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足足三日。自下船后,胡言已经独自溜达了三日。

从他“记事”起,便没离开过海河村,在这三日中,边走边打听,虽是走了些许冤枉路,但终得还是踏入上了大概的“正途”。

你若问他准备去哪?

答案自是夜梁。

你若问他因何而去?

答案当是为陈眷送去一个“后果”。

一路走来,虽是身无分文,但吃喝住倒不曾成为问题,渴了便是山涧水,饿了便是野味烧烤,困了便找个破庙凑合一宿,实在不行就沿途找个人家讨要两口、借宿一夜。

只是走至此时,他又不知该向何方继续前行。

好在,不远处,一座小镇正巧“顺理成章”的出现在他视野中。

胡言满心兴奋,镇子人多,必能问出夜梁城的准确位置,若是能再顺便找些吃食,那便再好不过。

如此想着,脚下步伐不禁加快。

只是越走近,便越是莫名的觉着有些奇怪。

时至晌午接近午间,按理说应是准备午饭的当口,怎的镇子内的炊烟却寥寥无几?

待他走进镇子,那种奇怪的感觉则更是强烈。

镇子内,建筑风格偏于优雅,风景也算不错,这样的小镇本应是热闹、富裕、人声鼎沸的,可看在胡言眼里的,却只有稀少的人烟、冷清的商铺和满面冷漠毫无生气可言的居民。

直至镇子中间,在中央广场旁,胡言才终于发现一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茶铺。

“老哥,能不能讨碗茶喝?可是我身上没有钱……”

店家是个三、四十岁的糙汉子,面相看起来有些凶,但人还是很爽快的。

“自己倒吧。”店家拿出只大碗放在桌上。

“谢谢老哥,对了老哥,咱这……”

胡言本还想借着机会再聊几句,问问路,却发现店家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茶摊上,而是在不远处的广场中。

时不时便会瞄上一眼。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镇子广场正中,有一个木桩,木桩之上,有一男子。

男子被五花大绑在木桩上,炎炎烈日,灼热的阳光如地狱里爬出的魔鬼般抚摸着他的身躯,他萎靡的侧歪着脑袋,偶尔才会动动嘴唇。

“老哥,打听一下,这怎么回事?”

店家终于正经注意到了胡言,他下意识的打量了一眼,见只是个少年,便也没有设防。

“还能是怎么回事,草菅人命呗。”

店家冷哼一声,随即四下张望一眼,而后满脸愤然,小声解释道:“我们这春水镇,原本一切都好。自从几年前陈律之那个杀千刀的过来做了县令,便一日不如一日……”

店家说着,还不忘朝地上吐口唾沫,以示唾弃。

此镇,名为春水镇。

原本的春水镇,不算太繁荣,但百姓也称得上是安居乐业,家家都有余粮。

大约三年前,镇里调来个新的县令陈律之。

自那一年起,连续两年,八个季度,每次百姓所缴税钱总会莫名失窃。

官府确实承诺会想尽一切办法缉拿窃贼归案,可两年过去了,却一点线索都没有。而被窃税钱的缺口,在朝廷的压力下,则是由县令和百姓一边一半,暂且补上。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这个县令是真不错,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

若是换了其他地方,税银缺口定是全部由老百姓掏空家底补上,而他陈律之,竟愿自掏腰包与百姓们同甘共苦。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传言和证据表明,这所谓的好官,其实就是那个监守自盗的窃贼。

每年的税钱,自己收入囊中,其中一半拿出来装装样子与百姓共同补漏,另一半便顺理成章归为私有。

神不知,鬼不觉。

时至半年前,东窗事发,气愤的百姓们聚集在一起,本想找他讨个公道,可谁知他背后的靠山居然是三王府。

而三王府,竟直接派了数百官兵前来镇压百姓,并给他们扣上了一顶聚众叛乱的大帽子,凡表现出丝毫不服、不满者,非杀即捕。

一时间,人心慌慌,镇中居民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不是在无奈中老老实实混着日子,就是草草收拾一番离开镇子另谋生路去了。

这才导致曾经繁华的街道,变作如今这般冷清、毫无生气。

至于广场中间绑着的青年……

青年名为王玄风,乃是春水镇百姓集资,从外面请来的“杀手”。

虽然他们如今能拿出来的钱财已然不多,王玄风也不过是一元境中期的修为,但他们不求对所有官兵赶尽杀绝,毕竟他们也没有能力去对抗朝廷,对抗三王府。他们所求,不过是除掉那个人面兽心的陈律之,为自己,为家人,为全镇出上一口恶气。

