤岸上居然有不少亮光和人影,很是好奇。“两脚黄鳝”就道:“对面那边是‘关帝厅’的人马。这帮契弟混蛋在静观其变,好看热闹。”说话间,隐隐约约看见从长堤那边也是浩浩荡荡有着十几条疍家船驶来,体形均比沙基这边的大许多,的确是气势不凡,不用问定是“十三行”的人马到了。“兴义山”的船阵是从天字码头一路畅顺而来,刚刚好和沙基、“三栏”人马同时到达。双方船阵隔了大约一、两百余步左右就很有默契地停下两边对峙。
这边沙基的年轻弟子都只是十八九岁出头,未曾经历过此等大阵仗,人人都不禁既是兴奋又有几分害怕,也分不清究竟是兴奋多还是害怕多。正在忐忑之下,突然两边船阵上同时“嘭”地一声响,两道红光从船阵上腾飞而上半空,竟然是双方的焰火信号。
从“十三行”那边摇出一条较小的疍家船,上面有三个人,为首一个站在船头,很快就摇到了洪带妹的座船前。“火麻仁”借着船上点起的亮光很快就认得领头此人,笑道:“原来是细强哥,别来无恙呀。”龚千石也认得此人,原来就是自已当日初到天字码头碰到的那帮本事厉害的“古哩兵团”领头人-----“摩罗仔”,若非得他引见到沙基联顺米铺,自已早就饿死街头,也算得上是他其中一个恩人,只想不到今日重逢已经是要性命相搏。
“摩罗仔”在灯光下还是那么黝黑,倒真有几分像个“摩罗差”(也就是旧时广府人对印度人的贬称,他身材壮健,肌肉虬突,很是显眼。“摩罗仔”同“火麻仁”取笑了两句,脸色一正,就向洪带妹恭敬行礼,再奉上一封薄信。
洪带妹打开信,看了几眼,然后交给火麻仁,就对“摩罗仔”淡然道:“烦请郭兄回过去同‘水龙’兄回话,就说大家既同为洪英弟子,性命相斗、兄弟互残本来已经大犯洪山宗旨,就无所谓如此烦文周章、惺惺作态。‘十三行’与沙基这几年为了些所谓钱财利益就势成水火,难免一场火拼,在洪某来说宜早不宜迟,无须故作声势,徒损贵山气派。”
“摩罗仔”听罢也不啰嗦,立即就回过去对面,从头到尾都对洪带妹恭敬有加,与火麻仁说笑嬉戏的态度截然不同。
“火麻仁”接过信看了一遍,他没有洪带妹的气量,立即就破口大骂起龙行水来。“鬼仔谭”连忙拿过信来看,见到上面龙行水所写居然是煞有介事、卖弄文采,意思是“粤军回城已是指日之间,羊城必将更换门庭。东江派与“十三行”甚有渊源,如若沙基能够让出太平南所有营生,一同为东江派效力,不要独树异帜,就可以免了无谓伤亡“。
信虽然是写得狂妄,但龙行水此人向来倒不是什么张狂小人,颇知进退,但此番信内口吻倒像是已然胜券在握,只不过对沙基施以怜悯,而且毫不掩饰“十三行”与东江派的关系,实在是大不寻常。
洪带妹笑道:“看来龙行水一心认为今晚稳操胜券,沙基、三栏一定不是‘十三行’的对手。”“火麻仁”怒道:“等阵我第一个就要找这混蛋契弟,那晚在长堤的账还未和他算呢!这个水龙好色无耻,残害了不知多少女子,实在是杀千刀的货。”
洪带妹道:“‘水龙’如此有恃无恐,想必是有了大靠山在后才会如此。”说完双手一分就将身上长衫脱下,露出一身短打劲服。
所有沙基兄弟平时多见“打仔洪”长衫装扮,甚少看见他劲装打扮,现下见其凛凛之威、堂堂一表;丰神俊朗,英气挺拔,端得是一派“洪山武二郎”的丰姿,都齐声喝起采来。
黄威水的龙舟上,此时在船尾一名“三栏”的“塘鱼栏”身形高大的兄弟用尽力挥舞起一面大旗起来。这面大旗招展开来足有几尺开阔,银丝裹边,中间绣着一朵硕大红花,看样子这大旗也有些年月了。所有沙基、“三栏”兄弟看到这边红花大旗都十分振奋,大声呐喊起来。
龚千石和“鬼子谭”正有些不明所以,“两脚黄鳝”解释道:“这面就是‘兴顺山’的‘开山大旗’,相传为当年七山插旗聚义时传下来的,算起来有数百年岁月了。威水爷为兴顺山‘掌旗爷’,职司保管山旗。本山弟子见旗听令,所谓‘旗进人进,有前无后,打死罢就’!”龚千石和“鬼仔谭”听到这面竟然是当年两粤洪门“七山聚义”时的古物,都不由得热血沸腾。
对面“十三行”那边也不甘示弱,当中两条疍家大船上立即竖起三面大旗,左边一张上面绣着一条青龙,隐隐见到周围绣有云雾相绕;右边那面绣着五个巨大铜钱串在一起;中间那面大旗上绣着一只通体雪白的斑纹猛虎,既是狰狞又是威武。
这边沙基船上不少人忍不住即刻大声叫道:“青龙白虎将!”
