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塘鱼栏
现在的长堤大马路再往东边就是连接天字码头与长堤商埠的东堤,当年省城中俗称“十三行”的义合兴的地盘中心就是天字码头。当年天字码头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简直就是不夜天繁华几可直追上海滩。
东堤之上的广利大舞台,也是“十三行”除了天字码头外最大的收入来源。当时的广利大舞台是两层楼的西洋建筑里面有最时髦的大舞台,旁边还有不少高档妓院、舞厅,每晚衣香鬓影、掷果盈车。每逢当红的大戏班来演出光是门前的花篮据说都可以排到去天字码头。有此重利之下三教九流蜂拥而至,每晚那是人声鼎沸、杂乱不堪。而义合兴也凭此风流之地获取厚利,得以同“联兴顺”抗衡数十年。而主管这块地盘的就是“义合兴”鼎鼎大名的先锋官龙行水绰号“水龙”,水为财也这条龙得此宝地自然龙游大海、鲲鹏万里。
不过这一晚广利大舞台外东堤路上却是井然有序,过百名义合兴“龙行水”的门生将那些靠广利大舞台维生的乞丐、人力车、果贩、烟贩等等全部赶走,一看就知道今晚有大人物要到来大舞台看戏。而今晚在大舞台演出的就是红得发紫的佛山红船“庆和班”其中还有当红花旦“水云仙”压轴演出,门票一早已经售罄而前排最好的位置早就被“十三行”所包。而要驾临的大人物就是皖派前来岭南省城代表徐又䤯字季云。
徐季云则受皖派首脑之命与东洋军部特遣密使--柳生叶大佐前来广州省城,由“十三行”从中牵线欲与粤西军中实力派将领会面商议合作,如何抵挡许、陈所率的粤军回攻省城。为了事情机密特别不能让沙面英租界的英国人得知东洋人也想染指其势力范围,双方精心安排了借大戏班的演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完成双方会面。
龚千石和火麻仁孤身二人要在义合兴地盘上和粤西军中便衣军人重重护卫之下行搏击之举破会其会盟,简直是难于登天。就算侥幸得手也绝无可能全身而退。基本上此行等于有死无生、有去无回。
唯一的机会就是粤剧大戏班。要混入大戏班却并不是没有可能,按戏行惯例庆和班是禅城红船戏班所谓入庙烧香,既然来得广州省城开戏自然要请省城的戏行演员客串作为礼仪,还请了当红花旦“水云仙”来压场。不少龙套、行头戏服整理人手都是要从省城处请。而唯一能够在短时间提供这么多人手的地方自然就是戏班学堂。当晚火麻仁计划由龚千石混入大戏学堂的时候,龚千石脸色都白了问火麻仁道:“仁哥,这个地方我能够不去吗?不如我留在大舞台外面,等他们出来我就动手。”
火麻仁没好气道:“你以为‘十三行’还有那些便衣军人是傻子呀?散场的时候还由得你站在门口路上?如果你在那里动手还未见到东洋人,你就变成蜜蜂窝了。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从戏班混进去。你还算是生面口,加上脸上现在有伤绝对是好机会。”龚千石心中叫苦,他哪里不知道混入戏班绝对比在广利大舞台外动手要好,但是火麻仁要他去的那个戏班学堂偏偏就是塘鱼栏十八号。伍财记千叮万嘱他入夜之后不要随便去的地方自然有他道理。龚千石再傻,都应该明白是什么意思。
火麻仁听完又好气又好笑:“你身为联顺弟子居然还相信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伍财记那个家伙本来就神经兮兮,况且现在你干的是大事应该是遇神杀神,遇佛弑佛,不要生人就不生胆。”说完见龚千石还是满脸忧色,又道:“你放心,我也会想办法潜入戏班,不过那要等明晚戏班开锣之后。今天我会派一个我的人带你去混入戏班。给你壮壮胆。”
龚千石道:“是什么人?”火麻仁叫了一声:“汤姐带,你过来吧。”有人立刻应了一声,从门口走了进来。等到此人走到龚千石面前,龚千石不由得笑了起来,来人居然是个小孩大概才十三四岁的样子。龚千石自已已经年纪够轻的了,但这小孩比自已还要小了个三、四岁。
龚千石不由得对火麻仁道:“仁哥,你派个还在玩泥沙的小孩来帮我混进戏班,你不是开玩笑吧?”
火麻仁尚未回答,这个叫汤姐带的小孩已经破口大骂:“丢你老味,老子也算是行走江湖多年了,你他妈才还在玩泥沙呢?”龚千石吓了一跳,想不到这个小孩年纪不小,但是口气这么大。火麻仁哈哈大笑,道:“他叫汤姐带,是第十甫的孩子王。精明伶俐又有胆色,一直仰慕联顺做梦都想加入洪山。这次既然本山不会帮我们只好靠我的人了,正好姐带他与塘鱼栏戏班学堂的小武龙套都很有交情,应该可以带你混进去。”
龚千石看看这个汤姐带,万想不到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居然有这本事,一心要羞辱他一番,立刻道:“原来是姐带兄,失敬,失敬。请问兄台为什么不把令姐也带出来让我结识一番?”汤姐带一听脸色顿时变成猪肝色,他是家中独子对上还有四个姐姐,乃父汤廷芳是前清官宦公子中年得子自然是娇纵万分如珠如宝。他自出世就由几个姐姐轮流照顾,胜若母子。每逢他在第十甫与别的小孩争斗吃亏,他的那帮姐姐必定出来为他撑腰,久而久之人人都送他名叫“姐带”。他越是讨厌这个名字就越多人叫,今日龚千石一针见血直指要害,简直就是诛心之论、擒贼先擒王。
火麻仁见汤姐带脸色难看,知道他最忌人家拿这个名字来开玩笑连忙打圆场道:“姐带呀,你也不用生气。这次如果你把他混进塘鱼栏戏堂学校就是为联顺立了大功,到时候整个沙基和第十甫都知道你是沙基的大英雄还有哪个敢叫你汤姐带?起码也要叫一声带哥了,须知洪执事名字中也是有个带字。”
汤姐带一听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一下,脸上开始有了得色,笑道:“仁哥,如果我帮了你你会帮我开堂,我可以入洪山做大人了?”
