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仁盛脸色一变,再看看常秋水,常秋水也看着他,脸色灰败。两人良久无言,“鬼仔谭”道:“想起来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当年盛哥和秋水哥想必也只是十六七岁少年人年纪,但如此轰轰烈烈的洪山中大事,两位又怎么不记得呢?”

朱仁盛点点头,道:“不错,我当然记得。当年‘细眼皇帝’振臂一呼,生死签下百位‘热血门生’兄弟立即云随影从,于东校场行刺前清将军大人,不幸最终全数赴难。但这跟那唐坤又有什么干系?”

“鬼仔谭”道:“小弟的兄长当年正是那百位抽‘生死签’的‘热血门生’兄弟其中一位,不幸于东校场赴难,尸首两分。”

常秋水大惊道:“令、令,令兄长当年也去了东校场参加那场血战?”“鬼仔谭”神色肃穆,道:“不错!实不相瞒,小弟兄长、谭公云扬,幼随小弟父尊大人,为香港地西环福字山座下弟子。我兄长自幼仰慕‘其昌先生’侠义英名,不惜性命追随他老人家到东校场刺杀前清将军。

朱仁盛点头道:“令尊必然是洪山中大人,未知名号上下如何称呼?”

“鬼仔谭”道:“家父谭伯先:三点水及粤剧梨园行当中人称为‘公脚先’是也。”

朱仁盛和常秋水对望一眼,脸上表情显然均听过‘公脚先’的大名。朱仁盛恭敬道:“原来伯先前辈就是贤弟令尊,云扬公是令兄。谭贤弟果然系出名门,难怪,难怪。”也不知他这难怪是什么意思。

常秋水霍然站起,道:“谭少爷,不错,我不但听过令尊大名,当年我也识得令兄。”

“鬼仔谭”道:“那么秋水兄一定也知道那唐坤正是当年东校场赴难的四大洪山弟子之一了?”龚千石听到这里不由得“啊”了一声,大出意料之外,道:“那唐坤当年也去了东校场?难道他逃得了性命?”

常秋水道:“东校场之变,大半兄弟殒命当场,其余等均被擒获后被正法于珠光街,无一人能逃出,唐坤当年也同样被押赴珠光街。”

龚千石听到“珠光街”三个字,登时打了个冷颤,又想起了“伍老财”同他讲过“珠光街”的掌故,道:“慢着,你说那唐坤也是四大洪山中弟子?那他是哪一山堂的?”常秋水看了他一眼,道:“唐坤为‘关帝厅’中门槛,他也是红船水上中人。”

“鬼仔谭”看着还是一脸震惊的龚千石道:“唐坤不但是‘关帝厅’中人,耍得一手好洪拳,也是佛山红船中人,擅长小武生,还有个绰号叫‘烂头坤’。”

龚千石听到“烂头坤”这个名字,心头打了激灵,揉了揉额头,道:“我曾听清平街卖云吞面的伍财叔说过:他亲眼看见当年东校场事变后四山弟子被押赴珠光街斩头的情景。他还清楚记得为首的那个就是什么‘关帝厅’绰号叫‘烂头坤’。你们说的这个唐坤就是那个‘烂头坤’,当年已经在珠光街被斩头的那个!”

“鬼仔谭”没有回答他,反而对常秋水道:“秋水哥,那晚你和唐坤对赌‘番摊’后失魂落魄地走下楼,口中只是不停地说着三个字。现下你总该为我们解释一番了吧?”

常秋水叹了口气,道:“我确实一早就识得唐坤,也就是‘关帝厅’人称的‘烂头坤’,他之所以有此绰号,全因他年少时头上曾生过癞痢。他比我大上好几岁,我同他均是南海人士,自幼就相识,算是‘沙煲兄弟’,后来我只身来到省城讨生活,他就跟随红船戏班谋生。我们二人多年之后在省城再相见,他已经是‘河南’关帝厅中人。”

“其实从第一晚看到那唐坤上得竹馆二楼,我已经起了疑心,无论身形、动静都像极了当年的‘烂头坤’。但是烂头坤明明多年前已经在珠光街被斩了头,我等都亲眼所见,这是万无可能之事。盛哥,你可曾认得他出来?”