对面 “十三行”挂这三面大旗,分明就是表示有“青龙白虎将”助阵,“三岳擎天”全伙到齐,声势大壮 。
龚千石连忙问“两脚黄鳝”道:“黄鳝公,青龙白虎将都在这里了,那五个铜钱又是什么意思?”
“两脚黄鳝”道:“那五个铜钱指的就是广州省城中向来急公好义、人人称为‘斗零乐’的乐五仙大人了!这位斗零乐也是非常了得,与细眼皇帝齐名的人物,你们几个后生一定要小心了。”
洪带妹却毫不为这三面大旗所动,只是对黄威水打了个唿哨。黄威水点点头,伸手一挥,那挥旗大汉立即将山旗左右一分,当先的“荷兰水”兄弟和“老虎蟹”、“花仔开”的两条龙舟就向对面“十三行”而去,此为所谓“冲阵”,“生死片”大战正式接仗。
“荷兰水”兄弟向来在“三栏”就以勇猛而名,还有那“老虎蟹”也是好以横冲直撞著称,两条龙舟似离弦快箭般直向“十三行”的船阵而去。“荷兰水”的龙舟上都是其“果栏”的弟子和伙计,这些“果栏”弟子在三栏中出名就是好勇斗狠、精悍异常,人人手上都拿着短刀、长棍,还有铁秤钩杆,还有些拿着不少“荷兰水”瓶,离着“十三行”的船阵还不到二十步的时候,这些“荷兰水”瓶就好像满天雨点一般砸将过去。只听得“平平嘭嘭”的爆裂声响起来,水瓶就像是炸弹一样落在了“十三行”船阵上。顿时不少船上的“十三行”弟子都被砸得头破血流,有几个还被砸中掉下江水里。“果栏”这一招奇袭真是令人大开眼界,简直防不胜防。龚千石和“鬼仔谭”当晚在清平街“果栏”也曾领教过,但那时候幸亏有洪带妹在才不至于吃大亏。但今晚这些“荷兰水”瓶少说也有过百个,如此一通飞砸过来,确实让人难以抵抗。
“十三行”这次出动的都是天字码头的“古哩”搬运工,还有珠江内河船工弟子。十三行的“古哩”兵团早就是威震天字码头,孔武有力又团结善战,那些河运船工常年在珠江上行走、凭力气吃饭,更是威猛过人。现下当头吃此大亏,岂能示弱,纷纷就冲将过来, “果栏”众弟子已经在“荷兰水”兄弟率领下冲上了最靠近的一条疍家大船,双方立即短兵相接、厮拼起来。
这边“鬼仔谭”看在眼里,连忙对洪带妹道:“带妹哥,‘果栏’人数才十几个,先冲过去很容易吃亏呀。”
洪带妹淡定道:“三栏中人最是凶狠善斗,尤其是这果栏‘荷兰水’兄弟,只他十几个人足可以支撑良久。威水兄是三栏中的擎天人物,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说话间,“老虎蟹”和“花仔开”的龙舟也接上“十三行”船阵之前。这“老虎蟹”果然是名不虚传,一跳上对方船上就横冲直撞,所到处人仰马翻,“十三行”船阵中登时大乱。那“花仔开”人虽长得秀气,但原来拳脚精熟,身手不凡,等闲三五人近身都奈何他不得。
“鬼仔谭”和龚千石这才真正见识到洪带妹口中何为“三栏”中人最是凶狠善斗,只这两拨人一上前就气势无伦,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近身接仗的拳脚好手,完全不落下风。难怪泮塘“三栏”雄镇西关多年,而自成一路气数。
龚千石以前多见得都是乡下闲人庄稼汉的打斗,这次才第一次见识到何为拳脚斗技大战。
那边黄威水龙舟上的山旗又再变换信号,洪带妹立即道:“该是我等沙基兄弟显身手的时候了,等阵一上前去大家分别插上两翼,不要手软,记紧互相照看!”