火麻仁看了龚千石一眼,道:“当然了,就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斤两了。看你年纪这么小,也不知道那几个小武龙套会不会卖你面子。”
汤姐带怒道:“我的面子他们怎么不卖?每次去买糖果都是我出的钱。仁哥,你等着我这带他去戏班。”龚千石与火麻仁互相笑了一笑,这个汤姐带毕竟还是个小孩禁不得激将法。火麻仁正色道:“姐带,你千万记住万不可同人泄露半分他是我联顺门下,否则会出人命的。”
汤姐带见火麻仁如此严肃更觉得他把自已当成可以托付大事之人,立时豪情满胸对龚千石也客气起来:“那我就说千石哥是我乡下来的表哥,出省城探亲,顺便想在戏班打散工赚点外快。他的名字叫阿成。火麻仁十分赞赏地点点头,道:“好,果然心思细密。姐带,那就拜托你了。”
汤姐带受火麻仁一顿高帽,精神百倍带着龚千石就出发去塘鱼栏。
塘鱼栏就是西关的“果、菜、鱼”三栏的“鱼栏”,鱼贩子的市场,偏偏在塘鱼栏街尾的横街内有一座三进的大屋,雕栏画栋、古色古香,饶有西关大宅韵味,与这条污水横流、鱼腥扑鼻的集市一条街格格不入。这栋大屋就是所谓的“陈塘南戏剧学堂”,专门传授训练粤剧演员。但是其实就是四处收养逃荒到省城而遗弃的婴儿,还有那些穷苦人家养不起的女婴花上大心血培育到十二三岁,教会唱、念、做、打,声线样貌身段俱佳的女孩就卖去陈塘南高档大寨,运气好还能被大老倌、戏剧名家看中捧红作名角花旦,最后加入豪门高第,相夫教子。
至于运气不好或者性子刚烈不愿屈辱的,要么就是被打到帖服为止,要么就是被卖到低贱下三滥的“四九寨”,专门招待那些码头苦力、人力车夫,之所以名为“四九寨”就是因为每次的肉资不过就是四角九分银元,受尽凌辱还不得温饱,作为惩罚。还有不少女学员受戏堂老师责罚,一时想不开,或者誓死不愿堕入风尘的,就干脆自尽了事。特别是每年将近中元节,塘鱼栏街头清晨总会发现有戏堂姑娘吊在街口那棵大榕树下,人称的“挂腊鸭”。三人成虎以讹传讹,街坊们因为暗地里痛恨这所大戏学堂的无良又添油加醋、捕风捉影,所以久而久之人人都对这里谈虎色变。所以除了大白天鱼栏人声鼎沸生意兴隆之外,一到入黑人人都敬而远之奔走不及,唯恐多逗留片刻。
偏偏汤姐带这个活大胆就不信邪,经常半夜偷走出家来到塘鱼栏探险,日子久了就和几个大戏学堂的小武生熟络起来成为好友。而今次就全靠汤姐带的脸面学堂的管事居然很爽快就同意让龚千石做戏班的打杂,到时候可以混进广利舞台。
但是管事却道:“请你可以,但是今晚你要留在学堂这里值夜。因为庆和班的所有行头、戏服、道具都已经送了过来,就等明晚运到广利舞台表演。为防失窃一定要留人在这里过夜看守,碰巧人手不够,你要想做这份打杂就要在这里值夜了。”
龚千石听了,真有想把头撞墙的想法,真是越黑越见鬼。伍财记说入黑之后千万不能来这里,这下可好,自已还要在这鬼屋过夜,天知道这次会不会又碰见那班肠穿肚烂、浑身是血想吃面的戏班好兄弟了。汤姐带见龚千石面有难色,就道:“管事你尽管放心,我今晚就陪我表哥在这里值夜,保管这些戏服行头万无一失。”龚千石倒想不到这个小孩这么有义气,现在总算有个人陪他作伴,不由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管事看了他们二人一会儿,道:“好,那我就放心交给你们了。那些戏服行头箱子都放在二厅,你们晚上就可以在二厅后面的尾房阁楼上面睡觉。”说完见天色已晚就吩咐众人离开。临走的时候,管事轻声对龚千石道:“这栋是古旧大屋,两旁又有青云巷过道,夜晚有风的时候难免有些声音。所以不用大惊小怪,只要看好那些行头戏服箱子就可以的了。”说完就急匆匆锁上大门而去。
龚千石打了个突,越想越是心寒。
汤姐带在旁边看他如此害怕,忍不住得意道:“看你个子不小,怎么这么没胆子呀?我夏天的时候晚上太热睡不着经常一个人跑来塘鱼栏玩,也没碰过什么怪事呀。”龚千石道:“那你试过晚上在这间大屋过夜吗?”汤姐带挠头道:“这倒也没有试过,一到天黑这里就大门紧锁怎么进得来?”
“那些学戏的女学员呢?她们住在哪里?”
“哦,她们都住在旁边的浆木栏街,晚上这里通常都没人留宿的,今晚上就只有你跟我了。”
龚千石奇怪道:“你这么小年纪晚上跑出来不回去,你家人不会找你吗?”
汤姐带笑道:“我父母今日回去我母亲外家省亲,我的那些姐姐都不敢管我的。千石哥,你是洪山弟子这么厉害,不如我介绍我的姐姐给你认识吧?你应该还未成亲吧?我的那些姐姐个个相貌不错,做你老婆也好。”
龚千石啐了他一口,就朝二厅尾房而去,边走边道:“我们还是去看看那些戏服箱子吧,今晚可要看好了,不然有什么损坏明天我就不能混进广利舞台了。”两个人穿过门厅,就入到了大厅。只见大厅十分宽敞,装饰精致,古色古香,果然有大户人家的风范,正中靠墙上还供着戏班祖师爷兼保护神华光祖师神像。两人欣赏了一会,就走出大厅,过了头房,来到了二厅和大厅中的天井,这个天井似乎特意整理过了一番,成了那些大戏学员的练功场,两旁还摆满了演戏时用的刀枪剑戟兵器道具。
汤姐带突然道:“千石哥,我听我那个做小武龙套的朋友说,半夜三更这个练功场老是听到有把女声在吊嗓子和唱戏,等有人出来看的时候又鬼影也看不到一个。真是邪门,今晚我也要仔细听听有没有。”龚千石打了一下他的头,道:“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方才说这里晚上都没人留宿,谁又知道这里夜晚有把女声在吊嗓子?”