陈律之本无修为在身,不管官军,身旁护卫、府衙捕快九成皆是普通人,难得两名修者,也不过一元境初期修为,若不出意外,王玄风大可除掉陈律之后潇洒离去。

可谁知在陈律之的府衙中,竟还藏着一名同为一元境中期的捕快,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直到王玄风深夜行刺时,他竟忽然展现实力,将王玄风活捉。

也正因如此,这名小捕快还被陈律之亲自提拔为春水镇捕头,满是春风得意。

反观春水镇百姓这边,人财两空,心中滋味不言而喻。

真可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小兄弟,老哥我发发牢骚,你就当是个屁听完就完了,喝好了茶,赶紧离开吧,不要在这里逗留,免得惹祸上身。”

店家好言相劝,也是不愿再有无辜之人被狗官迫害。

“老哥,这个碗借我一用。”

胡言听清了店家的劝告,但绝对是没有听进耳里。

否则下一秒,他不会突然起身,端着碗温茶,笔直向着广场中央走去。

通过近距离观察,胡言发现王玄风的状态很差,很差很差,比他想象的还要差。

衣衫虽新,但渗出的血渍却掩盖不了他曾经受到过的酷刑。

面容虽洁,但萎靡的神情却掩饰不了他曾经经历过的折磨。

本是二十不到的年纪,此时看起来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可饶是如此,见有人过来,他却还是勉强睁开眼,挤出一丝笑容,调侃道:“可以啊兄弟,胆子够大的,咳咳咳咳。”

胡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端起茶碗,举到王玄风嘴边。

“水?!”王玄风双眼精光一闪顿时来了精神,张开大嘴咬着碗边咕咚咕咚三口两口便一饮而尽。

“爽!”

王玄风放声大喊道,这一声爽,发自内心。

却也引起了看守的注意。

不远处,有衙吏赵大,正与友人吃着西瓜打着牌,惬意的很。

这边突兀一声吼,那边赵大心里一惊,手中俩王四个二直接掉到牌桌上。

天命所归,天赋所及,人生巅峰近在咫尺,谁承想,双炸变了四带二。

“你特么找死吧?!”

赵大怒从中来,一拍桌子,抄起一旁的鞭子,回身冲过来便是一套闪电五连鞭。

“喊!让你喊!诶……你是……”

赵大注意到了胡言,也注意到了他手中的茶碗:“找死!”

天干物燥本就烦闷,一把好牌又化作乌有,此时的赵大何止是怒,何止是气,简直是快要发狂了。

他根本连问都不想问,连审也不想审,抬手照着胡言就是一鞭。

只是可笑,如今的胡言已然是位修者。而那赵大不过是个普通人,还是那种只喜吃喝嫖赌,身体早就被掏空的普通人……渣。

他这一鞭,要力道没力道,要气劲没气劲,要速度没速度,要气魄没气魄,胡言不过伸手随便一抓,便将鞭子稳稳攥在手心。

“你干嘛?”

胡言很不爽,无缘无故被人抽上一鞭子,搁谁谁也不会爽。

“松开!”赵大厉声喝道。

他使劲拽了两下,见死活拽不动,心中怒火不免烧的更加猛烈:“小杂种,不松手,那老子就砍断你的手!”

赵大说着,松开鞭子抽出佩刀,恶狠狠的朝胡言走去。

胡言见状,也不犹豫,虽然他曾说过,修者不该对普通人出手,但前提是,这位“普通人”,也不该对自己起杀心。

赵大的实力与胡言相差何止一星半点,他不过才刚刚接近胡言,还不等开始挥刀,肚腹处便传来一阵剧烈疼痛,接近着又是一阵腾空“翱翔”,待他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早已躺倒在五米开外。

赵大挣扎着直起身,并未急着张嘴开骂,反是仔细盯着胡言打量了两秒。

“你是修者?”许是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也可能是巨大的实力差距如一盆冷水浇灭了他那股无名火。

此时的赵大,早已没了刚刚的嚣张气焰,取而代之的,是唯唯诺诺的谨慎小心。

“所以我才没有下死手。”胡言没有正面回答,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言罢,他便不再搭理赵大,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王玄风身上。

照此情景,按理说,赵大理应老老实实的待着,或者悄摸摸的躲到一旁,免得再挨上一脚两拳的,可说来也巧,正当他准备悄悄离开时,竟突然发现,有位熟人正向广场走来。

这熟人不是别人,乃是他赵大的顶头上司,凭一己之力制服王玄风的一元境中期修者,春水镇的新晋捕头——周哒。

“你是修者又如何?跟我们文武双全的周捕头比起来,你连个屁都算不上。”

赵大再次嚣张了起来,他故意说的很大声。

话音传出,既拍了上司的马屁,又能来一手借刀杀人,可谓一举两得,简直不要太聪明。

与此同时,王玄风也赶忙提醒道:“走,你不是他的对手。”