朱仁盛摇摇头,道:“东校场当年之事,我年纪尚少,况且我本就与唐坤无甚交情,自然认不出来。”

常秋水沉默了片刻,道:“唐坤来竹馆的第一晚,现在回想起来有很多地方都有古怪:那陆参谋故弄玄虚了一大番,才叫那唐坤前来;唐坤人未出现之前居然还听到一阵阵大戏歌声;还有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霎时就上得二楼来,而且整晚看他的面目都看不得真切,一来也是因为楼上灯火不明,但二来他也是遮遮掩掩,好似生怕让我看到一样。”

朱仁盛点点头,道:“不错,你现在说起来我也觉得正是如此,一整晚我都没有看清楚那唐坤究竟是什么面目。而他也没有多作一言,只是含糊说过几句,也听不清楚。整晚都是那陆参谋来应对,还多番用言语来支开我,想必就是怕我深究下去。”

常秋水道:“结果我那晚心绪不宁,神思不稳。我越看越觉得对面此人就是当年我所认识关帝厅的‘烂头坤’,心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可怕。明明当年已经身首异处之人,怎么会活生生地坐在对面与我竹战打牌?”

“所以盛哥你也莫要怪我第一晚竹战对赌落败,当时我哪还有什么心思去赌牌?你是未曾看见,我背后衣服都已经被冷汗浸湿,差点就虚脱在椅子上。”

“鬼仔谭”和龚千石对望一眼,设身处地去想,若是他们换作是当晚的常秋水,以他与“烂头坤”如此熟悉的交情,会被吓得当场尿裤子也不定

朱仁盛也道:“怪不得那晚我看你冷汗直冒,心神不定。我与你相识这么多年从未曾见过你这般慌张失措。依你与‘烂头坤’如此相熟的交情,这唐坤真的就是他了?”说完抬头看着屋顶,喃喃自语道:“这下就真的是撞他个大头鬼了,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事情?”

常秋水继续道:“所以我也想弄个明白,不然我哪能安下心去?谁知道那陆参谋居然提出要再定赌约。历来赌场中人均晓得‘见好就收’四个字,但是他居然放着赢钱不要,还要再和我赌一次,明知内里有诈我也立刻点头应承,只是为了再查证真实。”

“结果第二次再赌,我越发觉得这个唐坤十成十就是‘烂头坤’不假。这次我还特意想用灯火看清楚他的面目,但总是被他避开。他越是如此,我就越是疑心。还有我留意到了一件事情,唐坤每次出现和离开必定会听到有粤剧大戏歌声,真真切切,我绝对没有听错。”

朱仁盛道:“这么说来那些大戏歌声并不是从太平南的老举妓院传来的了。为什么唐坤一出现就会有大戏粤剧歌声?”

“鬼仔谭”听他这样问道,就将他和龚千石先前多番遇到那些猫狸精怪的事情约略说了一遍。朱仁盛和常秋水听完都十分惊异,实在想不到居然有此等事情发生。“鬼仔谭”道:“那些东洋神道变术高手,每次出现总会有粤剧大戏歌声,其中必定大有关联。”

朱仁盛对常秋水道:“那第三晚对赌番摊你究竟看到了什么让你如此失魂落魄?”