汤姐带被驳斥一番,心生不忿,暗想今晚半夜一定要出来看个究竟。
过了练功场天井就来到最后一进的二厅,也就是饭厅,一般只是学员吃饭的地方,而教戏的老师一般就在三进厅两旁的偏房休息和进膳。现在的二厅则是摆满了庆和班明晚演出要用的行头箱子,足足有二十余箱,全部加了封条,上好了锁。
龚千石按照管事的吩咐,仔细查看了所有箱子,验证无误,就对汤姐带道:“我们去尾房阁楼看看晚上睡的地方吧。”哪知道回头一看,居然不见了汤姐带,正惊讶间就听到汤姐带在二厅旁边的一间偏房叫道:“千石哥,你快来这里看看。”这三进大厅两旁有很多偏房,有的是书房,有的是教戏老师休息的房间,一时间龚千石也找不到汤姐带究竟在哪一间房,只好循声找去。好不容易才在二厅尽头的那间偏房听到他的声音。龚千石十分生气,一面走进去一面骂道:“你个短命种,怎么随便乱跑呀!”但是他一走进偏房的门口,抬头一看,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间偏房大概十步长宽左右,看似不大,但是迎面所见密密麻麻都挂满了大戏的戏服,所有戏服都是从房顶上垂下绳索所系住,挂在半空。透过练功场天井的些微光亮,仿佛间就像无数个人吊在半空一样。这个偏房没有丝微风透入,这些戏服吊在那里一动不动,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龚千石再仔细打量这些戏服竟然是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有花旦的服饰有武将战袍也有老生袍服。这个时候从房间的深处传来汤姐带的声音:“千石哥,这里还有很多大戏服很好看呀。”龚千石看着这些挂在半空的戏服已经浑身不舒服,听得汤姐带叫道,只好皱着眉头向前走去,一路上特意避开头上这些戏服,但是因为整个房间都挂得满满的还是不小心会碰到额角。他一路走一路骂这个学堂的管事,为什么把这么多戏服放在一个房间还挂在半空。
走过几重衣服之后见到偏房的最里面空出一块地来,倒并没有在半空挂着戏服但是却是摆放着两排木架,上面放着一个个花旦的头套、武生的帽子,做工十分精致。而汤姐带则是站在第一排木架的最左面,正看得饶有兴致。
龚千石走了过去,骂了一句:“你个小子,这么大间屋子为什么四处乱跑,害得我一顿好找。”汤姐带指着木架上的几件衣服道:“千石哥,这几件戏服似乎跟外面那些不太一样,好看很多。”
龚千石顺着他手指看去,果然木架上挂着四五件大戏服,做工精致,而且边上还绣的是金丝,明显价值不菲。正中一件显然是武生的战袍,戏行所说的“靠”,银色袍甲,凛凛生威,显然是出自名师之手。
汤姐带忍不住用手上去摸了一下,吃惊道:“这几件戏衫好像是摆了好久的了,都沾满灰尘了。”
龚千石倒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打量,发现战袍下摆处绣着几个小字,靠近一看,写着“飞虎班”三字。汤姐带也凑了上来,问道:“千石哥,这‘飞虎班’是什么东西?”龚千石摇摇头,道:“这个就不清楚了。”
两人再看看四周,见没什么特别,就向房门走去。
突然汤姐带惊叫一声,也吓了龚千石一跳,忙问:“怎么了?”
汤姐带指着那两排木架旁边道:“那里好像有个人,还在看着我们。
龚千石打了个突,道:“这里只是放戏服的杂物房,哪有什么人?”也向汤姐带指着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木架右边影影绰绰竟真是有个人站在那里,身材不高,看不清面目,只是一动不动,似乎就在看着他们。
汤姐带虽然自称胆大,此时也紧张道:“那个究竟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
龚千石笑道:“你不是说你很胆大的吗?怎么现在就吓成这个样子。你再仔细看看,那是什么东西?”
汤姐带定神看去,才发觉木架那边居然是一面一人高的家居常见的试身镜子,而那个所谓的“人”就是镜子反射到的自已,只是光线阴暗之下,看不到镜子的镜框,虚惊一场。
龚千石道:“这块镜子应该是让这个戏堂里的学生换装时用的,你看镜子旁还有个梳妆台,应该是让他们上妆和画面的。”果然两人走近一看,镜子旁真的还有一张小梳妆台,只是上面也是布满了灰尘。
汤姐带道:“但是这里明明就是放戏衫的杂物房,谁会在这里换装呀?难道就在镜子前换?可是这里都是些女学生呀,她们难道不害羞吗?”
龚千石想着在这间挂满衣服在半空的房间内,一个花旦背对着自已现在站着的位置,对着镜子上妆,确实也是十分怪异的景象,连忙道:“别管那么多了,反正你不用在这里换衣服就行。我们还是快点去尾屋阁楼看看睡觉的地方吧。”
两人就走出了偏房门口,向二厅之后的尾房而去。
尾房其实不大,倒也干净整洁,还有一个小阁楼,阁楼上已有被铺,两人稍微收拾一下,聊了会天,就各自躺下睡觉。
睡到迷迷糊糊之际,龚千石不知怎么就突然惊醒,下意识看看旁边汤姐带的铺位,发现竟然空空如也,登时睡意全消,连忙站了起来四周看去,阁楼上除了自已空无一人,也不知道这小子跑哪里去了。正在暗暗叫骂之际,想起汤姐带说过要半夜去练功场的天井去看看究竟有无女子声音在吊嗓子,连忙点起一盏煤油灯走下阁楼向那个被辟成练功场的天井走去。
经过二厅的时候,龚千石忍不住去看那间放戏服的偏房透过手上的煤油灯从门外看进去,里面半空中的戏服斑斑驳驳像一个个吊死鬼一样,更添几分诡异。他心中一寒,再也不敢逗留就向前走去。
将到天井之时,居然看到汤姐带伏在二厅和天井中的雕花拱门旁,向天井窥望,动作鬼祟。龚千石被他搅得没得睡觉,正是一肚子气冲上前去,一掌就拍落他头上道:“你个短命种,怎么不睡觉跑了出来,搞什么鬼?”
汤姐带被他吓了一跳,扭转头,用手放在嘴唇“嘘”了声道:“千石哥,你想吓死我呀?不要那么大声,不然就听不到那把女声在吊嗓子的了。”
龚千石怒道:“你吓死我才是真的,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天井这里,你疯了不成?”汤姐带委屈道:“我不过是想看看人家说半夜有把女声在这里吊嗓子,是不是真的而已。”
龚千石又好气又好笑,道:“人家不过是吓唬你小孩子的。你居然当真?”汤姐带道:“那也难说,街坊都传闻这里有很多学戏被卖去大寨做琵琶仔的姑娘上吊,说不定是真的。”龚千石踢他一脚,道:“他妈的才是真的,快点滚回去睡觉吧。”
话未说完,两人都停在原地,脸色均是一变,因为从身后真的隐约传来一阵歌声,若有若无。汤姐带兴奋道:“千石哥,我都说没错了吧!”说完就冲了过去,龚千石一把拉住他,道:“你先别急,你再仔细听听。”汤姐带半信半疑,侧耳细听。龚千石道:“这不是有人在唱戏,那是风声吹过冷巷的声音。”
汤姐带奇道:“这里哪里来的风声?”龚千石指指两旁的偏房再过去的地方道:“现在大门虽然关了,但是应该还是会有风从门缝中吹入,那边冷巷这么长,从门厅一直到二厅,吹起来当然会有怪声了,以讹传讹就有人说是一把女声在吊嗓子了。管事临走的时候也跟我提过。” 省城西关大屋通常在偏房和正房之间两旁都过道、冷巷,夏天用来通风纳凉的,又称作“青云巷”
汤姐带再仔细听去,果然似是风声多过人的歌声,十分失望,道:“原来‘鹌鹑荣’是骗我的。”龚千石奇道:“谁是鹌鹑荣?”
