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驹”只是扶起陈有春然后曲起左手三指成诀按在陈有春额头,片刻间陈有春脸色居然就恢复了不少血色,也不知他这手诀有何玄妙之处。
龚千石道:“驹叔,有春哥无甚大碍吧?”
先生驹道:“应该能保住性命,不用交待在此处。”
龚千石道:“驹叔,方才有春哥所施展的就是大戏神音咒吗。那‘箩底橙’有了神异法体后,居然变得如此厉害。”
先生驹吩咐他扶住陈有春,叹道:“有什么厉害,神御中人要耗费自身气血、精魂才可以唱动那神音咒,虽然能维持的时间不长,但对自身与受法者的精魂、血魄都有很大损害。故此神御道中人向有孤、贫、夭、弱四大所受之说,在我看来可谓是得不偿失、害已害人。”他对着陈有春道:“细侄,不是次次都有这般运气的。”
陈有春有气无力道:“小侄还要多谢驹叔出手相救。”又对龚千石道:“千石兄,方才那位被我用神音唱咒法身及体的兄弟呢?”
龚千石一拍脑袋,道:“哎呀,我真是无义气忘了还有箩底橙!”连忙冲将过去扶起躺在地上的罗澄开。
先生驹立即走上前去看了罗澄开片刻,脸色舒然地道:“这个后生哥所伤倒不太碍事,方才他在‘空界‘中神能及身的时候不长,应该损伤不大,现在只是一时昏迷过去而已。”说完也是用手诀按着罗澄开额头,他片刻立刻就苏醒过来,看样子确是好像无受什么重伤,只是神色茫然似是刚刚发了场梦醒来一样。
龚千石无功夫同罗澄开多解释和啰嗦,继续问先生驹道:“驹叔,那只穿着帅袍‘银靠’的怪物是什么东西?也是‘空界‘中的幻象?那帅袍银靠不是等闲之物。”
先生驹道:“方才情状应该都是‘空界’中布置的幻象,是有神道高手用此‘空界’来迷惑你与有春贤侄。但我也是很不明白:那帅袍异怪与‘白虎神煞’法相确实很是相似。但若真是伏见神宫的‘五行御首’,这位东瀛高手何以能在空界中召出白虎神煞的法相?”
“况且白应星大人虽有‘白虎神煞’召神及身,厉害非常,但一样都要损害他自身精魂血魂,因此不能久持。所以那晚他与‘细眼皇帝’一场神御相争,斗到极致之处不惜冒险于空界内召御‘白虎神煞’、‘法如一体’,与西江神异‘乌龙太岁’的神相抗衡,最后落得两败俱伤。因此白应星断无理由可以如此之快就能回复本事。”
龚千石道:“管它是什么鬼怪,有春哥可将那大戏神音咒唱用在我身上,等我来应付!”陈有春无精打采地摇摇头,道:“千石哥有所不知,动用神音咒唱绝不是轻易之事,能够学成咒法本已是艰难万分,况且小弟本事微末,最多只能支持几刻钟就会神衰力竭,起码要个把月才能恢复精气。若如此能轻易召御神法及身,当年红船大戏弟子也不会被屠戮杀绝了。”
龚千石听完顿时气结,他连日来同汤姐带一样对神御道的玄妙十分神往,谁知看现下来运用起来有如此艰难困阻,不禁道:“不然有这么多麻烦,还要受什么‘孤、贫、夭、弱’,这神御法道岂不是白费心机,毫无用处?”
先生驹笑道:“千石仔,你当日在恩宁街应承接替做‘西江召神令’的时候可是十分干脆的,现在你总算明白全叔平日对你的教诲了?”