常秋水缓了片刻,道:“那晚我与唐坤在楼上对赌番摊,我特意安排只有我和他二人在场,由我来坐庄分摊,唐坤来下注,结果他逢开必中,想必他也是乐极忘形,先前两次他与我对赌时,从不让灯火照到他的面目,十分小心。这次我趁他一时得意,就举了灯火照了过去。”

说到这里他特意顿了一顿,众人都很是紧张,心急知道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结果我看到灯火一闪之下,那面目分明就是‘烂头坤’的样子,与当年毫无差别。只是,只是他脖子上分明就有一条淡淡的痕迹,似是用针线缝过一样。”

说到这里,常秋水额头冷汗直冒,显然仍是惊魂未定。朱仁盛道:“你那天的样子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样。我若换作是你,怕也差不多。”

龚千石道:“听秋水哥的意思,那唐坤真的就是当年在珠光街被砍头的‘烂头坤’,现在把头缝了回去,还来到竹馆与你对赌。”

常秋水道:“我也知道此事太过怪异,实在难令人相信。但是我与他相识这么多年,绝不会认错他的容貌。那晚在竹馆的唐坤就是当年‘关帝厅’的‘烂头坤’。”他对“鬼仔谭”道:“我想谭少爷之前已经知道‘烂头坤’的来历了,因此你当你听盛哥提到唐坤时,早就开始起了疑心。”

“鬼仔谭”道:“不错,家兄赴义之前曾与我提过‘烂头坤’的名号和来历,我一直铭记于心,但不知秋水哥是如何认得我兄长的?”

常秋水和朱仁盛听他这样问道,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常秋水道:“当年云扬兄是从香港来的三点水内兄弟,省、港洪山本是一家,自然多数互相认得。不过当时我与仁盛哥年纪还小,算是小字辈,故此没有资格去抽生死签。令兄岁数较大,自然是同‘烂头坤’比较相熟了。”

他虽然如此说道,但“鬼仔谭”听得出他有所隐瞒,当下也不再追问,只是道:“现下小弟认为,要搞清楚来龙去脉,必定要再会一会那个唐坤。我倒要亲自看一看他是不是‘烂头坤’。”

朱仁盛道:“我看那陆参谋也许不会再来应约,难道他就不怕露出马脚?”“鬼仔谭”道:“那陆参谋既然有所图谋,就一定会再来。到时候我们就埋伏在竹馆,来个里应外合。一定要搞清楚那唐坤的真面目。”

常秋水听他这样说,脸露难色,显然他还是心有余悸,道:“若然他真的是‘烂头坤’,那我们又该怎么办?”“鬼仔谭”道:“果若是他就最好,我也想当面问一问他当年喋血东校场的事情。我要问清楚他,我兄长究竟是如何赴难的!”

龚千石道:“谭兄,你不是真觉得那个是翻生的‘烂头坤’吧?”“鬼仔谭”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只有再见一见他才知道是究竟怎么一回事情。”

但是那陆参谋自从上次番摊对赌离去后,就再没有出现。朱仁盛原以为他一定会过几天再回来竹馆对赌,这样也好看看此人究竟要玩什么把戏,但是却毫无踪迹。

朱仁盛按捺不住,将竹馆内手下所有门生兄弟发散出去打听这个陆参谋的来历底细,但任凭如何打听,却始终不得要领。当晚朱仁盛曾听过那陆参谋自称是粤西军驻北较场某部,但是手下门生前往北较场打听却未曾找到有一个姓陆的参谋。

他毫无头绪之下自然就同“鬼仔谭”、龚千石商量。“鬼仔谭”思量了许久,突然醒悟过来,问龚千石道:“我听你提到过,你当日大闹广利大舞台之时同一个桂军军官交过手,那人可是也姓陆?”

龚千石道:“不错,那条契弟短命种名叫陆云豹,十分奸诈,也原来同戴知秀是结拜兄弟,真是狼狈为奸。”“鬼仔谭”再问朱仁盛那陆参谋的样貌,朱仁盛描述出来居然和那陆云豹有七八分相似。龚千石咬牙切齿道:“好他个‘大山炮’,闹了半天原来是他在整古作怪!我还听说这家伙已经反正,领着手下部队出了城外东北燕塘一带。两相对照之下,说不定就是他假扮什么陆参谋!”