“鹌鹑荣是在沙基涌撑艇买艇仔粥的疍家崽,跟我差不大,有空就过来找我玩。他说他偷偷进来过这里,亲耳听到有人在唱戏吊嗓子。”
龚千石笑道:“你们这些小孩子就会乱说,你都说晚上这里锁上大门的,鹌鹑荣怎么能进来?我们还是回去睡觉吧。”说完拉着汤姐带就往回去。
走了三四步,汤姐带突然拍拍龚千石,声音都变了,哆嗦道:“千石哥,我又看见一个人了。”
龚千石没好气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你说什么。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偏房那边的冷巷有些房间也有很多大镜子,你经过房门的时候自然看到你自已的影像了,又在大惊小怪。”
汤姐带脸色苍白,声音哆嗦着道:“但是我方才看见那个人是穿着青色衣服,一跳一跳在冷巷那边一闪而过,绝对不是镜子里的我。”
龚千石一听也呆了一呆,道:“你可看得清楚,没有看错?”汤姐带点点头,显然已经有些害怕。龚千石想了片刻,道:“你看到那人向哪里跳去?”汤姐带指指前面通往尾房的方向,道:“好像是一直向二厅、尾房那边去的。”
龚千石一拍大腿,道:“糟糕,庆和班的戏服行头箱子都在二厅放着。我们赶快过去!”说完拉着汤姐带就冲向二厅。
虽然只有几步距离,两人已经出尽全力飞奔而去,很快就进到二厅,看见那二十箱行头安然无恙,原封不动。
龚千石放下心来,正想松口气,汤姐带却叫道:“千石哥,你看看这里?”龚千石今晚被他搞得一惊一乍,已经有些神经紧张,连忙走了过去,见汤姐带正蹲在一口箱子前在端详。
龚千石走进一看,却见箱子锁上竟然许多黑色的斑点。
汤姐带道:“千石哥,你说这些是什么东西?”
龚千石看了几看,却不言语,心中有些奇怪,不敢告诉汤姐带这些黑色的斑点看起来是流了很久的血迹。
两人这个时候已经被地上的东西所吸引,原来那口箱子前面的地上也同样有不少黑色的斑点,密密麻麻,形成一条直线,顺着直线看去,竟然是进了那间放戏服的偏房。
汤姐带轻声道:“莫非那个人跑了进去?”
龚千石哼了一声,道:“若然是有人在装神弄怪,看我不帮他煎皮拆骨?”说完举起双拳向汤姐带打个手势要他断后,就走向偏房。
汤姐带见龚千石要进去偏房,十分兴奋,连忙也跟了过去。两人生怕惊动对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偏房的门口。龚千石稍微探头向内看去,黑暗之中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那些悬挂在半空的戏服,至于房间深处那两排木架因为被戏服所遮掩,在门口却看不到。一切看来并无异样。
汤姐带在后面低声道:“千石哥,我们怎么做?”龚千石打量了一下,就道:“你在门口拿着煤油灯看着,我进去看看有什么古怪。”说完就猫着腰静静地潜入房去。汤姐带就高举着盏煤油灯在门口照明。
这煤油灯的灯光非常暗弱,仅仅勉强看到面前,越往房间里走就越暗。龚千石尽量弯下腰,不想视线被上面挂着的戏服所遮,双眼顺着地上那些黑色的斑点一路向前。突然,他醒起一件事情,若然这些黑色的斑点是有人遗留下来,为什么地上却没有任何脚印呢?
龚千石头皮一阵发麻,眼看前面已经到了那两排木架,而那些地上黑色的斑点却已经消失到了尽头,看来留下这些斑点的人来到了这木架前面就没有再走了。龚千石瞪大双眼,浑身绷紧,四处张望,生怕有人突然从暗处扑了出来。
这个时候门口汤姐带手上的煤油灯光却突然消失不见,龚千石不由得回头看去,很快又看到那盏煤油灯光,像颗黄豆大小,在戏服丛中若隐若现,离自已大概有五六步远。
原来汤姐带也提着灯走进了偏房。龚千石尽量压低声音道:“你进来干什么?我不是要你在门口守着吗?”
汤姐带慌慌张张地道:“千石哥,你听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龚千石听他声音不像开玩笑,只好不出声,凝神倾听,居然听到偏房外面,大概是从天井那边的方向真的传来阵阵歌声,而且十分清晰地传到耳内,绝对不是什么冷巷风声。那歌声分明是粤剧戏文,还夹杂着锣鼓点,好像真的有人在天井在开锣唱戏。
汤姐带似乎已经快要哭出声来,提着煤油灯走到龚千石跟前,两人对望一眼,脸色惨白。
龚千石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这个时候也实在提不起勇气去天井察看个究竟。
两人正在迟疑间,突然“啪”地一声,汤姐带手上的煤油灯居然毫无缘故地熄灭掉,吓得他“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龚千石也是全身冷汗直冒,因为就在煤油灯熄灭的那一刹那,他真真切切地看到汤姐带身后右边半空挂着的一件花旦衣,原本应该空空如也的下摆,居然多了一对穿着绣花鞋的脚。
两人眼前一片漆黑,汤姐带吓得双手四处乱摸,大声喊道:“千石哥,你在哪里?”龚千石喝了一声,道:“慌什么!我就在你面前。慢慢走过来,把煤油灯递给我,不要乱说话!”
汤姐带被他一喝,虽然还是害怕,毕竟没有了那么慌乱,循着龚千石的声音慢慢摸了过来,把手上的煤油灯递了给他。龚千石接过灯,用手弄了两弄,骂道:“你这小子,怎么把灯芯给弄熄了?”
汤姐带委屈地道:“我对天发誓,绝对没有弄熄呀,刚才我身后好像有人吹了口气一样,这盏火水灯就熄了。”
龚千石听了此话,心中又紧了一下,强作镇定道:“我身上没有带打火的东西,你身上有吗?”
汤姐带摸了摸身上,道:“我也没有呀。那怎么办?”龚千石道:“还能怎么办,要么我们摸黑走出这个房间,然后一口气跑回去尾房,关上门,管它天井那里是唱戏还是跳舞,一直睡到天亮。”汤姐带想了一想,道:“千石哥,你莫要说笑了。那还有其他办法吗?”现在就算给他个水缸作胆也不敢冲出去偏房,谁知道现在是什么东西在天井那里。
龚千石想了一想,道:“要么我们走去里面那两排木架那里,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点火照明的东西。”他也是有点怕走向房门,因为刚才他看到那件多了对绣花鞋的花旦衣就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因为时间太短暂,也记不太清楚位置,天知道现在这件花旦衣会不会已经走下地来?