然后双手一挥,“火麻仁”和“马骝泰”都各自跳上另外的疍家船,所有沙基的疍家船分成两路、一南一北就猛冲了过去
“两脚黄鳝”不愧是珠江疍家水上人中数一数二的人物,这条尖嘴船在他手下如贴水飞行一般,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待差不多冲到“十三行”船阵前,却见对方所有船还是聚在一起,并没有散开。
此刻沙基、“三栏”攻势如潮、分头合击,但是“十三行”的船阵却不散开应敌,实在是出人意表。洪带妹站在船头观望,突然道:“铁索连船?”
“两脚黄鳝”也叫道:“洪执事,这帮‘十三行’的短命种是想学三国演义中火烧赤壁的连环船呀。”
他二人此时都已经看到原来“十三行”的所有船只之间用许多粗大的绳索连在一起,倒真的像是演义中三国赤壁曹操军所用的“连环船”,这些连在一起的疍家船就像是江中一片陆地一般,难怪它们并没有散开来。
洪带妹不为所动,对着“火麻仁”、“马骝泰”一挥手,然后挺身跃起落在了那条竖着“青龙绕云”大旗的船上。龚千石、“鬼仔谭”和范洪正等也都连忙紧随其后,洪带妹沉声对众人道:“大家动作要利落,紧记互相照看,不要贪生怕死!”此时在“十三行”船阵中央的“三栏”人马已经同“十三行”斗得难解难分,双方都约有五六人受伤挂彩,有好几个还已经掉在了江水里,在水中挣扎。沙基这边人马一跳上船,从四周船上立即冲出数十名“古哩“大汉,通通手持铁钩,团团涌了过来。
另外那边的“火麻仁”、“马骝泰”亦已纷纷跳上了右边的船上各自迎敌。过百名“十三行”和“沙基”、“三栏”门生就在这连接在一起的十几条疍家船上厮杀起来。原来真正的械斗混战并没有一直喊声震天,只是偶尔听得几声低喝和受伤惨叫,不过搏斗更为惨烈。
尤其是“荷兰水”兄弟二人,出手狠辣之至,已经有好几个“十三行”弟子在他们手下挂彩。龚千石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多人近身肉搏的情景,亲眼看到近在咫尺好几个双方的门生弟子受伤鲜血淋漓,自已双腿都开始有些发软,临出发前的满腔豪情立即化为乌有,原来真到了性命相搏,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数十名围上来的“古哩”军骤然看到领头的竟然是神威无敌的“洪山武二郎”,顿时都纷纷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万分恐惧的神色。
洪带妹昂然站在船边,夜色中看去真如天神一般,未等“十三行”那边动手,其气势就先自泄了大半,就像是那晚上在天字码头一样。
只听得这帮“古哩”弟子身后有人大声喝道:“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敢上的正‘契弟’混蛋!”说完从人丛中冲出一人,也是短衫劲装、气度不凡,正是“天字码头”大人龙行水,绰号“水龙”是也。
龙行水全然没有了往日温文之相,指着洪带妹道:“就算你‘洪山武二郎’有三头六臂,今晚也要在此埋单了结!”有本山大人现身发令,“古哩”军何敢犹豫,纷纷大声叫喊壮胆,一窝蜂地朝着洪带妹拥杀过来。 这帮“古哩”军本就是天字码头好勇斗狠,靠力气为生、唯暴是听的勇武之辈,这么气势汹汹地冲将过来,沙基这边的龚千石、“鬼仔谭”等年轻弟子都未曾经过如此大阵仗,一时间竟然不知反应,有愣在原地。
洪带妹都未等对方冲过来,躬身向前就地一个扫堂腿,“噼噼啪啪”登时好几个冲在最前的苦力大汉就被扫倒在地,有两个合该倒霉的腿骨顿时就被踢断,惨叫着在地上翻来滚去,可见洪带妹之拳脚厉害。