“鬼仔谭”皱眉道:“如若是这个粤西军头陆云豹,为什么他要如此整古作怪?好歹他也是个带兵将领,怎会冒此大风险?就只为了敲诈‘同興竹馆’的钱财?”龚千石顿时就哑口无言,仔细想想也觉得毫无道理。这个陆云豹似乎怎么也不可能同同興竹馆扯上关系。

况且现在省城局势十分紧张,粤军总攻在即,据那潮汕洪山好汉“潮州柑”所言,陆云豹已经反水,要协助粤军回师省城。如此节骨眼的时候,他为何要大费周章来引常秋水对赌?还有那个不知是人还是什么东西的“唐坤”,又怎么会同陆云豹一起?

种种疑问即使是聪明过人的“鬼仔谭”也猜想不透。他和龚千石二人虽然茫无头绪,十分苦恼,也只好继续留在太平南竹馆内。如是过了两天,常秋水依旧整日留在荣华里家中。竹馆倒是风平浪静,说来奇怪,那“字花”也不再逢开必中,朱仁盛倒是稍微舒了口气。到了第三日的傍晚时分,竹馆门外却来了两个意想不到之人,要找“鬼仔谭”和龚千石。

“鬼仔谭”和龚千石开初还以为是“火麻仁”派人带来口信,谁知道来到竹馆大门,却是吓了一跳,来找他们的这两个人居然是伍老财和汤姐带!

龚千石看到二人虽然很是惊讶,但十分高兴连忙引领他二人要入竹馆内。但是伍老财却神神秘秘地不肯进去,坚持要找个地方再谈话。

龚千石无奈,只好同他们来到太平南街上一间凉茶铺坐下。他忍不住问汤姐带道:“你这个小子来这里做甚!”

汤姐带生气道:“千石哥也真不够意思,来竹馆玩耍也不带上我?”龚千石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他几句,汤姐带更加怒道:“因为伍财叔要找到你们,全靠我从仁哥口中才知道你们来了‘同興竹馆’。要不是我带路,他也找不到这里。你还好意思骂我?你二人办大事不带上我,真不够朋友。”

龚千石不理他胡扯,只是愕然道:“伍财叔,你无端为何要找我?”

伍老财没好气地道:“你以为是阿叔我想找你这小子吗?要不是全哥所托,我才懒得从清平街来到太平南。”龚千石道:“全哥?哪个全哥?”伍老财道:“就是你们沙基的‘缩骨全’全叔,还能有别人?”说完对“鬼仔谭”道:“谭少爷,那晚上我指给你的路没有错吧?”

“鬼仔谭”恭敬道:“一直以来还未多谢伍财叔的指点。”龚千石张大了口,更惊讶道:“你二人原来一早就认识?”伍老财哈哈笑道:“那晚上我跟你说了珠光街的掌故后,你到那里就碰到了这位‘鬼仔谭’。若非全靠我帮他指路,他怎么懂得广州省城的路径?

龚千石对“鬼仔谭”道:“你那晚在珠光街明明说是康爷叫你来的。”

“鬼仔谭”脸色有些尴尬道:“其实我根本未见过那康爷,家父确实是香港福字山的‘公脚先’。而你所见到那位康爷根本就是假的”

龚千石看着“鬼仔谭”,万想不到他二人连番出生入死、意气相投,原来对他竟然也有所隐瞒。他开始觉得“鬼仔谭”这个人殊不简单,知晓许多洪山隐秘。

伍老财安慰他道:“千石仔你无须生气,‘鬼仔谭’也是迫不得已才对你有所隐瞒。那晚上其实是‘缩骨全’派他来保护你的。”龚千石有些糊涂,道:“那个冒牌货康爷究竟是什么人?还有珠光街的那个顺公也是真的吗?”