龚千石猛然醒起“缩骨全”的确时常提点自已“万事皆因强出头、胯下虽想淮阴侯”那两句话,才顿时明白要成就大事的艰难,绝非靠空口说大话就可做到,全叔一早就看出他是志大才疏,所以才多加教诲,但年轻人心高气傲,又怎会听得入耳。
先生驹拍拍他肩膀,道:“细侄也无须气馁,其昌兄识见高远,既然他选得你来接替做那西江‘召神令’,必定有他的原因,但你也明白他的艰难境况了。”
他望住四周黑暗夜色,叹气道:“‘细眼皇帝’一直欲破神御道前人之局限,既可引用神异之威长久而又不损自身精气血,这就是为何他要穷尽毕生心血、竭力找寻那失传的‘神御符咒总箓’。他还想凭自已聪明才智,解破那故老相传----‘三合玄门’谶语之内的秘密,其中定有更大的图谋。我虽然不知详细究竟,但总觉得此事有些大大不妥。”
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再往下说,而是转头看住陈有春、龚千石,道:“红船大戏神御中人,经当年‘琼花会馆’大难后伤亡殆尽、风流云散。但‘细眼皇帝’请我前来,除了为查出‘伏见神宫’为何要远渡重洋来到广府省城,还要看看今晚是否真有隐世的大戏神御前辈现身!”
龚千石向来无甚见识也还罢了,但陈有春听出先生驹先前那番话甚有忧心之意,心念一动,有些口齿不清地道:“驹、驹、驹叔,难道细眼皇帝他、他,他的本元精气已因召神令损害太大而竟致性命之忧,所以他才如此急切要找出隐世的神御前辈,希望可以得到解破那‘三合玄门‘谶语的线索?”
先生驹冷冷地道:“‘细眼皇帝’既选择做了‘西江召神令’,应也预料到有此一日。”
龚千石急忙欲再追问,先生驹却抬手示意二人不要作声。陈有春、龚千石看到先生驹脸色如此凝重,不由得对望一眼、心下打个突。
罗澄开却开口道:“那边好似有火光烧过来了!”
众人顺着他讲的方向看去,夜色中的有一片通红火光向着他们这个方向逼将过来。这片火光有些奇怪,不太像寻常火光,而先前那阵金戈铁马大戏锣鼓点声又再错落有致地响将起来。
陈有春脸色慌张,口齿不清地叫道:“驹、驹叔,这、这看起来似是传说中的那华、华、华光祖师的神光、神光火。。。”他似乎是已经怕到连话也讲不清楚,努力了很久也说不完整句话。
龚千石忍不住问道:“有春兄,你讲这‘神光火’又是什么厉害架势堂?比方才那白虎神煞还要犀利?”
陈有春道:“千石哥,‘华光祖师’是一般粤剧大戏班敬奉的神尊,又称为‘火光神尊’。据小弟所知,在红船大戏神御道内也只有绝世等级的高手才能够用大戏神音唱咒于空界中操纵出‘神光火’。这‘神光火’听说能现‘七色斑斓’、‘光耀夺目’,可破神御法者精气魂,灭一切神御法相,被火光及者若功力不到就会形神俱损,性命难保。”
先生驹沉声道:“我就从未真见过什么‘神光火’,不过都是空界中的种种障眼幻象。你、我既都是粤剧红船大戏传人,对头高手就是有心用此幻象来迷惑我等,使人更容易入其陷阱。我现下就去会一会对方看看虚实,你们几个记住紧守神智清明,小心谨慎!”
他个“慎”字一讲完,将身一纵就迎着前面逼近而来的大片火光冲了过去,顷刻间不见了踪影,好似被火光吞没得了个干干净净。
龚千石对先生驹一直倚若护法神明,现下大救星不在身边心中顿时无底。眼看陈有春只剩半条人命、罗澄开又是有些神智不清,只好硬着头皮,大叫一声来壮胆:“丢那性,老子沙基龚千石在此,什么妖怪邪祟,尽管放马过来吧!”