两人衡量了一番,还是觉得暂时呆在这里比较好受,于是就互相扶持,摸黑向那两排木架走去。在黑暗中时间久了,适应之后,已经可以勉勉强强看到一些轮廓,总比伸手不见五指强了许多。
不需多久两人就又走到了那两排木架之前,汤姐带还特意向那面试身镜子看去,可惜实在因为太黑,连镜子的轮廓也看不见。龚千石道:“还看什么看,快点找找有什么东西可以点火的,如果再找不到我们只能冲出去了。”
汤姐带不做声,瑟瑟缩嗦走到了第一排木架那里去寻找。龚千石则仔细留意着门口方向的声响,细听之下,似乎那些唱戏声已经停歇。刚刚扭过头来,汤姐带突然跳到自已身前,低声道:“千石哥,你看看那里。”
龚千石黑暗中勉强看见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排木架,原先木架上挂着那件精美的武生战袍已经不翼而飞,不由惊道:“那件盔甲袍呢?怎么会不见了?你刚才去找东西的时候有看见吗?”
还未等到汤姐带回答,就听见黑暗中汤姐带声嘶力竭地一声尖叫,那声音好像是看到了天底下第一等恐怖事情一样,然后他就没命似地转身往门口飞奔而去,连滚带爬,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龚千石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不知所措,连忙大声想喝住他,但是汤姐带转眼就消失在了房门外头,不知去向。
龚千石慢慢转过身来,只觉得头皮发麻。他心知汤姐带年纪虽少,但是胆色还算不错,若是换作普通小孩,早就被刚才那些变故吓得屁滚尿流,所以他绝不会如此惊慌失措,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令人害怕的物事。
所以龚千石尽力收摄心神,向那排木架再看了过去,就看见了木架上原先挂着的一顶顶花旦的头饰和头套,最边上的一顶下面居然出现了一把女人的长发,黑暗中居然还闪着微弱的亮光,看过去就是一个女人戴着那头套,背对着自已一动不动,但他却觉得那头套下的分明就是一个女人,而且这女人好像也知道他正站在她背后。如果说这个头套下出现的女人是人,那才有鬼了。
就这样僵持了一盏茶时间,整晚上龚千石已经被汤姐带弄得一惊一乍,憋了一肚子气,他生性若是被逼得急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别说是个戴花旦头套的女鬼了。
当下学说书里长板坡燕人张翼德一样,大喝一声,为自已壮壮胆,道:“我是洪山联兴顺弟子龚千石,今晚借宝地一方办件紧要事情,若然多有得罪,还请各位见谅。不过若是尔等在这里阻头阻势(妨碍办事),就莫怪我龚千石不给面子了!”
说完之后,也不敢再看那个女鬼头套有什么反应,转头使尽出奶的力气向门口奔去。黑暗之中也亏得是他身手不错,居然没有任何阻碍就逃出了偏房。
出得房门,就看见往天井方向的地上掉着那盏煤油灯,心念一动:莫非汤姐带又跑去了天井那边?虽然很想就这样跑回尾房,但想起汤姐带是为了自已才留了下来,洪门弟子岂能如此不讲义气,只好暗道一声:“几歹就几歹,烧卖就烧卖啦!”抬步就走向了天井
这个时候天井那边又热闹起来,一阵紧一阵的锣鼓点声,密密麻麻。
根据龚千石看戏的经验,这阵锣鼓点声是俗称“武场”的乐器,表示的就是一大群小武和武师龙套在武戏开场时的表演,那一连串的筋斗翻腾绝对会令台下观众叫好连连。难不成现在天井就是一帮小武武师在那里翻筋斗玩?
龚千石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天井前的雕花拱门处,学着方才汤姐带一样,提心吊胆地偷偷将头探了出去,却看见偌大的练功场天井空空如也,那一阵喧闹的锣鼓点声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似乎刚才那帮在天井开场的小武知道他要来偷看,立刻都躲了起来,连带那些乐师都不知去向。
龚千石壮着胆子走到了天井,四周围都看了个仔细,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那究竟刚才听到的锣鼓点究竟是怎么回事,要么就是自已的幻听,要么就是这帮鬼戏班根本就不想他来观看。
正迟疑间,却看见天井靠墙的兵器架起倒着一面像锦旗一样的东西,龚千石走过前去捡了起来,果然是一面锦旗,已经十分破旧,上满还有很多像血迹一样的斑点。上面只是绣着四个大字“琼花会馆”
“琼花会馆?”龚千石忍不住轻声念了出来,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未及细想却突然听到大厅那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听起来还有点像汤姐带。他连忙收好锦旗入怀,快步冲了过去。
除了练功场天井就是头房,过了头房就是大厅。这几间头房是位于大厅之后,若在大户人家通常是作为家中长辈的卧室,但是在戏堂里却是戏班的一些老教师居住。而透过头房的穿堂,就可以看见边上的冷巷。
龚千石刚刚跑到头房,就开始觉得有些不妥,总是觉得有个东西在自已附近晃动,不由得停了下来,四处看了看,却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好继续向前,想先冲到大厅看看汤姐带是否跑了去那里。
刚又跑了几步,眼角就瞟到了右手边头房的穿堂靠近冷巷的地方似乎也有个东西在跟着自已跑。
方才他觉得有些不妥,就是一直以为是摆在靠近冷巷前的那些试身镜子,因为自已跑过所以出现了反射。
这间戏堂大屋四处都有大的试身镜,乃是方便学员及老师进行练习和对戏服检查,所以龚千石开始并无觉得不妥,但是此时终于发觉那个所谓的镜子反射的影子根本就不是自已在镜子里的倒影,而是真是一个人形的物体,而且那个人是在冷巷那边一直跳着和自已一起跑步向前。
龚千石终于明白刚才为什么汤姐带也说看到了一个人在冷巷那边跳着往前走,因为太多镜子的缘故兼且和冷巷有一段距离,如果不细心留意,完全会把那个跳着的东西当成是自已在镜子的反射。
龚千石浑身僵硬,定定地看着冷巷那边那个像人的东西,虽然双方隔了有十几步远,但他还是全神戒备,生怕那东西会瞬间跳到自已眼前。那人似乎也发觉龚千石停了下来,也停下来对着龚千石,仿佛是一个人在镜子两边一样。
两人对望了很短时间,龚千石下意识举起右手摸摸自已的头,对方居然做出同样动作,只不过是镜子里的相反。
龚千石突然发力,向大厅方向跑去,一面再用眼角瞟向那人,那人反应也很快,不过不是用跑,而是一跳一跳向前而行,速度丝毫不慢过龚千石。龚千石此时也终于看清,那人之所以看起来是一跳一跳,是因为那人根本就不是用两腿跳跃,这个人根本就没有腿。
这个人形的物体越跳越近,龚千石才发觉它的下身根本就不是两条腿的形状,而是空空如也,似乎越看越像就是刚才消失在偏房内的那件武生袍靠,这件东西此时却是鲜血淋淋,滴滴答答地流了满地都是血迹,甚是吓人。
它的目标显然十分明确,就是要冲着龚千石而来。龚千石不及细想,大喊一声为自已壮胆,然后掉转身向着尾房的方向狂奔而去,再也来不及顾及那个倒霉的汤姐带了。
还未跑了两步,前面二厅的通道上不知什么时候悬空出现了那件在偏房的花旦衣,下摆处还能清楚看到那双绣花鞋,只是浮在半空。这件花旦衣像是知道龚千石要跑回去偏房,右手水袖慢慢展开,拿着的正是那顶突然出现女人长发、把汤姐带吓得落荒而逃的头花旦套。
龚千石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难不成这件花旦衣和那个女人头套居然是属于同一躯体,现在一起合体了?