“鬼仔谭”道:“如全叔没有猜错,那假冒康爷的老人就是当年‘文王茂’大前辈的弟子‘白饭鱼’、白贵标,而在珠光街我们碰到的那个‘猪油顺’其实才是真正的康爷、王继康,当年江湖上有个响当当的绰号唤做‘司晨圣君’、又叫‘锦翅神官’。”

他这一番话对于龚千石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脑中一时间也转不过弯来,良久不曾说出一句话来。伍老财拍拍他肩膀道:“你这个‘细路哥’只晓得横冲直撞,不分底细。现在你总该明白‘缩骨全’整天跟你说的‘万事莫要强出头、胯下虽想淮阴侯’的深意了?’”

龚千石看看伍老财,觉得这个伍老财、财叔也绝非只是个普通卖云吞面营生之人,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看来羊城省城内尤其洪山中果然是藏龙卧虎,伍老财和“鬼仔谭”均是真人不露相,连那个自已开头不太看得起、面相猥琐的“缩骨全”全叔原来也是一位识见卓绝的高人。

“鬼仔谭”道:“小弟父尊‘公脚先’和全叔是老交情了,这次我从香港上来省城,到步之后投靠的就是全叔。全数也一早就知道莲香楼上的那位是位假‘康爷’,只是不动声色、将计就计,想要弄清楚那位老前辈接近千石兄有何谋划。”

“后来待我们知道千石兄与久如兄要去一探珠光街究竟,所以伍财叔就指点路径让我前去接应你。不过我等不曾料到会在珠光街碰到‘神咒成煞’和那位所谓‘顺公’。后来‘火麻仁’、仁哥向带妹哥及全叔禀告此事,全叔在洪山中辈分行尊、多谋巧智又见多识广,猜想之下就觉得除了‘白饭鱼’和‘康爷’两位广州省城洪山中十分高辈分的大元老外,不会有旁人知道如此多关于羊城省城、洪山还有红船大戏行当中的隐秘了。”

龚千石道:“我记得那个什么‘顺公’提过,那‘白饭鱼’是‘文王茂’的红船弟子,难道‘白饭鱼’在莲香楼假冒‘康爷’,而叫我去珠光街偷那‘红土风炉’,就是为了找回‘文王茂’前辈传下来的‘大戏辟神咒’?”

“鬼仔谭”点点头,道:“只是这位洪山大元老、‘白饭鱼’也不曾想到:原来真正的康爷就隐遁在珠光街,正是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伍老财续道:“那‘神咒恶煞’出现在那里恐怕也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有‘辟神咒’就是因为有‘召神咒术’。有召法者,才有辟神去法。神御道内如若行法请引者心性阴邪,神御之法体就会有可能成为所谓‘神咒恶煞’,残害无辜性命。但无论‘辟神’还是‘召神’都应该不在珠光街内,其中还有很多不明之处,连‘缩骨全’也未曾参透。”

龚千石对“鬼仔谭”道:“好你个‘鬼仔谭’也骗得我不轻呀。”

“鬼仔谭”拍拍他肩膀,道:“先前多有隐瞒实在是情不得已。千石兄,你、我二人总算连日来多番历险、患难与共,还望你多多包涵。”

龚千石本就是个豪爽之人,被他这样一说,就摆了摆手,道:“好男儿肝胆相照,不应婆婆妈妈,无须再提。”。在一旁的汤姐带看他们二人释怀,也很是开心。龚千石又对伍老财道:“伍财叔,你这次特意来找我,不是就为了珠光街的事情吧?”

伍老财道:“当然不是,永全兄要我来告诉你们两个后生:‘同興竹馆’这次碰上的麻烦全在那常秋水身上。”

“鬼仔谭”点头赞同道:“全叔真是高人,眼光准。不错,那陆参谋引来唐坤设赌,看来都是要落在常秋水身上有所图谋,因为只有常秋水能认出唐坤的底细。”

龚千石道:“伍财叔,你说你曾亲眼见过那‘烂头坤’当日被押赴珠光街正法。那唐坤真的就是‘烂头坤’?”