陈有春有气无力地道:“千石哥,这‘神光火‘非同小可,你还是逃命去吧,走得一个是一个。”
龚千石平生最忌旁人看轻自已,尤其是说自已贪生怕死,不由大怒道:“当此危急时候,我龚千石怎会做贪生怕死的‘契弟’小人,岂不是惹江湖上好汉们的耻笑!”
他话音未落,一大片火光就已经逼近前来,团团围住了他三人,这火光非常厚重弥漫,龚千石立即就看不见陈有春、罗澄开二人身影了。
龚千石高喊了几声但听不到任何回应,见这些火光亮耀,而且真的隐隐约约呈七彩斑斓之色,忍不住好奇之下就伸手去碰那火焰,但即时就觉得炙热般的疼痛从手指尖传来,他心下惊奇:这怕不是真的火焰而不是虚像?
但看自已双手碰了火焰后又无任何灼伤的痕迹,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前面火光中忽然现出了个人影。
他还以为是陈有春,就连忙就招呼了两声那人影却不答话。
龚千石急忙走前几步,马上意识到面前出现这个人影绝非是陈有春或者是罗澄开:因为对面而站的是个穿着一身金色袍挂,相貌服饰与他先前在塘鱼栏大戏学堂时见过那尊华光祖师像一模一样。
但那座神像细小到能捧在手上,而面前这‘华光帝’却是高大得吓人,足足比自已高出好几个头,远超常人。
龚千石出尽力揉了揉自已眼睛,还道是眼花,但这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华光帝尊“还是真真实实地站在自已眼前。
“华光帝尊”向来为一般粤剧大戏班供奉的神尊,尤其落乡演出的红船戏班在所搭戏棚内无论如何都要供奉此神像。龚千石虽不是红船大戏班弟子传人,但此时见到神尊在面前,不知为何双腿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再抬起头来,隐约看到这“华光帝尊”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一座偌大戏棚:戏棚高处挂红飘彩,棚下戏台上又是那个“小红棉”穿着一身艳丽花旦行头,同先前一样正莺啼婉转地唱着粤剧大戏。
她的歌声和眼神似是夺魄勾魂一般,片刻间龚千石就看到神不守舍、不能自已,忍不住要走近大戏棚前去看个清楚。
那神尊突向“小红棉”用手一指,霎时间一大片通红火焰就烧到了“小红棉”四周,戏棚也顿时被这片火焰吞没。急得龚千石大吼一声,就向着戏台上跑去,他未跑得几步,就被人扯住后面的衫领,低声道:“千石仔,这‘神光火‘不是烧这戏棚,是在烧你!”
这句说话音调虽轻,却如晴天霹雳般打入龚千石的耳中,顿时整个人清醒过来。他回头看去:见是先生驹而他身旁就扶住陈有春---双眼紧闭、脸如金纸,不省人事。而罗澄开跟在先生驹身后,满头大汗,神色仓惶。
先生驹神色也有略些紧张,盯住前面这神尊,道:“这神光火不知是什么底细好生厉害,我催动了几番‘辟神唱咒’也冲不出去。”龚千石道:“有春哥又怎样了?”
“先生驹”摇摇头,道:“他因是红船大戏传人弟子,入道太深已被神光火伤了精魂昏迷过去,若不能将他尽快带离此境界,他命仔就冻过水了!”
龚千石道:“驹叔,是我眼花,还是这面前的真是华光神尊,又怎会高得如此吓人?”
先生驹冷笑了一声,道:“我从不信世上 有什么神尊,你不是红船大戏传人所以容易被我喝醒,但后生仔血气方刚一般容易为心中情欲所迷。而有春贤侄则因为多年来抱住要重振‘琼花祖庭’的大心愿,以致执念太深被此‘神光欲火’伤了精魂。”
先生驹凝神望住面前熊熊火光中若隐若现的高大神尊,有些懊悔道:“枉我多年修为,还是消不去自大轻慢之心,太过看低东瀛伏见神宫的真本事。这位神宫内的高手很是了解红船大戏神御之道,居然会用‘神光火术’这种厉害法道反来对付神御道弟子。方才我在火光围困中催动了三次‘辟神唱咒’都不能辟退这空界幻象,认真是厉害”
龚千石沮丧道:“驹叔,连你对这神光火都没有办法?”