而胡言却好似没听到一样,只是默默帮王玄风解着绑住他的绳子,直至完全解开,才不慌不忙的回过身看向周哒。

四目相对,二人都在互相打量对方,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份宁静。

倒是那赵大实在不长眼,仗着靠山到场,便毫无顾忌的叫骂道:“小杂种,你刚才不是很嚣张吗?怎么我们周捕头一来,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了?你……”

“聒噪。”周哒皱了皱眉,反手便是一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不出三秒,赵大的半边脸就肿了起来,自然,也是老老实实的闭上了他的臭嘴。

随即,出乎意料的,周哒忽然朝胡言笑了笑,说道:“小兄弟胆子不小,勇气可嘉。但多管闲事可是会伤身体的。你身边的人是刺杀朝廷命官的要犯,你若放走了他,便会被算做共犯,朝廷可是不会放过你的。不知小兄弟可曾想清楚,能不能承担得起这份后果?”

“相较于后果而言,我倒更想弄清楚,不会放过我的,是朝廷还是三王府?”胡言反问道。

周哒闻言,眼神一亮,来了兴趣:“哦?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了。”胡言说道:“若只是三王府不会放过我,那我便掀翻他三王府,若朝廷也不会放过我,那我便在掀翻三王府后,顺便推翻那所谓的朝廷。”

“哈哈哈哈!小兄弟着实厉害。”周哒大笑几声,不知是发自真心,还是在嘲讽胡言。

而后,脸色忽然一冷:“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身为捕头,我便不得不履行我的职责。小兄弟,注意了!”

说罢,抽刀,突进,劈砍,一气呵成。

周哒所用,乃是两柄唐刀,双手各持一柄。

一柄黝黑一柄银白,其名曰“天明”。

天明锋利,周哒又以脚力见长,只一瞬间,不等胡言有所准备,刀风便已触及面庞。

亏了胡言也不是吃素的,他的反应速度并不比周哒落刀的速度慢,稍一撤步,眼看双刀从自己面掠过的瞬间,当机立断,对准周哒手腕,抽剑提斩。

周哒心中一惊,自己本就擅速度,这一刀又多少算是突袭,却还能被胡言躲过,并找到机会反击,“此人,值得一战!”

周哒虽惊,却不曾慌张,这一式劈砍变招极多,胡言之剑,根本不可能碰到自己。

随即,只见其手腕一翻,脚步一变,左手横刀格挡新月剑,紧接着顺势回身,背对胡言,右手反手握刀,直对其腰间刺去。

反击被挡,全身大部分力量正处于“发出”阶段,一时间难以收回并重新控制发力。腰部脆弱,且最不易在短时间内改变身形,用以躲避攻击。

死局!

周哒默默叹了口气,这一局,他赢了,这一战,又是如此无趣的结束了。

可突然间,他却感到全身一震,手上力道顿时卸去十之八九,就连双腿都软了三分。

确实,若是换了他人,此局自然是死局,可现在他面对的,却是胡言。

任他如何去想去猜去揣测,也绝对想不到,一个一元境初期的小屁孩,竟已能挥斩剑气。并且,还能在拔剑的瞬间,带出两道剑气,一左一右,以防万一。

而致使他浑身一震的,正是其中一道,“不小心”命中他脊柱的剑气。

周哒吃痛,赶忙奋力跃出,接个落地翻滚,远离了胡言。

再回过身面向胡言时,他已没有了刚刚的从容与自信,取而代之的,是嘴角的一丝鲜血。

“你很不简单。”

周哒动了动脖子,边说边再次摆出架势,准备发起第二波进攻。

“你也还行。”

胡言笑笑,他可不想再被突袭了,虽然对他构不成实质性的威胁,但应付起来多少还是要花费一点功夫的,所以……

所以他便直接抬手,甩出两道剑气。

新月剑气,凌厉至极。

行若惊鸿,巧夺天工。

眨眼间,剑气飞至近前,周哒不禁再次一惊。

“这怎么可能?!他居然比我强这么多?”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天才,但也并不认为自己会弱于天才。

可即便是天才,也绝无可能在随意抬手间便是两道剑气。

如此算来,他与胡言的差距,可能差了不止一个“天才”。

既无防备,又有惊讶,当傲气被磨平时,剑气已至,周哒急忙一个侧身翻滚,以最狼狈的姿态,堪堪躲开剑气。

“……”又是一阵沉默,周哒内心已然翻江倒海,可倔强的性格却让他看起来依旧平静无比。

“再来!”周哒说道。

言罢,不再突袭,反是蓄起玄气,摆出防御架势。

“来!让我领教领教你的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