真是前头遇虎,后路有狼,这两件大戏戏衣似乎早有默契,要将他截在这里。
龚千石两头打量了一番,心中暗暗叫苦。天井那里又响起了锣鼓点声,仿似是为这两件戏衣来助庆。此时那件武生战袍已经越跳越近,龚千石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看见头房通往大厅的过道上闪出一个人头来,正是汤姐带。
汤姐带看见龚千石如此危急,连忙向他招了招手,似乎是示意他过去。龚千石当下不及细想,趁那件武生战袍还离自已十步不到的距离,向大厅飞奔而去。
武生战袍见龚千石又转过身来,停了一停,紧贴着他身后也跳了过来,远处的那件花旦衣也终于开始向大厅这个方向移动过来,像是要同武生战袍一起追逐龚千石。
龚千石一面飞奔一面向着汤姐带骂道:“你个短命种跑去哪里了?害得我惹上了后面这两个东西!”汤姐带看到龚千石身后的情形,也吓了一跳,只是一味高叫道:“千石哥,你再跑快点吧,后面的快追上了!”龚千石又再回头一看,那件武生战袍已经快追到离自已不到五六步的距离,只闻得一阵血腥之味。这个时候看得真真切切,果然就是挂在偏房木架上那件绣着金丝的名贵武生战袍,不知道怎么不翼而飞现在却追着自已来跑。
但头部的地方居然多了顶紫金元帅盔,脸面的部分却是黑黝黝的,看不清楚面目,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背后插着四五支戏台武将常见的帅旗,十分威武,龚千石隐隐觉得这件武生战袍似乎是冲着自已而来,似乎带有不少恶意。
当下吓得真是魂飞魄散,再也不敢回头望去,就拼命往前狂奔,真是只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了。离汤姐带只有大概几步的距离时,却猛然看见他身后冒出个红衫女子,手上好像捧着个什么东西。
在此时此刻这样的场景下突然看见这样一个女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汤姐带身后,龚千石吓得张大口,但是后面追兵已到,一时间都不知道是向前跑,还是停下来举手投降。
汤姐带见龚千石突然停下脚步,甚是奇怪,他身后那个红衫女子见状,冲前一步,举起手上那件物事,后面那两件大戏戏衣似乎像是见到克星一般,骤然停住,然后慢慢向后飘了开去。
龚千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莫名其妙,指指汤姐带道:“你旁边的是什么东西?”汤姐带看看那红衫女子,恍然大悟道:“千石哥,不用担心,她是人,而且是自已人。你快点过来吧。”
龚千石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就冲到他们二人面前,这时候也看清楚这红衫女子手上捧着的就是大厅靠墙上供着的华光祖师像!
汤姐带笑道:“这个是戏班祖师神,那两件东西既然是戏班的东西,应该对它有所避忌,所以现在退了开去,千石哥,你放心吧”
龚千石定了定神,骂道:“我放心你个大头鬼,你刚才跑去哪里了?害得我鸡毛鸭血、魂飞胆丧。这位又是谁?”说完指着那个红衫女子。
这个红衫女子原来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还是个小姑娘,比起汤姐带也大不了多少年纪,样子生得十分清秀。
汤姐带道:“她叫‘小红棉’,系学戏起的名字,她也是这个戏堂的学生,刚才我冲了出来,吓得屁滚尿流,幸亏她突然出现,一手拉上我逃到大厅这里。但是我实在是怕得要命,也不敢回去找你。只好在这里等你出来。”
龚千石对这个小红棉点点头,道:“小妹妹,真是多谢了,刚才你可把我吓得够呛,看你穿着红衫,还以为你跟它们是一路的。”
小红棉道:“我们快点回到大厅,它们不敢到大厅的,因为有华光祖师在。要是还留在这里,它们还是会过来。”龚千石一听连忙拉着二人逃入大厅。
汤姐带指指华光祖师神台之下,道:“我们刚才就是躲在那里,那里还算几安全。”小红棉还未等他说完就已经钻了进去。龚千石叹了口气,堂堂联兴顺弟子居然要搞到钻到神台下避难。
等到钻入神台之下,龚千石忍不住问道:“小红棉,你为什么这么晚还会一个人留在这个鬼地方?”汤姐带抢着道:“她也是躲在这里的,因为明天她就要被卖到东堤的大寨做琵琶仔。她无处可逃,只好留在这里。”
龚千石一听,不自禁对这个小红棉十分同情,这个小红棉这么小年纪居然要被卖到妓院,确实身世可怜。
汤姐带又道:“她是孤儿,在省城又没有亲人,自小就在戏班长大,除了躲在这里,也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也幸好她留在这,不然我们早就没命了。”
龚千石怒道:“外面这两件大戏服究竟是什么回事?难道是成了精不成?一直追着老子不放,老子哪里得罪了它们?小红棉,你在这个破戏班这么久,知道何解吗?”
小红棉一边留意外面的动静,一面道:“那件‘飞虎班元帅银靠’是琼花会馆当年‘洪兵起义’时奉给平靖王‘李文茂’的。后来‘火烧琼花会馆’之后就流落到戏班学堂这里。”
龚千石吓了一跳,道:“李文茂,洪兵起义?”汤姐带拍了拍大腿,道:“我知道了,怪不得今晚有这些怪事发生。”龚千石忙道:“你知道这事情的来历?”
汤姐带点点头,道:“我整天听我爹跟我说的,当年太平天国洪秀全天王起兵反清,天地会的罗大纲将军奉洪天王之命,号召两广洪门起兵。李文茂大王本是粤剧班花面,受太平天国之召,率红船戏班艺人兴兵,琼花会馆和西江上各大戏班纷纷响应。后来太平天国被官军剿灭,朝廷四处捕杀洪门弟子和红船艺人,最后还一把火烧了琼花会馆,好多永春派的高手都死了,粤剧班从此被禁。”
这个汤姐带虽然年纪甚少,但想必平时经常听他父亲讲述这段典故,故此说得十分动听详细,听得龚千石频频点头。
小红棉见他讲得兴奋,插口道:“当年李文茂平靖王率戏班起义,旗下小武生和龙虎武师就是编成‘飞虎班’,个个武艺高强,杀得清兵片甲不留。外面这件元帅银袍靠,听伍财叔讲,好像是当年李文茂还是他手下大将穿过的。”
龚千石一听,怒道:“又是伍财记这个短命种?”
汤姐带奇怪道:“谁是伍财记?”
龚千石没好气道:“就是清平街卖云吞面的那个死老鬼,上次也是在他面摊看到整个大戏班的好兄弟出来吃面。看来他肯定跟这个大戏班的鬼东西有关系。一定要再找他问个清楚。小红棉,你也认识他?”