先生驹道:“这虽是虚幻之火,但应该能催动常人心中情、欲,使之不能自禁以致颠狂失常;对于神御中人损害就反噬更大,怪我辟神咒的本事太过低微不能辟退,真是惭愧。”
龚千石此时想起香臣先生先前的提醒,看来他早就料到就算是先生驹出马都未必能应付到伏见神宫。他越是危急之下就越发起狂性,怒道:“驹叔,我们三人挟着有春兄硬冲回去清平大街那边,我就不信这鬼火真能烧死我!”
先生驹挥手制止他道:“贤侄莫要冲动,四周不知还有多少被那神宫高手布置下的空界幻象,若贸然退走,恐怕情况更坏。伏见神宫内有‘五行御首’,既然是神光火焰可能就是五行中的‘火御’出手。”
龚千石听先生驹如此说来,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道:“在这里不行,逃跑又不行,难道眼白白看住有春兄送命在此?”
先生驹道:“那就只好搏一搏了,待我再用‘辟神音咒’去冲破这神光火,若侥幸破得缺口,你们二人就带有春贤侄冲出去,或有一线生机。”
龚千石突然道:“驹叔,我们三人都被神光火和幻象所迷,为何你老人家却一点事都无?”
先生驹如此危急关头,居然还笑得出:“你阿叔我多年来乔装做个破落打醮道人避世,虽是个假货但也多少懂得些道家法理,所谓‘出门一笑无拘碍、云在西湖月在天’。哪像你这年轻人有情思自多杂念,心有迷恋执着就容易被神光火烧到心了。”
龚千石想起方才自已所见幻象,又想起驹叔说自已被神光火所迷是因为心中情欲之故,登时满脸通红,突然又醒觉:自已难道暗地里对小红棉有情欲之思?驹叔是否也能看到自已所见幻象?小红棉是跟他学做大戏的女弟子,若然被驹叔看到自已有此龌龊之念,那就真是弊家伙了。
他心中担心之际,先生驹已叫罗澄开扶住陈有春,转身对龚千石道:“千万不要走近那高大神尊!”然后将身一纵又再跳入前面那熊熊火光之中。龚千石对罗澄开道:“你方才在火中有看到什么幻象?”
罗澄开叹了口气,道:“我就又看到‘影月花’姑娘了,她还是像往日在夜月楼时那样美貌动人,她人又心底良善。如若我能和她摆房,共度一晚春宵,拿了我条命都可以。”
龚千石听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丢那妈个斩头鬼,你这短命种真是色心过重,对影月花姑娘也是痴情到极。到了这个危急关头居然还想着要和她‘摆房’?你不被这‘神光火’烧死才真是无天理”
罗澄开突然低声道:“千石兄,其实我方才在火光中隐隐约约看到还有个年轻男子和影月花姑娘站在一起。那后生男子梳了个番鬼佬的时髦西装头,但穿的是一身长衫,十足十个广州‘西关大少’一般。两人万分亲热,十分登对,气得我真是咬牙切齿。但那人的样貌我甚是熟悉,只是不知在哪里见过。”
龚千石来了兴趣,问道:“那个男子会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和影姑娘在一起?”罗澄开低头想了一会,脸色变得凝重万分,道:“我明白了,我曾听到影姑娘叫那西关大少做什么‘莲仙’,他一定就是‘乌龙太岁’!”
龚千石骂道:“你真是胡言乱语,乌龙太岁居然是个‘西关大少’,还要有个名字叫‘莲仙’?真是像歌里唱那样?”