洪带妹一腿呈威,无有犹豫就冲进敌群中出手,他的出拳永远都是简单直接但刚猛强劲,在其手下基本无一个“咕哩”军能挨过“洪山武二郎”两拳以上,差一点的连一拳也招架不住,中者无不立时挂彩,有好几个额头中着登时就被打昏过去。
这一情形在旁人眼中看来,都明白难怪洪带妹在沙基人送绰号“打通街”,他的拳脚简直就是无坚不摧、无强不破。
这帮“古哩军”遇上“打通街”算是不好彩了,完全无法招架,立即被打得七零八落。后面所有沙基弟子都连声喝彩,龚千石和“鬼仔谭”开始还有些胆怯,看到洪带妹如此神武,立即增了几分胆气。
范洪正突然大喝道:“还等什么?帮龙行水那斩头鬼、杀千刀的混蛋‘埋单’!”说完就当先冲了过去,咬牙切齿,看得鬼仔谭心下有些奇怪。
其余众人受他鼓舞,也一起攻上前去,双方立即混战在一起。龙行水见势不妙,挥动手中铁钩照着洪带妹脑后就打了过去。“洪山武二郎”何等身手,轻轻侧身避过,挥拳回了过去。他二人同是职司本山武执事行刑官,现下终于正式交手。此战关乎二人平生名声威望,可以说是龙争虎斗,既争长短、也决生死,再无任何退避容忍之理,你来我往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
龚千石赤手空拳而且又是初出茅庐,但总算有“鬼仔谭”在一旁帮衬,开头还是有些怯意,现下胆量恢复了不少,但是双方混战之下又是深夜昏暗,已经敌我难分,别说什么大显身手,只是唯求自保已算万幸。不消片刻,他一不留神肩膀就被对方一个“古哩军”手中铁钩划伤,幸亏只是轻伤,不由得很是后悔没有带上刀刃,想不到多人大混战之下是如此凶险,自已又没有“打通街”的本事,看来今晚小命多半要断送在这里了。
危急中见到身旁的“鬼仔谭”左右勾拳击倒一名“古哩军”,对着龚千石招呼了一声,就递上一把短刀。龚千石大为惊喜,连忙接过,不再是赤手空拳顿时就信心大增,百忙中问道:“你怎么也带了‘架生’?”“鬼仔谭”一面抵挡,一面骂道:“是范兄给我们的,还啰嗦什么?再不动手难道要送命在这里?”
龚千石大叫一声,奋起神威舞动短刀应敌,亏他总算在乡下时习过武,所谓“吃过夜粥”,有了刀刃在手顿时如虎添翼,同“鬼仔谭”二人奋力抵挡对方“十三行”的“古哩军”。
那范洪正却甚为了得,一看就知道是武艺精熟、身经百战,又沉着冷静,手握两把尖刀上下翻飞,于乱战中甚是抢眼。渐渐沙基这边就占了上风,“古哩军”看似有些抵挡不住,开始乱了阵脚。
那边洪带妹赤手空拳犹占上风,龙行水虽然不是浪得虚名,但是同洪带妹相比高下立判,说时迟、那时快,洪带妹轰然一拳正正打出,“水龙”以铁钩相抗,但觉得五指酸麻,手中的码头铁钩再也拿捏不住被打得脱手飞入了江中。
当晚在天字码头他曾同样被洪带妹打脱手中武器,想不到今晚依然结果一样。还未等龙行水再有闪避,就“嘭”地一声响迎面中了洪带妹一记“挂”拳。
洪山武二郎的拳路从来都是最为简单直接,但威力巨大教人难以抵挡,龚千石在多如茶楼闯“小梁山”时吃过他的第一拳:就似是被柄大锤兜头撞击一样,耳中再听不到多余声音。龙行水现下亦只觉得眼前一黑,摇摇晃晃就向后倒退了三四步,总算他有几下斤两,强忍下喉头几乎吐出的一口鲜血,兀自不倒。
但他手下的“古哩军”看见堂堂本山领头大人都被洪带妹两拳打到败阵,心中全都怯乏,再无抵敌之意,有几个转身就逃走,剩下的如瘟疫一样“哗啦啦”地也向后而逃。在天字码头横行无忌、十足强悍的“古哩军团”顿时就兵败如山倒,那也是十分罕有之事。
“洪山武二郎”神威败敌,船阵上所有沙基、“三栏”弟子都看在眼里,立即声势大振。洪带妹却并没有顺势再攻,只是停下手来,冷冷地看着龙行水。
就在“古哩军”要退到另外一条船上之际,众目睽睽之下一条青灰色的人影从船边兀然跃出,扑到洪带妹身前双手就抓向他面上。这一下如电闪星驰来得实在太快,饶是洪带妹如此人物也有些措手不及,连忙低头堪堪避过。
这青色人影回身站定,龙行水高兴地叫道:“三星贤兄来得正好!”