小红棉点点头道:“是呀,伍财叔是沙基的老街坊,对我也很好。”汤姐带道:“小红棉,你怎么会来到这个戏班堂的?怎麽又要卖去东堤大寨做琵琶仔的?”
龚千石瞪了他一眼,怪他小孩子说话不知轻重,居然在这个情况下还要触问小红棉的伤心事。
所谓“琵琶仔”就是妓院的雏妓,妓院通过卖给嫖客所谓开苞而获取高价。这个陈塘戏班学堂正是通过卖出像小红棉这种声色艺俱全的小女孩而牟利。
小红棉却十分坦然,稍微低下了头,轻声道:“我父母是当年从粤西来的船户,后来生活艰难过不下去,唯有将我卖来了戏堂换钱,由戏堂班主收养。前几日班主见到了‘十三行’掌管东堤的‘龙行水’哥,说要把我送给东堤的‘群萃楼’做礼物,恭贺‘龙行水’哥找到一个大码头靠山。”
义合兴据传最早是康乾年间由东江水上及客家人所创立,乃取戏班对联“义气相合、事和兴旺”之意。最初的义合兴祖师们根据义字笔划创下门下十三派,称为“堆”,分别为“义、合、兴、天、地、孝、永、春、佛、和、旺、忠、顺”,其中还有‘客家堆’。因为有“十三堆”,后来落脚省城后就被戏称为“十三行”,久而久之就成了省城人对其的惯常称谓。
汤姐带听完破口大骂:“丢那妈的‘十三行’,居然敢来陈塘抢人?还把我们‘联顺’放在眼里吗?”
龚千石心念一动,十三行的“龙行水”正是要在明晚在广利大舞台接待皖派和东洋密使,看来这个所谓大码头肯定就是指这个了,消息确切。
汤姐带还在那里海阔天空,大声道:“小红棉,你不用怕。千石哥是沙基联顺的洪山大人,有他在,保准那个什么‘龙行水’不敢动你分毫。”
小红棉摇摇头,淡淡道:“没用的,龙行水哥在东堤是一言九鼎,就算是军政府里的人也卖他的面子。不过我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求花旦皇后‘水云仙。’”
龚千石忙道:“就是明晚在广利大舞台表演的庆和班红牌花旦‘水云仙’,为什么你要求她?莫非她与十三行有什么瓜葛?”
小红棉点点头,道:“不错,我知道她就是‘龙行水’的亲生妹妹。正因为如此,庆和班才可以在广利大舞台表演。我今晚就是偷偷留在此处,明天一早水老板就会来这里走排场,我会跪下来求她不要送我去大寨做琵琶仔。听人说水云仙虽然是戏子而且年纪甚轻,但有情有义,是个江湖奇女子。”
龚千石听完,不由得十分佩服眼前这个小红棉,看她小小年纪,虽然命途坎坷,但是却十分有心计,而且意志如此坚强,就道:“小红棉,你方才帮了我忙,明天如果见到水老板,我一定也帮你说情。”
小红棉脸上一红,还未回答,汤姐带在旁边又用那种战战兢兢、极讨人厌的语气道:“我们能熬到天亮再说吧。”
龚千石和小红棉都打了个突,一起往神台外面看去,只见大厅内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热闹。
半空中全是一件件漂浮的大戏服,件件都是陈旧不堪、血迹斑斑,发出阵阵的恶臭,也不知是旧衣服的气味还是尸臭味。最奇怪的是,这些半空中的大戏衣清一色都是小武的服饰,排列的气势更像是行军布仗,在黑夜中更显出无形的杀气。
汤姐带仰头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道:“这么多武生鬼都来了,何等壮观呀。”
龚千石气得又兜头拍了他一掌,道:“你少出点声就当帮忙吧。”转头对小红棉道:“小红棉,这里是你地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汤姐带又在旁边尖叫道:“千石哥,我看到戏服里面的脸了!”
龚千石有点愕然,虽然整晚都被吓得够呛,但倒真的想看看这些大戏衣服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顺着汤姐带的手指看去,见到离他们最近的一件小武戏衫的头套下现出一张人脸,五官俱在,但是十分模糊。
龚千石和汤姐带都是胆大包天之人,当下竟然都忍不住从神台下走了出来,想往前看个清楚。小红棉在后面拉拉龚千石的衣角,轻声道:“千石哥,你是不是拿了它们些什么东西?”
龚千石打了个突,转头看看小红棉,原来小红棉和汤姐带的眼睛都已经看过去了大厅的另一边。
在大厅靠近头房的地方,那件武生战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在了那里,面向三人,一动不动。旁边还有那件花旦衣,依旧是只看见后背和那一头黑长发。似乎这个花旦衣是武生袍的随从,一直随立左右。
龚千石低头想了想,从怀中掏出方才在天井捡到那面“琼花会馆”锦旗,道:“它们折腾了我一晚上,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汤姐带一见,生气道:“原来是你多手拿了人家的东西呀?”龚千石道:“我怎么知道这锦旗是它们的宝贝,早知道杀了我也不碰!”
汤姐带道:“废话,你不看见上面写着‘琼花会馆’四个字吗?摆明了就是人家红船起义的帅旗。我不是跟你说过当年就是‘琼花会馆’的洪山弟子起兵响应太平天国的吗?”
龚千石道:“你要是早告诉我,就不会搞这么多事出来了。”小红棉道:“你们不要争吵了,快把这旗还给它们吧?”
说完又轻声对龚千石道:“伍财叔说过这件‘元帅银靠’是当年‘大成国’李文茂天王的战衣,甚有灵气。不过我也从来没见过它现身出来过,这次一定是这面‘琼花会馆’的锦旗把它勾出来的。”
龚千石听罢不敢怠慢,心中不停在咒骂伍财记,一面把那锦旗高高举起,念念有词道:“‘琼花会馆’众位英灵,小弟也是洪山弟子,今日误取贵军锦旗,多有得罪。还望念在洪英份上,有怪莫怪。”
说完向汤姐带打个眼色,汤姐带心领神会,接过小红棉手上的华光祖师神像也高高举起。龚千石见他准备就绪,就将这锦旗用力抛向那件武生战袍面前。
大厅内所有戏服似乎都像是有灵魂一样,齐齐随着那面锦旗转动。看来这锦旗确实与这些戏服作祟有关。
正当那件锦旗快要落到那武生战袍面前时,突然从头房处窜出一条黑影,像条狗一样就把锦旗叼在口中,然后倏忽之间就窜回到通往二厅的走道里面。
这一下真是奇变迭出,出人意外,等到龚千石三人反应过来,那条像狗一样的黑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锦旗也一起消失而去。
汤姐带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口吃道:“千、千、千石哥,刚才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龚千石却一直看着对面那件武生战袍,道:“丢那妈,我哪看得清?那东西动作这么快。现在还是担心一下这些鬼戏服好过了。”
那件武生战袍似乎也被刚才的变故搞得有点糊涂,已经把锦旗失落全算在了他三人头上,旁边那件花旦衣的黑长发突然张起,大厅内所有小武戏服顿时都向龚千石三人围了过来。龚千石大喝一声,道:“还不把华光祖师拿出来?”
