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蟾咂舌,他是陛下,宫里头除了圣人,加上已故的郭婕妤,便有三位,可不是他说的妻妾成群,但他在爱慕与他的女子面前这般说,古往今来还是第一人,想想他原就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最是在口上不饶人,不知为什么,官家这样说,她的心里盈盈舒展开来,竟有丝想看卢瑛娘此刻的表情。
卢瑛娘未料到他这般直白,脸上的神色明显收不住,只能讪讪笑两声,掸一掸衣袖作掩饰。
俩人就这样胶着着,不知不觉已到傍晚,见前面有家小酒楼,卢瑛娘这才出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相逢既是有缘,不如前去这酒楼共饮几杯,李郎可莫在推辞。”
那酒楼檐上招子簌簌闻风展开,明帝抬眼,见天边红花滚滚而来,映映霞色晕染出一层层秋水纹,望之不断,元蟾瞧见他的半边脸便拢在朝霞中,吐气而出,“今日云景好,可推窗观之,”又道:“须纵酒,好还乡,这几日有劳瑛娘子款待,如今某在这里诸事俱已办妥,不日便要归家,今日这顿酒席权当某的谢礼。”
这便是要与她不再有瓜葛之意。
偶有风阵阵来,卢瑛娘抬手将发丝捋到耳后,“那今日也算是为李郎饯行,李郎可要不醉不归。”
有酒博士相迎,霞光透过糊着韧皮纸的窗牖,将台阶照的明晃晃,卢瑛娘身后的绿翘突然蹦了出来,将元蟾挤在最后头,离了他们好几步台阶,此时,明帝和瑛娘上了二楼转身进入小阁子内。
绿翘见状快步向前朝二人屈身道:“瑛娘子若有吩咐便唤婢子,婢子就在外等候。”
一双素手往案上的铜香炉置了块香饼,在酒博士拢上门扉间,元蟾只看到袅袅烟雾,送来阵阵香气。而她已被绿翘拽住衣角,往后退去。
绿翘一路将元蟾拽到酒楼外,这才松了一口气,和她保持距离,元蟾见状,瞥了一眼,知她想要她家娘子和官家来个独处,然后生些感情,可这鱼龙混杂,孤男寡女的在一处,若是有个眼尖的认出在渲染几句,怕是有损闺誉,便问道:“方才为何拦着我,不让我在里头伺候着。”
绿翘看了一眼,心道还是个多事没有眼力见的,也懒得和她周旋,“瑛娘子和员外定要说上一会子,咱们跟在主子面前最要紧的就是要识时务,何苦不知趣,我们不妨去瓦子里逛逛,方才我瞧着里面的事物很稀奇好看。”
没了主子在跟前,绿翘语气便有了几分傲慢,元蟾无心去计较一个女使,谁让她现在和她一样是个用人,再者这儿的瓦子实在和汴都里的瓦肆比不了,便懒懒道:“若是员外找我,我不在,可是要挨罚,我还是在这儿守着才是
绿翘也不理她,点了点头,径自去了。
大周宵禁形同虚设,来往的人渐多,元蟾站了一会儿,腿酸痛的厉害,一边捶腿一边感叹做女使小厮真不容易,她往四周瞧了瞧,奈何没有一处可以歇脚,只得往返酒楼内,寻了酒博士要了一间小阁子和一壶茶,这酒博士最会察言观色见她打扮寻常了,指了最末等的小阁子,元蟾也不在意只对他说,若是二楼最里间的漂亮郎君出来寻我,领他到这来就行,到时茶水钱一并给你。
酒博士将茶水放置案上便退了出去,霎时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了下去,阁子里静谧,她眯着眼看着茶壶,茶壶周身满饰青釉,釉厚润如脂,皆深浅不一,浅纹片呈黄色,深纹片呈黑色,看得久了这金丝钱线纹在她眼中渐渐合成一条线,不知不觉闭眼过去。
恍惚有脚步声渐近,耳畔传来阵阵酥麻之感,饶是元蟾睡得在沉也禁不住这般拨弄,睡眼朦胧间,映入一张出众的脸来,正是明帝跽坐在案前神色古怪的瞧着她。
她心里一激灵,睡意全散,元蟾伸手刚触及到他的衣角,他却不耐烦的撇开她,低沉着声音,“别动。”
这声音犹如幽咽泉流在冰下艰涩流动而低沉,元蟾心头突突的跳,有细微汗珠从明帝额头滑过,周身滚烫似火,白面的脸上透出粉来,若着上女装,赛过嫦娥,元蟾喉间滚动,切切道:“官家这是吃了多少酒,也不知醉酒伤身,且吃碗茶醒酒吧。”
说话间,元蟾甄满了一碗茶,明帝沉着眼,攘袖里一双白净素手向他伸来,皓腕如柔条堪堪一折,他忽一把擒住,元蟾素手一颤,茶汤四溅,不待她惊呼,明帝已将她揽在身下。
元蟾头巾已散,一头青丝铺在蒲团上,一双眼睛似雨中春水,似月下湖镜,真是能柔能软最堪怜。
明帝心内一颤,这西施受|宠丹被卢瑛娘置于香炉中,一时不察,着了她的道,这丹药好生厉害,待他发现为时已晚,用内力相逼也只勉强散去一半。
