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看,案上香炉,茶具,书本一应俱全。

薛玉眼神一扫,书本翻了一大半,应是卫阶在此处多时了。

多活一世,她比旁人多了一份心眼,难免不会想到这‌榆园多半和他有关系。

薛玉也不扭捏,直接撩裙归坐,“你倒是受用。”

卫阶笑道:“所谓远亲不如近邻,今日高邻新迁,想贺乔迁新居,故特具小酌,邀高邻到敝庑一饮,不知可纳阿玉意否?”

薛玉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卫郎君拿如此稀世珍贵的白茶邀约,我何敢拂此盛情。”

说着,便接过茶盏,慢慢饮用起来。

卫阶并不理会薛玉的言外之意,一壁给自已斟茶一壁说:“马上就要到六月里了,这儿御河涌流,密林幽深,夏日极为凉爽,等夏一过,秋日里漫山的枫叶红如火,有雪了,这里的阁楼视野极好,雪景也是极佳,雪停,又可坐上马车去煤山打猎,我在那里有一座别院,即可赏雪亦可烤肉,冬天一过,还可去湖里划船钓鱼,一年四季,岂不美哉。”

果然是豪门贵公子,一年四季可谓如诗如画,在吃喝玩乐上十分精通。

煤山,那是御苑,重重把守,没有天子首肯,等闲人轻易进不得。

而他说的如此轻巧,随意进出还另设有别院,可想为什么天下文人趋之若鹜了。

薛玉十分扫兴道:“我乃一介妇人,恐不能和外男过多接触。”

“哦?我还以为阿玉巾帼不让须眉,能下海从商,自和别人不同,”卫阶将茶盏端起细细摩挲着茶壁,“我以为阿玉置办房产是为了脱身李家。”

哐当一声,薛玉险些被茶水呛到,她放下茶盏,义正言辞说道:“卫郎君慎言,你是堂堂开国公嫡子自是什么都不怕,而我不过是个小小妾室,若传扬出去,我怎在主家立足。”

巧言令色!

卫阶脑海中当即闪过这四字,看着手中的油滴盏,视线里却见那薛玉端正的坐在面前,发髻梳的一丝不苟,堪堪戴了朵桃竹花,花边又簪了一枚珠钗,钗子上的珍珠小的可怜,是颗次等的珠子,珠子映衬着眼眸,眉眼温温润润,屋外的阳光从窗牖里映射进来,让整个人看起来光彩夺目了许多,也就这双眼睛可堪入眼。

像是手中茶盏里那釉面上的鹧鸪鸟羽毛,漂浮于荷叶上的明媚水珠,一捉就散。

人畜无害的外表下却是一身反骨。

薛玉嘴上这般说,声音也在努力做到掩饰太平,管他信不信,重点是接下来不能被这厮拿捏话柄。

同这人交往也有些时日,薛玉倒摸出几分相处之道,也没有外界相传这般难伺候,遂绕开话题:“都说无巧不成书,可我偏偏不信巧这个字,我倒是想问一句卫郎君,咱们不会也是在机缘巧合下就做上了邻里吧。”

薛玉一手端起茶盏一手托杯面向卫阶,以表敬茶之意。

“不巧,”卫阶亦将茶碗以示回敬,“是我蓄谋已久。”

卫阶这般直白,毫不掩饰倒令薛玉有些迷惑。

她早就该料到处在这样地理位置的宅子,能是她够得到吗。

有缘人,不过是个托词。

他慢悠悠道:“醉仙楼人多眼杂,不是个长久商议之地,我这处宅子外面看着古朴高深,里头却清净雅致,咱们话事皆可放心。”

薛玉却道:“既然醉仙楼不放心,卫郎君大可传话与我,日后我上门便好,何必要大费周章,让我白白捡去了个大便宜。”

卫阶答道:“这是我送给阿玉的见面礼,以示我的诚意,如今我的诚意已至,阿玉是否对我有所改观。”

这话又让薛玉汗颜赧色,她一直信不过卫阶,总是对他敬而远之,保有三分怀疑态度。

如今他屈尊示好抛出橄榄枝,这是把她划为自已阵营的意思,她不接受就显得愚蠢了,聪明人都知道该抱紧这粗粗的金大腿才是。

情谊到这,她也该回馈卫阶一二分,“卫郎君方才问我置办房产是否为了脱身李家,我顾左右而言他,是因为这是我的私事我不愿多说,但我最初之所以经营铺子也是为了能够有本钱,足以支撑我脱离李家后的自由生活,不过现在回头一想,却是也不是了。”

卫阶对她的话并不感到意外,但也没过多追问:“何谓是也不是。”

薛玉品味着嘴里的茶香,“卫郎君还记得咱们二人第一次在醉仙楼说的话吗。”

卫阶想了下,笑道:“那日咱们彼此各怀目的,你提防我紧逼,但终归咱们的目标还是一致的。”

“卫郎君也知你当日咄咄逼人了些,”薛玉为之一笑,点头又说,“其实你说了很多,我也确实心动,但如此天降大饼于一介微不足道的妇人,要我全然相信是不可能的。”

卫阶表示认同,“阿玉有所顾虑是应当的,但阿玉切莫自贬之,你的胆量足以比过这京城的男儿。”

薛玉不置可否继续说:“你有一句却点醒了我,那句话我一直牢记在心,便是你的那一句,要将商号打入北方诸国,成为大梁女陶朱,是也,天下男子能做得的事,女子怎么就做不得,我不信命也敢逆命,就让我身先士卒来证明女子并非只能做个囿于小小围墙之中的深宅妇人,女子也能撑起一片天地,不逊色于男子。”

一时说了这么多,薛玉觉得畅快。

便是卫阶之前觉得她贪利寡情不是个良相温醇之人,此刻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他没料到薛玉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他顿了一顿道:“莫说陶朱公一生安然终老于陶邑,便是那巴郡妇清亦是让秦王奉为座上宾,晚年留在咸阳客居,颐养天年。但阿玉,你用身先士卒这四字太过悲壮,不如我赠你四字,阿玉谓女子表率。”

薛玉有意无意扫了他一眼,那双眼睛漆黑深邃,但薛玉还是从其中读出了往日的不同,没有居高临下的意味,没有看井底之蛙的嘲弄,“陶朱公我倒是久闻,这妇清倒是何人。”

卫阶一笑,“巴郡妇清,守其业,用财自卫,无人撼之,始皇表彰其守贞之节,封其贞妇,又筑“女怀清台”,以昭天下,我倒觉得其人如你。”

薛玉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她蔚然大笑,眼里呈着星星点点,“那就借卫郎君吉言。”

说罢,执起茶盏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