汤姐带连忙高举手中华光祖师的神像,但是这些戏服已经毫不畏惧祖师神像,还是迅速围了过来。
龚千石只闻得戏服上的臭味越近越浓烈,实在不知道若然被它们沾到身上会有什么后果,情急之下,抢过汤姐带手上的祖师神像,对着那件‘元帅银靠’的头盔出尽全力扔了过去。
这一下准头劲力十足,“澎”地一声就打中武生战袍的头盔,那件战袍先前还是神气十足,此刻却往后便倒在地上。其他的大戏服包括那件花旦衣都立时停下,似是群龙无首,不知所措。
汤姐带哈哈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东西这么厉害,原来是个‘湿水炮仗’!”龚千石一手拉起他,一手拉住小红棉道:“你还笑个头呀,赶快走吧!”说完就拉着二人向着二厅的走道狂奔而去。
三人落荒而逃,走过天井,穿过二厅,很快就来到尾房前才停了下来。汤姐带和小红棉毕竟年纪还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蹲在原地起不来身。
龚千石回头向走道看去,那些鬼戏服却没有追来。想必华光祖师毕竟是有些用处,把那件元帅银靠击倒,其余戏服没有号令,一时应该还不会追过来。
正惊魂未定,却听得背后尾房阁楼上的瓦片传来“啪啪”两声声响。三人如惊弓之鸟,不由得一齐往上看去。
见到方才那条抢了‘琼花会馆’的黑影正蹲在瓦片之上。汤姐带看了两下,马上道:“千石哥,这只东西怎么看起来像是只猫呀?”
龚千石让他一说,倒觉得有点像,隐约中这条黑影确实很像一只类似猫的动物,但又不全像,四肢倒有点像人,只有两只招子在黑暗中泛着绿光,在看着三人。龚千石心里一寒:怎么今晚尽是遇到些古古怪怪的物事。再仔细看上去,希望能看见那面锦旗的下落。
小红棉突然轻声道:“那边又来了个东西!”龚千石和汤姐带这才发现在阁楼楼顶另外一边又出现了条黑影,在慢慢向那只像猫的东西靠近。但是后来出现的这条黑影却看起来更加古怪,简直是匪夷所思。
那条黑影看起来像是条鱼,但是足有六七尺长,而且和那只猫有一样的东西相同:居然也似长有人的四肢,在瓦片上飞快地向那只所谓像猫一样的东西爬了过来,离着大概有三四步的地方却停了下来。动作说不出的古怪和诡异,鱼头的部分却是黑漆漆地,看不出究竟。
汤姐带拼命掂高脚尖,睁大双眼看了一会儿,好像发现什么大秘密似地道:“这只好似是只狸猫呀!”
龚千石忍不住问道:“狸猫是什么东西?”汤姐带道:“就是包公案里的狸猫换太子。我以前在清平街上看过有人卖过。我阿大说在北方人叫‘貉’。你看,它的脸比猫可胖多了。”旧日西关小孩习惯称父亲为“阿大”。
龚千石仔细再看了看那只东西,借着阁楼瓦片上的微弱月光,果然看见了那是只动物,样子确实有点像猫,但又不是猫的模样。此时这只狸猫也留意到了爬到面前的这条长长的黑影,将注意力放在了黑影身上。
汤姐带神色郑重地道:“人家说‘狸猫多怪’,这只肯定不是什么寻常动物。”
小红棉突然很紧张地退后两步,神情恐怖地道:“那是乌龙太岁!”龚千石和汤姐带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她,见她还在不停后退,显然是害怕到了极点。
汤姐带脸色也有点不好,颤声道:“你说的是那些泮塘乡里和珠江疍家人传说的‘乌龙太岁’?”
龚千石向来不信这些精怪之说,当下道:“管它是什么东西,先把锦旗找回来再说!”说完就想爬上阁楼瓦片顶上。
突然,那只狸猫突然人立起来,手上居然多了把伞,像人一样撑了开来,看那动作真是跟人类无异。看得下面三人顿时都目瞪口呆,他们几时看过狸猫撑伞的?
瓦片上的这只“狸猫”不但撑住了把伞,而且开始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那舞姿可以讲是极尽萎靡旖旎,活像就是个婀娜多姿的美娇娘,活色生香,让人目摇神驰。恍惚间就真的好像有位舞娘出现身在瓦片上。
龚千石和汤姐带都看得眼珠快要突了出来,像着了魔一样,看着阁楼屋顶上一动不动。
而那所谓“乌龙太岁”也定在原地,似乎也是被这舞姿所吸引。
龚千石正看得神驰宇外,迷迷茫茫之间,忽然感到手臂上一阵刺痛,惊醒过来,看到小红棉正用指甲在用力地掐他的手臂。龚千石这才醒悟过来,一巴掌扇去旁边的汤姐带脸上,把他打得两眼直冒金星。
汤姐带摸着脸,还是一脸迷茫。龚千石道:“我们都被这只狸猫迷惑住了,它一定是会什么邪术,不然怎么我们都看得入了迷了?幸亏小红棉用手指把我掐醒。”
转头再看上去瓦片上,那只狸猫见那乌龙太岁没有反应,把伞倏地一收,再一看,这只狸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把伞留在原地。
龚千石用力地擦擦自已眼睛,这一切都已经超出他生平可见,实在是匪夷所思,忍不住看了看汤姐带,看见汤姐带的下巴都快已经掉了下来,大声地问道:“那只东西呢?难道它跑进了那把伞里面?”
“乌龙太岁突然人立起来,两条也不知是人腿还是其他什么腿居然就分开两边站立,而两腿之间好像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它的头却一直对着那把伞还是一动不动。
下面那三人还未猜透它在做什么,那把伞却忽然弹了起来,往屋顶的另外一边跳去,转瞬就已经落到尾屋的外面。
龚千石连忙问小红棉道:“尾屋那边是什么地方?”小红棉指着尾屋旁边一处道:“尾屋外面就是后街。那里是后门,平时都是锁起来的,或者可以从门缝处看到。”
三个人连忙跑了过去,争先恐后地想从那扇后门的门缝往外看,还是汤姐带人小动作最灵敏,率先就挤到了门口,咪起眼睛往外看去。
龚千石抬起头看上去瓦顶,却见那“乌龙太岁”弓起身来,如大鹏展翅一般也往屋顶的另一边跳了下去,急忙对汤姐带道:“你快点看看,另外那一只也跳了下街了!”
汤姐带扭着身子,尽量想看的更清楚,龚千石和小红棉都十分焦急,很想也挤上前去看。但见汤姐带猛然缩回身来,满脸惊恐,好像被马蜂叮了脸一样,躲避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