这丹药只在男子身上有用,卢瑛娘着实费了不少功夫得到它,原按照她的计划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不管是谁就都奈何不了她,可没想到李六郎好生定力,和她周旋许久,硬是没有下一步,她抚摸上自己的脸庞,喃喃道:“绿翘,我生得如何。”
绿翘自然说道:“瑛娘子自然美貌无双。”
卢瑛娘又问道:“那个客作儿呢。”
绿翘眼前想到带了面皮的元蟾,便回:“庸人之姿,如蝼蚁。”
“那我哪里比不上这个客作儿,你也瞧见今日在凉水铺的情景,那眼神,分明就是爱意。”
绿翘自是没有听出卢瑛娘话里的落寞,不过瞧他那身段腰肢,真是没得挑的,朝夕相伴,听说连就寝也都是在一块儿的,也难怪李员外不会动心思,前朝狎|娈|童的风气很盛,周朝自然也有,虽他无娇丽质,却自有一股妩媚之态,那乐趣想必在女子中是品不出,便道:“不过是个用人,我瞧着图一时新鲜罢了,瑛娘子正当貌美,哪有人会弃宝玉而惜敝履。”
绿翘自小就进了卢宅跟在她身边,自是知道卢瑛娘爱听什么话,而卢瑛娘漂亮的话听多了,也不在意,这丫头有句话说得在理,弃宝玉而惜敝履就连蠢笨的人都做不出。
而这厢明帝调好心境,翻身面向另一侧,带着一丝沙哑,“你且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管谁人都不许进来。”
元蟾顾不得自己髻散衣乱忙脱身而出,踉跄出了阁子内。
外边已乌云密布,飘起了细雨。
一直到第二日,雨才停歇。
过了晌午,她才瞧见明帝从廊下行来,经过了昨日,俩人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元蟾从窗棂睃见,自瞧了七分尴尬,屋内那瓷香炉里埋了香炭饼,炉里吐出来的缕缕香气掩住了她此时的窘态。
“昨日几时歇下的。”
他就站在窗外,身后排排树枝碧绿丰茂,一阵风儿吹过来,不知是炉里的香气还是这花香,令人心旷神怡,她知自己睡相差,小时冯姑就常拿她睡相说道,到现在也还改不了这毛病,这两日在这卢宅都是同他一张床上就寝,怕是打搅到他,想了想,便道:“昨儿家主让我先回去,后来迟迟未见家主归,心里放不下,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歇下的,醒来便已天亮,今见家主归来,才放心。”
俩人心照不宣都不提昨日之事,他昨日恐唐突了她,她在身下时,确实有过想要了她的念头,可四目相对时,身下的少女惊看他,一双眼睛雾惨云愁,他的心也跟着揉了。
“这几日你身边没有司琴,确实多有不便,是我思虑不周,我让戚威送你回去。”
元蟾见他还要留下来,便道:“那家主何时归。”
“我还有事要处理,至多明日晚间便回,”他的一双眼睛映在碧绿的景中愈发明亮,里头的笑意,微风轻烟,不漏痕迹。
这时,远远地就听见沙沙声响,那人应是走得很急,明帝抬眸,那绿翘已然从阶上下来。
他的手搭在窗牖上,那双眸子暗了暗,散的极快,复又清明。
绿翘一面行礼一面偷偷打眼前人的神色,见他并无异常,放下心来,笑道:“瑛娘子有请,还请员外移步。”
明帝懒得抬眼瞧她,只道:“某和瑛娘子男女有别,烦请女使转告,某今日正要同卢知州辞行,恕某不便相见。”
“李郎,果真如此冷心冷语吗,”却见卢瑛娘从树下走出,脸颊上是一道泪痕,若非她放心不下悄悄跟在绿翘后面,她就听不到这般伤人言语,这才用力挤出眼泪来,“昨日之事,瑛娘若知晓断不会让它发生,后来绿翘细细严问了酒博士,才有了一些眉目,今日我是来相告的。”
明帝却不想听,冷冷道:“不用。”
她带着哭腔,攥着帕子,楚楚可怜,听他断然拒绝,心里已是不好受,绿翘却一时回味不过来,知州家的女郎心悦于他,对一个员外来说是多大的体面,若是娶了她便在商场上多了一大助力,兴许还能得个小小官吏来做,何苦做个员外郎。这人是真蠢还是假蠢,只得上前道:“这腌臜之事怎落在瑛娘子身上,幸好昨儿个没有闹出多大的事来,也怪婢子没有守在跟前,后来婢子细细一想甚觉不对,若是有人故意暗害那还了得,便细细盘问了一番相干人员,这才晓得是几个混账小子拿着这些腌臜之物同欢场行事,是那香婆弄错了阁子,这才有了先头的误会,婢子已将这些人略施惩戒,只可怜我的瑛娘子,险些酿成大错,那便是毁了一生。”
绿翘一番话说得俱无细致,情到深处之时,卢瑛娘又落下一滴泪来,元蟾却听完这段话,犹如闷头捶了一棒,思绪繁杂,同明帝碰上目光的一刹那,她十分自愧,那十分自愧里不知有几分是她自己错想了他还是为她自己心里对昨日的这份悸动期盼而可耻。