洪带妹眼中一亮,道:“阁下就是兴义山---三岳擎天中的‘青龙将’!”
来人头发飘长,三、四十岁年纪,身材十分高大,双眼圆睁,身上果真穿着套青色短打衫裤,端得是气度不凡、如岳之镇,淡然道:“久闻‘洪山武二郎’威名,今晚得见确实名下无虚。在下就是陈三星,什么擎天三岳、青龙将不过是旁人胡乱起吹牛皮的外号,当不得真的。”
龚千石、“鬼仔谭”、范洪正听到一起望住此人,心中惊道:耳闻已久的“青龙将”终于现身了。
陈三星环视周遭而睥睨道:“沙基居然请得三栏‘九大簋’联手如此厉害,我若不来相帮,龙行水这小子的性命恐怕今晚就要断送在此了。”
说完对洪带妹行了个洪山手礼,道:“这废物绝不是洪执事的对手,打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就等我来接应吧?,某家总算在江湖上混过十几年饭吃,不算失礼。”
洪带妹身经百战,听这“青龙将”说话间轻描淡写,但心下却 从未如此凝重,自已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位“青龙将”真面目。洪带妹少年未成名时就已听闻过无数关于这位两粤内洪山传奇人物的故事,思量一定是平生少有的大战,暗吸一口气恭敬地道:“那就还请三星兄承让,手下留情。”
陈三星哈哈笑道:“丢那妈,既然说是‘生死片’就是以性命相搏,哪还有什么出手容情?洪执事无须客气,出手啦!”腰身就势一脚就踢向洪带妹胸口。
他的身手比龙行水快上不知有多少倍,那个“啦”字将将说完脚尖就已经踢到洪带妹胸前。洪带妹也是潇洒自如,稍微侧身让过,回手一拳“挂”去,两人就在船边比斗起来。
“青龙将”名确符实,动起手来疾如夜空闪电,就真如看见一条青色矫龙倏进倏退,这团青影就罩在洪带妹身边周遭。船上沙基、“十三行”弟子一起看着这场罕见的两粤洪山内一流高手的拳脚大战,都看得痴了起来,双方都忘了动手,齐齐看着两位大人大显身手。
龚千石自识洪带妹以来就从未见他遇过敌手,基本上无人能挡得过他三招以上,一心只觉得洪带妹若论拳脚功夫应该是天下无敌。这青龙将现身才真正称得上洪带妹的对手,此番二人大战,比起先前和龙行水的交手简直是天壤之别,真所谓“龙争虎斗”,难断输赢。
范洪正趁大家为此龙虎相斗着迷,他大喝一声:“水龙!等我和你算账!”说完就扑向龙行水。龚千石和“鬼仔谭”越来越觉得奇怪,不知为何他从一开始就冲着“水龙”而来,但三人共同进退,岂可让他一人前进?于是两人都大叫之下一同冲了过去。
水龙中了洪带妹一记重挂拳,脸上鲜血淋漓,伤势不轻,但看到范洪正他们三人气势汹汹地扑来,心中暗叫:莫非今晚一世英名就要断送在这几个小子手上?他手下那些“古哩军”都只惧怕洪带妹一人,现在有“青龙将”抵挡,就全然不将龚千石、鬼仔谭放在眼内,眼见自已大人有难,齐齐拦在前面救驾。范洪正虽然勇猛,立即就被阻挡开来。
其余的沙基兄弟都回过神过来,知道今晚乃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能趁乱将在天字码头、长堤赫赫有名的龙行水除掉,不但为“生死片”立下大功,还可以从此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所以众人都呐喊声响,一发冲上前去,“古哩军自然奋力抵挡。混乱之下,龚千石就被冲散在一旁,正要观看“鬼仔谭”和范洪正的位置,瞥眼间看见受伤的龙行水被两个亲近门生,搀扶着从船尾处悄悄退去,想必是要退到船阵后远离厮杀的地方包扎伤势。龚千石紧握手上尖刀从船边找准空隙就追了上去,当场两方人马都是舍死忘生,拼个你死我活,反倒无人留意于他。龚千石悄莫声息地从船边快步走上,在“水龙”身后追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