伍老财神情严肃,摇摇头,道:“这个我也不曾晓得,‘烂头坤’当日明明已经被斩头了,又怎么可能再出现?”说完看了看汤姐带。

汤姐带连忙道:“谭少爷,千石哥,我最近听讲了件事,可能跟这个有些干系。”“鬼仔谭”笑道:“你这个鬼灵精,居然连太平南的事情都能打听到?”汤姐带自豪道:“这个自然,以我汤姐带此等人才,若入得兴顺山门下,必定扬名立万,光大本山名头。”他都未拜入山堂门槛,已经自称“本山”起来。

龚千石笑道:“姐带哥,不知你打听到了什么重要事情?”语气中略带戏弄,特意在“重要”两字上加重语气。

汤姐带居然破天荒不为别人看轻自已而生气,道:“你还记得我同塘鱼栏大戏学堂的几个小武生要好吗?他们这些粤剧大戏班中人每日走街串巷,最是消息灵通,这件事我是听他们说的。”“听讲东较场这几日的晚上总是传来些怪叫声,附近所住的人都听得真切。听在东较场那里‘讲古’的‘沙声公’说,那些怪叫声是以前在东较场行刑杀气所来的。”所谓“讲古”就是广府“说书人”,“古”即“故事”。

伍老财道:“不止如此,还有人在半夜看到常秋水一个人到东较场燃香烛贡品,很是有些古怪。”

“鬼仔谭”一听,立时就站了起来,道:“常秋水一个人到东较场?是谁看到的?”汤姐带道:“我听那些小武生是这样说的,其中有个家伙就住在荣华里南那边。”“鬼仔谭”听罢,一脸凝重地问伍老财道:“伍财叔,你可知道这常秋水当年那场血战时可曾有到得东较场?”

伍老财道:“当年连洪执事和‘火麻仁’此等人物都未有资格抽生死签去东较场,常秋水这寿头就更应该无资格去得了。”

“鬼仔谭”道:“但是他却识得唐坤和我兄长,而且每次一提起东较场他总是甚不自在,是以我一直觉得他有古怪。”他再看着伍老财道:“伍财叔,我知道你一定知晓当年内情详细,还请你一一相告。我想知道我兄长当年究竟是如何赴难就义的。”

龚千石和汤姐带在旁也一脸盼望地附和,都急切想知道当年这段关于“细眼皇帝”的轰烈往事

伍老财沉吟了片刻,似是要理顺自已的回忆,然后道:“是正月新年十五刚过,省城内八旗驻军的将军大人要在辰时于东较场试阅旗兵新年步操。我听全哥提过‘细眼皇帝’要用‘生死签’挑选百位‘热血门生’死士,埋伏在东较场伏击将军大人以使旗军群龙无首、丧失士气。当时省城四大洪山内几乎所有元老都大力反对:认为以区区数百之众,难以成事。就算侥幸击杀将军大人也于大局无助,反会令四大洪山惹来大祸,总之就是莽撞无用之举。”

“但是‘细眼皇帝’座下追随的都是四大洪山中的年轻之辈。青年人最是热血冲动,又受其昌先生英名大义感召,怎么会就此罢手?于是众人一意孤行,决心行刺杀之举。“

“当日卯时,‘细眼皇帝’亲自带领过半青年‘死士’先埋伏在东较场南房舍外,另一半人马集于北门对开,有意两面合围。没有多久那将军大帅就被亲兵、护卫簇拥到东较场北面正门,准备开始检阅步操。‘

‘细眼皇帝’待三声号炮响过,大帅同旗营都统离开护卫,行上中央令台,突率门生死士发难,各有数十门生拼死先将令台阻隔开来。‘细眼皇帝’和其余门生兄弟直取将军大帅,意图出其不意、雷霆一击。”