罗澄开认真道:“凡在广州省城妓院里面卖身的姑娘,都知晓那首流传甚广、脍炙人口的粤戏南音歌曲:里面唱得是一个名叫“莲仙”的青年郎与个美貌妓女间凄惨动人之情。所有省城妓院内的姑娘都十分喜欢听这粤戏南音,因为个个都想找到个好似歌曲里面所唱的多情郎‘莲仙’那样与自已真心相爱,为她们赎身脱出火海,正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说完他还真的作势唱个几句,但看到龚千石的眼神立即继续道:
“我、我、我还听过西关陈塘南不少街坊提过,其实这首流传甚广的粤戏南音里面暗指的就是‘乌龙太岁’故事,那‘莲仙’就是这神异形相之一从泮塘荔湾深处来到陈塘南相会其所爱的妓院姑娘。怪不得方才见到那个西关大少如此英俊非凡,哪个年轻姑娘见到不会为之倾倒?这首曲就是乌龙太岁与他的情人唱的情曲!”
龚千石越听越气,道:“你这‘契弟’真是越讲越离谱,乌龙太岁乃是西江神异,说他与陈塘南的姑娘谈情也罢了,它居然还会唱粤戏南音?这种疯话说什么我也不信。”
二人正在谈论,陈有春却突然醒了过来,声嘶力竭地指着前方道:“那里是琼花巷!琼花巷!”然后就挣脱了罗澄开冲了开去。龚千石和罗澄开猝不及防,连忙一起追赶他而去。
陈有春跑得跌跌撞撞,没得几步就扑倒在地。龚千石同罗澄开已经追了上来将他扶起。陈有春面青口唇白,紧紧抓住龚千石双手道:“千石兄,琼花巷烧起来了!已经有很多红船中的兄弟被烧死了!我们要立即去救人!”说完双手捂住胸口,脸色变得通红,像是烧红的烙铁一般。
罗澄开从未见过这般情景,自然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龚千石料到陈有春必定又为这‘神光火’所害,只怕不一会就真的会像烧死那样“埋单”,不由急道:“驹叔在那边用的‘辟神咒’定是抵敌不住,有春哥要被这‘神光火’烧死了!”
罗澄开此时却用力拍了拍龚千石的肩膀,龚千石见他双眼发直地看着二人身后、张大了口而出不了声,也连忙向后看去:不知何时二人身后站了个粤剧大戏“武生”,脸上一部长须,虽比不上关王爷的美髯,但也相当英武。此人也是一身帅袍“银靠”,头上戴顶紫金帅盔,身高倒是正常,摆着个做手看住二人。
龚千石方才见识过那帅袍怪人厉害,正是穿着“银靠”,现下见这个长须“武生”突然出现不但穿着“银靠”还头顶紫金盔,心想此刻多数就是所谓空界之内,能如此出现的自然也是厉害人物,不由得如临大敌、全身戒备。
这武生开声说话,一口正宗的官话腔道:“列位看官,不见那边大火正烧琼花巷?”在广州省城内其实也有不少北方人讲官话,龚千石因此能略略听懂大概,就道:“又说什么鬼琼花巷?你又是什么来头?”
长须武生大声道:“好说,吾乃洪胜军中开路先锋‘靓公保’!”
“靓公保”三个字如雷贯耳,龚千石听到后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靓公保”看见他这模样也不再理会,用脚踢起袍甲下摆,动作潇洒自如,确是正印武生的功架,踏起台步就朝住前面那片火光踏步而去,气势如山似岳、开扬纵横,若有粤剧大戏内行人此刻看到,就知道那是浸淫多年才能有的功架。
龚千石、罗澄开被其气势所震慑,不由自主就闪开两边让出条路来。
陈有春本是奄奄一息,但睁眼看到这“靓公保”登时就精神大震,似是回光返照一样跳将起来,躬身行礼道:“南海佛山红船大戏后学弟子、陈有春见过‘公保’叔爷!”
“靓公保”打量他一眼,道:“琼花巷被烧都是因‘白虎煞’所为,尔既是红船弟子,何不速去救援?”
陈有春不禁泪流满面道:“弟子是神御道中不入流的弟子,本事低微。‘白虎神煞’之神相无坚不摧、无强不破,弟子只能眼睁睁看着琼花巷被毁。单是这神光火,我也难保性命。”
“靓公保”哈哈大笑,改用白话大喝道:“区区无因之火,如影随形、虽有非实。用尔体魄、召御神英;驱邪破乱,还那本来清平!”
又不知他从哪里拿出一支龙舟木浆在手中,然后用那龙舟木浆出力往地上一撞,发出巨大的声响,接着打着拍子张口唱将起来:
他的声音苍凉深邃、穿云裂石,比之“猪油顺”、黄威水的唱腔更震摄心魄:歌调既似南音、又似龙舟调吟唱;龙舟木浆打在地上的拍子甚是简单,与其所唱丝丝入扣,听得龚千石、罗澄开都顿时入了迷,浑忘了其他一切。
恍惚间有位年轻武生打扮之人踏着台步,顶盔贯甲,那装束打扮就如道观佛殿正门前护法神将一样,相貌英武不凡,怒目圆睁地看着那华光神尊。更奇特的是,这神将双眼大得吓人,眼珠呈现五彩斑斓之色。
人说粤戏行当表演中最重“关目”,这神将武生双眼虽然大得怪异,自有一股凛然正气,龚千石看到后都不由得心生钦慕敬仰之情。
那武生神将突然暴喝一声,那些神光火焰就“噼里啪啦”像是有生命一样向四周散去,倒像是十分害怕地躲避这武生神将。
“华光神尊”本来一直面无表情,此时突然露出凶狠之貌,从身上发出无数道耀眼火焰,犹如节庆时焰火盛放那般。
龚千石即时就被这些光芒刺得头昏脑涨,仍自费力地去看那武生神将,想知道他如何应付,却见武生神将身前四周似乎有一道若隐若现的光轮将“华光神尊”那些火焰阻挡在外,而且这光轮还隐隐泛动道道华彩,这些华彩很快就在光轮上不停转动。
“靓公保”的歌声吟唱还在继续,而且越来越宏亮,神将武生面前的华彩光轮就转得越快,歌声直震得龚千石恍恍惚惚、摇摇晃晃,几欲站立不稳,跌在地上,但就强自支撑。
突然间那武生神将双眼中迸出无数道五彩光芒,龚千石就觉脑袋“嗡”地一响,然后就不省人事,失去意识。
等到他再有回意识,就见到先生驹不知什么何时已站在一旁,正在定神地看着那个长须武生“靓公保”,而陈有春的样子却似是精神好了不少。至于那什么“华光神尊”、神光火就通通消失不见,周遭一切恢复先前情状。
先生驹拍了两下手掌,一脸钦佩神色地道:“前辈的神音唱咒高深莫测,这‘龙舟声渡’与众不同,晚辈所学之微末与前辈相比简直就是不堪一提,无地自容。”
龚千石忍不住问那长须武生道:“你真是那靓公保?他几十年前不是已经在风炉巷被斩了头,难道你是魂魄翻生?”
先生驹喝他道:“千石仔,前辈高人面前休得胡言乱语,他老人家又怎会是靓公保翻生?方才多得这位高人搭救才能破退那‘神光火’,救了我等性命。”
龚千石道:“方才那武生神将用眼一瞪有这么多光芒,十分厉害,不知又是什么路数?”