“顿时东较场内一片大乱,所有旗兵均猝不及防,方寸大乱。紧要关头,忽然天时大变,乌云密雨,飞沙走石,有数百旗兵和水师巡防营兵丁突然从外而至包围东较场。而且那些水师巡防营士兵都配有西洋枪械,立即朝埋伏在北门外的四大洪山弟子开火,所有兄弟仅有少量枪械在手,登时死伤惨重。而那些突然杀到的旗兵竟然都是精锐健卒,绝非那些破落八旗子弟花架子。这些旗兵、巡防营军士冲入东较场内,四山弟子人数本就远少于官兵,根本就不是对手,陷入重围”。

众人都听得惊心动魄,龚千石更是血脉喷张,恨不得重返当年去经历此番热血大战。

“鬼仔谭”道:“这样听来,那些增援的旗兵和水师巡防营是一早埋伏好的了,不然哪有这么快就能来到东较场?一定是事机不密,早就泄露出去了。”当年驻防省城的旗营多数镇守在靠近在西面光塔路一带,确实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到达东较场。

龚千石怒道:“想不到原来是有‘藏底针’,四大洪山山中居然有短命种卑鄙小人出卖‘细眼皇帝’?”

伍老财道:“当日在东较场内的兄弟都是一拜其昌先生的‘热血门生’,死心塌地追随细眼皇帝,他们要么在东较场遇难、要么就是被生擒就义,断不会做出这等事来。至于四大洪山之内,‘关帝厅’与‘洪胜’山百年来都同清廷有血海深仇,而且‘佛山笑’和‘靓少天’两位山主都是仁侠英风之辈,断不会做出这等下三滥卑鄙之事,不过那位‘神仙余’大人嘛,就难说了。”

龚千石哼了一声,道:“不用问阿贵了,‘兴义山’一向与‘兴顺山’不妥,肯定就是这个‘神仙余’暗中通报官府。”

“鬼仔谭”摇头道:“但我曾听小弟父尊提过:‘神仙余’自已的一个亲侄也是那‘热血门生’之一,难道他连自已的侄子都想害?况且‘神仙余’怎么也是堂堂一代山堂之主,恐怕不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伍老财道:“东较场之变实在有太多的隐情,我至今也都不明白为何‘细眼皇帝’明知力量寡薄,还是坚持要在东较场行刺杀之举?而且以他的神妙身手,何以当日会在东较场负伤?”

龚千石道:“伍财叔,我早就想问清楚此事:‘细眼皇帝’这般厉害人物,还有人能伤得了他?后来他又如何了。”虽然他一早已经知道“细眼皇帝”经此一役后流亡南洋,但还是情不自禁地问出了口。

伍老财道:“后来受了伤的‘细眼皇帝’在从粤西、香港赶来增援的洪山年轻弟子们拼死命救出,再被护送逃到东莞石龙镇。‘缩骨全’也偷偷赶到石龙与其见了一面,才得知细眼皇帝有伤在身,询问之下,其昌先生没有透露是什么人出手,但那人不会是庆隆,因为庆隆那短命种当日开始并没有随行将军,而是其后率旗兵和巡防营包围东较场。全兄也说庆隆虽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但要说能伤到细眼皇帝,怕还远远未有此能耐。清廷官府那边必定是有位厉害高手相助,专门来对付细眼皇帝的。”

他顿了一顿,对“鬼仔谭”道:“‘细眼皇帝’向全兄提过,本来约定当时驻北较场的新军步标一同起事,计划就是四大洪山弟子在东较场发难;而新军步标就往小北门处直扑总督府和巡抚部院,但是结果北较场的新军步标人马根本就没有出动。”

“鬼仔谭”点头道:“我兄长同香港一起而来广州的洪山弟子上到省城后,他曾奉‘细眼皇帝’密令去联络驻扎在北较场、燕塘的新军一起起事。但最后北较场新军没有出动,难道中间发生了什么意外事端?”