先生驹微笑不语,只是看着一脸茫然的陈有春。
罗澄开道:“我见那武生神将的样子很有些眼熟,和有春哥有几分相似!”龚千石听他这样一说,也好像觉得方才那武生神将打扮之人,样子确实有几分陈有春的模样,再看看陈有春如此狼狈的样子就怎么也不相信他能有那威武眼神,可以击退“神光火”。
陈有春看着这“靓公保”,突然冲到他面前就跪了下来行起大礼。
长须武生连忙扶他起身,用白话笑道:“你这后生为何行如此大礼,老朽可受不起。”
陈有春却不起身,依旧低头拜倒,口中道:“红船大戏传人弟子,南海‘法咒宗’后学末进陈有春拜见神御道极高人---文先生!”听声音是万分激动,几成哭腔了。
先生驹也连忙躬身道:“晚辈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原来是文三元先生大驾而至,小侄真是糊涂透顶。”
长须武生正在力劝陈有春起身有些手忙脚乱,看见先生驹也行礼,急忙躬身回礼道:“恩宁街‘先生驹’大名远播,我一介老朽,何敢受礼。”
先生驹对龚千石道:“还不拜见红船大戏的神御道极高人,文先生?”
龚千石听先生驹这样讲,又看到陈有春激动如斯,也不肯执输就伏身行礼拜道:“洪山兴顺山堂下及后,龚千石叩见文先生。”
这所谓“文先生“还在苦苦劝陈有春起身说话,现在见三人都在行礼,哭笑不得,道:“我不过是个昏庸老朽,何敢称先生,休得行此大礼。”终于扶起陈有春、龚千石二人,又笑着问陈有春道:“方才贤侄说是南海‘法咒宗’中弟子传人,不知尊师上下如何称呼?”
陈有春道:“恩师是佛山祖庙人士,姓梁,大名上桂下枝。”
文先生想了片刻微笑道:“原来贤侄是梁香远的弟子,贤师徒都是法咒宗一系,又在南海佛山祖庙,那我应该猜到令祖师是何人了。”
陈有春激动地道:“晚辈师公爷神龙隐迹,弟子也多年不曾见过他老人家之面。师公爷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红船大戏神御传人风流云散,他自已更是费尽多年功夫也遍寻不到。往日恩师及弟子奉侍他老人家面前时,他就提过红船大戏神御中有‘天表四极’的名号,不胜钦慕。他老人家还说这四位神御中的道极高人,能够开破‘醍醐’境界、超然于物外天极,不胜神往。何曾想到弟子今日居然可以遇到四极中的‘文三元’先生,真是如做梦一样。”
先生驹接口道:“又有传说粤剧大戏梨园中,向来传扬有位‘阴阳文武生’,以字行为‘三元’,讲的就是文三元先生了。当年晚辈听到文先生大名之时还是个年轻后生,想不到多年后今日能一晤尊驾,荣幸之至、不虚此行。”
文先生连连摆手,道:“惭愧,惭愧,我这无用老朽苟且偷生,可谓是孤灯残影,实在受不起先生驹与这位有春贤侄如此吹捧。红船大戏神御之道早就衰绝,休再提什么‘天表四极’,免得惹旁人耻笑。”看来他自承就是那文三元了。
先生驹见文三元面上虽然上了妆彩,看不出表情,但观其神态动静,全无方才如山似岳之气势,而是一番颓唐衰老,就道:“前辈现下遇到有春贤侄这位红船大戏子弟传人,神御道一脉可谓是后继有人,乃是可喜之事。”
文三元道:“老朽也万万想不到在风烛残年之日,居然在广州省城陈塘南这里,还遇到有‘法咒宗’年轻一辈传人,实在十分大出意料之外。”
龚千石问陈有春道:“法咒宗是什么名堂?”
陈有春道:“千石兄,神御道下又分‘符’、‘咒’二宗:其中‘咒法宗’内神御法道以吟唱神音、法咒为本,后有神道弟子为避乱世灾祸而隐遁入岭南红船粤剧戏班行当,以岭南先民之南音、龙舟调及后来的粤剧大戏入密而创出大戏神音法咒,后又各自传承源流而成不同门派。似小弟的佛山祖庙一派,就有本派特定神音法咒及粤剧神音大戏本,这特定戏本之上记有本门特有的神音唱咒,只有本派弟子方懂吟唱之法以行神御威能。”
龚千石“哦”了一声,道:“那‘符’宗就是鬼画符?”
先生驹连忙接道:“后生仔休得乱说,那‘符法宗’是以精深符箓、法图为神御法道,亦是传承源流成各自分派,因此各式符箓、法图纷繁复杂,但所传就式微。据我所知号称‘天表四极’中另外一位道极高人,人称‘鬼马六’的前辈就是其中宗师大家。”
文三元有些来了兴致,忍不住道:“所谓‘符’、‘咒’二宗虽同源自神御道之下,但各自相传数百年已经大相径庭。‘符宗’早已式微,几近失传,但出神入化登峰造极者,确实是要数‘鬼马六’、六兄了。唉,说起来我都记不清与六兄有多少年月未见,这些年不知他又神龙潜渊于何处,抑或已经不在人世间。”说完就看着先生驹。
先生驹有些失望道:“我还以为能从先生此处得到鬼马六叔爷的消息,多年前我在‘喜寿年’戏班有幸与他老人家见过几面,可惜当时年少无知、见识浅窄又不知厉害,未能多向他老人家请教。”先生驹又道:“文先生这么多年不问世事,何以今晚又会如此凑巧,来此处搭救我们几个?”
文三元看了看四周,深沉道:“大家既然知道今晚来客是东瀛伏见神宫,我也久闻其大名,因此一时多事要来拜会。方才也算是侥幸之举,下次就未必有这般好运气了。”
龚千石心想先生驹此等高人对这位文三元都十分敬重,又号称什么“天表四极”之一,听起来就应该是个了不起、“架势堂”的人物,但原来他也是如此忌惮“伏见神宫”,对这神宫教团更添几分戒惧。
先生驹道:“文先生讲得是,弟子苦学辟神、驱邪之术多年,自以为很是了得,但今晚却束手无策,眼白白看着千石仔同有春贤侄被那迷象所乱而无能为力,晚辈真是无地自容。”
文三元道:“先生驹何须自责,我也是今晚才第一次见识到伏见神宫的真正高明本事,其实近月而来我已经暗暗留意在西关所发生之事。久闻东瀛神御道也是源远流长,与中土一脉同宗,我本来不欲再理世事,但始终忍不住好奇之心,前来要一看究竟”。
他对先生驹道:“近几日来沙基清拆的工人所谓撞邪,已经有不少后生受害,就算今晚先生驹大驾不来陈塘南探查,迟早也要寻其他办法来找我出来的。”
先生驹听到后有些尴尬地笑道:“毕竟还不是瞒不过文先生。”
文三元哈哈笑道:“只不过先生驹与细眼皇帝却始终不能预先猜到,究竟是哪个老家伙会被引得现身?”
龚千石越听越糊涂,道:“驹叔,这是怎么一回事?”
先生驹对龚千石道:“其昌兄与我商议后就派你与有春贤侄前来,是要查出那些工人为何会撞邪的缘故,但若真能趁此机会引得神御中真正的道极高手现身,那才是紧要之事。”
陈有春道:“千石哥,驹叔沙基清拆工人出事中推断,其实伏见神宫也是要以此来引出神御中道极绝顶高手现身。只是我本事太差,差点把小命送在这里,还连累了驹叔和文先生费心相救。”
龚千石怒道:“好呀,原来明知‘伏见神宫’也是有此打算,就顺水推舟要我与有春哥两个‘寿头’来送死引文先生此等人物现身救命。话又说回来,这个伏见神宫的高手也是可恶,居然用神光火如此厉害之物来要老子性命,不知这短命种现下又躲在何处。”
文三元道:“对方佳客一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