伍老财道:“这个阿叔我就不得而知了,但这个常秋水同你兄长及那‘烂头坤’既然都是,而且行径又如此古怪,他一定是知晓当年的不少内情。全兄要我转告你们,在他身上或能查出些究竟。”

汤姐带道:“不如我们晚上就跟着他,看他到东较场搞什么古怪?”

龚千石一听,拍了他脑袋一下,道:“姐带说的对,我们今晚干脆就去看看他究竟是不是去东较场。”“鬼仔谭”思量了片刻,也点头同意,汤姐带自然吵闹也要跟随,但是龚千石怎么也不同意,还请伍财叔强行将他拖走。

二人谢过伍老财,就回到太平南竹馆。一路上二人都在猜测这个伍老财的来历,从他谈吐见识,都觉得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云吞面档营生老实人,而且看来他与“缩骨全”交情匪浅,一定也是个人物。

待回到竹馆见到朱仁盛,“鬼仔谭”一早就关照龚千石不要提到伍老财的来访,只是随便就搪塞过去。他既对常秋水起了疑心,朱仁盛与常秋水交情这么好,自然也要提防三分。

好不容易熬到夜晚十一点时分左右,待朱仁盛离开竹馆回到桨栏街住处后“鬼仔谭”和龚千石也悄悄离开太平南,雇了辆人力车,不敢走南关而是沿着梓德街就是今天的大德路,经过小南门一路到了荣华里。两人埋伏在常秋水家旁角落静待,等了良久不见动静,还担心他早就已经离开,不禁有些焦急。等到大约近半夜一点钟时分,终于听到常秋水家门口声响,就看到他从屋里悄莫声息地提着个包袱走将出来。两人心中叫好,待常秋水走远才敢从后跟上。

常秋水家在荣华北,现下却是向荣华南而去。二人在后跟了片刻,龚千石压低声音问“鬼仔谭”道:“这家伙是要去哪里?”“鬼仔谭”道:“我猜他是要到东较场南边。”

话未说完,就看到常秋水往东折向了东昌南街的方向,果然是向着东校场南而去。从光绪年间开始,东校场南一带开阔地成了“讲古佬”也就是说书人的聚集点,大东门一带的贫苦大众常常来此听说书“讲古”。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好几间连成一片的“讲古寮”。除了供“讲古佬”在说书的时候遮风挡雨,还有小贩售卖平价糕点、小食,一时间成了东关平民百姓的消闲娱乐的落脚地。深夜时分的“讲古寮”一带却是夜深人静,只剩下那几间黑黝黝的屋落,空无人影。东校场自清末而来都是行刑肃杀之地,又地处东关城外,深夜自然就是人迹罕至。但是常秋水却一个人走过“讲古寮”,向较场中开阔处而去。

龚千石看了看“鬼仔谭”,“鬼仔谭”挥挥手示意跟上去,二人轻手轻脚向常秋水走近,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生怕被他发觉。常秋水走到差不多中央的开阔地,将手中包袱放在地上解开,拿出些像是贡品纸钱的东西,点燃后就念念有词地说将起来。“鬼仔谭”情急之下忍不住又爬近些许,才听清楚他口中喃喃之言。

“众位洪山兄弟英魂在上,千万不要怪我当初一时糊涂,不单害了‘烂头坤’和云扬兄,还累你们百余性命折在这东校场上。现在‘烂头坤’已经回来找我,我是应有此报,应有此报。”

“鬼仔谭”听到他念到自已兄长的名字,耳中有如晴天响霹雳:他一直就怀疑这常秋水与他兄长是故人旧识,有重大隐情。现下听常秋水这番话似乎竟是与他兄长赴难有关,浑身血往上涌正要将身跳起,龚千石从后忽然按住他,悄声道:“谭兄且慢鲁莽,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